书城教材教辅时间机器(中小学生必读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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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伫立着,对人类所取得的辉煌成就产生了无限遐思,就在这当儿,一轮金黄的圆月从东北方的银辉中冉冉升起。山下已见不到衣着鲜亮的小人儿活动,一只猫头鹰悄无声息地滑翔而过。我在清冷的夜里打了个寒噤,决定下山找一个睡觉的地方。

“我寻找熟悉的大厦。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铜座上的白色斯芬克斯,随着满月升起,雕像清晰可辨。我能看到雕像旁的银色白桦树,一簇簇杜鹃花丛在惨淡的月色中显得黑黝黝的,我还能看到那块小草坪。我朝草坪又瞧了一眼,心里一凉,一阵疑虑取代了悠然自得的心境。‘不会的,’我坚定地说,‘不是那块草坪。’

“但就是那块草坪。斯芬克斯那张坑坑洼洼的白脸就朝着那块草坪。一旦确认,你能想象我的感受吗?肯定想象不出。时间机器没了!

“就像脸上猛地挨了一鞭,我可能会就此失去自己的时代,无助地留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仅仅意识到这一点,我就难以自持。我喉头发紧,几乎透不过气来。紧接着,我陷入极度恐慌,大踏步地冲下山坡。中途,我曾一头栽在地上,划伤了脸。我没时间止血,跳起来就跑,热乎乎的血顺着面颊和下巴汩汩而下。我跑着,一直对自己说:‘他们只是把机器移开了一点,移到路边灌木丛底下去了。’尽管这么宽慰自己,我还是竭尽全力地奔过去。极度的恐惧往往带给人的是一种无可挽回的感觉,所以我始终认为这种宽慰自欺欺人,本能地意识到机器早不见了。我呼吸困难,好像只用了十分钟的时间就跑完了从山顶到小草坪约两英里的路程。我已经不年轻。我一边跑,一边大声咒骂,责怪自己不该满不在乎地把机器留在草坪上,白费这么多力气。我大声喊叫,却无人应答。月光下,没有一丝生命活动的迹象。

“来到草坪,我最担心的事情变成现实。时间机器消失得无影无踪。面对黑黝黝的灌木丛中的这片空地,我感到天旋地转、浑身冰凉。我疯狂地围着这片空地转圈,似乎想在哪个角落里找到时间机器。然后我突然停下来,用手死死揪着自己的头发。铜座上的斯芬克斯俯视着我,一张脸在月光下惨白发亮、凹凸不平。它好像在嘲弄我的痛苦。

“我本可以想象这些小人儿替我把机器保管好,并以此来安慰自己,但他们那羸弱的身体和幼稚的智力使人实在无法相信他们能做得到这点。令我担心的是:我觉得有某种未知的力量,就是在它的作用下,我的发明失踪了。但有一点我心中有数:除非其他时代生产出一模一样的复制品,否则休想让这台机器在时间里移动。操纵杆上的附加装置可以阻止人们胡乱拨弄这台机器,方法以后再演示给你们看。因此,机器是挪动了,被藏了起来,但只会在空间里挪动。那么,它被藏到哪儿去了呢?

“我想我一定急疯了。我记得我绕着斯芬克斯,在月光沐浴下的灌木丛里跑进跑出,惊跑了一只白色动物,在朦胧的月色中,看上去像一只小鹿。我还记得,那天深夜里,我拼命捶打灌木丛,直到关节被划破,血顺着破裂的血管流出来。我在极度痛苦中哭喊着,走向石头建筑。大厅漆黑一片、阒寂无人。在坑坑洼洼的地板上,我滑了一跤,跌倒在一张孔雀石桌子上,差点儿摔断了腿。我点着一根火柴,走过我前面提到过的,满是灰尘的窗帘。

“我在那儿发现另一个大厅,里面铺满垫子,有二三十个小人儿睡在里面。他们一定觉得我的第二次出现奇怪极了:在静悄悄的夜里突然冒出来,语无伦次、气急败坏,手里还拿着燃烧的火柴。因为他们已经忘记火柴的用途。‘我的时间机器呢?’我像一个生气的孩子那样声嘶力竭地喊着,一边把他们摇醒。我那副模样对他们来说一定奇怪极了,有人大笑起来,但大部分人一脸惊惧。当看到他们都站在我身旁时,我猛然意识到重新唤醒他们的恐惧是多么愚蠢的念头,尤其是在当时的情景下。因为,从他们白天的行为来看,我认为他们已经忘却害怕的滋味。

“我立刻抛下火柴,穿过饭厅冲出去,一路上趔趔趄趄,还撞翻了一个人。我来到月光下,听到惊恐的叫声,还有他们的小脚四处奔跑、跌撞的声音。当月亮爬上天空时,我已记不得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估计是这突如其来的损失把我逼疯了。我与我的同类人失去了联系——成了陌生世界里的一头怪兽,对此我深感绝望。我当时一定在呓语般地喃喃、尖叫,向上帝和命运苦苦哀求。我记得这一切:在漫漫绝望之夜逐渐消逝之际,可怕的疲惫袭上身来,我毫无指望地这儿瞧瞧,那儿看看;在月色笼罩的废墟中摸索,不断触到阴影中的奇异生物;躺在斯芬克斯旁凄凄惨惨地啜泣。我除了悲哀一无所有。后来,我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大亮,几只麻雀在我身边的草坪上欢蹦乱跳,触手可及。

“我在早晨的清新空气中坐起来,努力回忆自己如何到了这儿,为什么会如此强烈地感到孤寂绝望。渐渐地,我的头脑变得清晰。在清晰的阳光下,我开始变得理性,敢于直面自己的处境。我意识到前一天夜晚,我的疯狂造成了多么荒唐的错误,幸亏现在又恢复了理智。‘想想最坏的会是什么,’我说,‘假设我彻底失去了时间机器,或机器遭到了破坏,那我就应该冷静而有耐心,入乡随俗,应该对这台机器的原理、对如何搞到材料和工具了如指掌,这样我才有可能重做一台。’这是我唯一的希望,总比绝望好。而且,这毕竟是一个美丽而新奇的世界。

“也许机器只是被挪走了。我仍旧要保持冷静和耐心,找到它的藏身处,用武力或耍手段夺回它。想到这里,我一跃而起,四周看看,打算找一个洗澡的地方。我累极了,浑身僵硬,风尘仆仆。清新的早晨使我也渴求同样清新的身心。我已经发泄够了。的确,就在我忙着处理事情时,心里还想着前一天夜晚的狂乱心情。我仔细检查小草坪周围,徒劳地询问路过的小人儿。他们都不懂我的手势,有的漠不关心,有的则当笑料,朝我大笑。我恨不得朝他们漂亮的笑脸掴去一掌。这当然是愚蠢的冲动,但心中导致恐惧和盲目愤怒的魔鬼是很难对付的,而且这个魔鬼还在急于利用我的惶惑不安。草坪提供了一些线索,我发现在斯芬克斯底座与我的脚印之间有一道车辙,这脚印是我抵达那天想把底朝天的机器翻过来时留下的。附近还有其他搬动的痕迹,而且能看到奇怪的脚印,窄窄的,就像是树懒留下来的。于是,我仔细观察了斯芬克斯的底座。我前面说过,它是铜制的,不是一整块铜,每一面都用厚镶板装饰而成。我走上去敲了敲,底座是空的。仔细检查这些镶板,发现它们跟底座不是一个整体。虽说没有把手和锁孔,但如果这些镶板是门的话,那就一定是朝里开的。事情再明白不过了,不用费多少脑筋就能推断出我的时间机器就在底座里。至于它是怎样进去的,那是另外一回事。

“我看到两个穿橙色长袍的人穿过灌木丛,从鲜花盛开的苹果树下朝我走来。我微笑地转过身,示意他们过来。他们果然过来了,我指指铜底座,表达了想打开的意思。我刚打了一个手势,他们的行为就变得古怪起来。我不知道如何描述他们的表情。就好像你对一位文雅的女士做了一个很不雅的动作,那她就会有这种表情。他们像受到极大侮辱似的离开了。我又朝一个身着白袍的小伙子做了个手势,结果还是一样。不知怎的,这情形让我感到羞耻。然而,你们知道我不能没有时间机器,于是我又试着问他,他像其他人一样,掉头就走,我按捺不住,猛跨三步,追上他,一把揪住他宽松的脖领子,把他拖向斯芬克斯雕像。这时,我看到他的脸上流露出恐惧和厌恶的神色,突然间,我松开了手。

“我不甘心,使劲儿捶着青铜镶板,我觉得里面有动静——确切地说,我认为我听到了咯咯的笑声——但那一定是我的错觉。我从河里捡起一块大鹅卵石,拼命砸啊,直到砸平卷曲的饰边,铜锈雪片般地落下。那些瓷娃娃似的小人儿在相隔一英里的地方一定听到了阵阵敲击声,但我一无所获。我看到一群人聚集在山坡上,鬼鬼祟祟地朝我这边看。最后,我又热又累,只好一屁股坐在地上,守着这块地方。但我太过焦虑不安,是不能就这样干守着的:我不像东方人那样静得下来,吃不消长时间地熬夜。我可以成年累月地埋头解决一个难题,但让我二十四小时傻等,我做不到。

“过了一会儿,我站起来,开始毫无目的地穿越灌木丛,朝山上走去。‘要有耐心,’我自言自语,‘如果你想要回你的机器,最好别碰斯芬克斯。假如他们真要拿走你的机器,损坏他们的铜镶板也无济于事;假如他们没有拿走的意思,你问他们要,他们会给的。置身于一片陌生的环境,面对这样一个谜团是看不到希望的,只会走火入魔。必须正视这个世界,入乡随俗,仔细观察这个世界,三思而行。到最后你会找到答案的。’突然,我觉得这件事变得很滑稽:我在书房花费数年心血,为的是能走进未来。但现在,我又急于走出去。我为自己设置了一个最复杂、最棘手的圈套。虽说是以自己为代价,我仍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走过大宫殿时,感到那些小人儿都在回避我。这可能是我的想象,也可能与我敲击青铜门有关。不过,我敢肯定他们确实在回避我。我小心翼翼,尽可能表现得毫不在意,也克制住自己不去追逐他们。一两天后,一切恢复正常。我在语言上取得了我可能取得的进步,我还四处勘探了一番。要么,我没有领会他们语言的精妙之处;要么,他们的语言过于简单——几乎完全由具体名词和动词组成。好像没有抽象词汇,比喻用法也不多。他们的句型通常很简单,由两个单词组成,我只能表达或听懂最简单的意思。我决定把时间机器和斯芬克斯下面神秘的青铜门埋入记忆深处,等到我的知识日渐增长,这些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可是,你们也许理解,我怀有一种情结,只愿意在着陆点周围几英里的范围内活动。

“就我目力所及,整个世界呈现出泰晤士河谷的富庶丰沛。从我爬过的每座山头,都能看到同样富丽堂皇的,材料多样、风格迥异的建筑;能看到同样绿意浓郁的常青藤,鲜花盛开的树和蕨类树种。水面处处波光粼粼。更远处,大地隆起,形成起伏的蓝色山丘,最后没入安详宁静的苍穹。有一种特殊的景物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种圆形的深井,有好几个,其中一个就在我第一次上山的路旁。同其他井一样,它是用青铜饰边,制作奇特,上方有一凉亭遮雨。坐在井边,朝黝黑的井道俯视,我看不见水光,通过点燃的火柴也看不见水的反光。但所有的井里都发出某种声音:砰——砰——砰,像是某种大型发动机的声响。通过燃烧的火柴,我发现有一股稳定的气流直冲井道,我往井口扔进一张纸片,纸片不是轻飘飘地落下去,而是快速下沉,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后,我慢慢意识到这些井与坐落在山坡上的高塔有着某种联系,因为高塔上方可以看到常出现在炎热海滩上的闪光。综合起来考虑,我受到一个有力的启发:这是一个分布广泛的地下通风系统,其真正含义,不得而知。我最初倾向于把它和这些人的排污系统联系在一起。这个结论是显而易见的,但实际上却大错特错。

“我得承认在这个真实的未来世界里,我对排水系统、井、输送方式以及类似的便利设施知之甚少。在我读过的有关乌托邦和未来世界的描绘中,有详细的建筑、社会结构等方面的介绍。如果整个世界没有超出我们的想象范围,这些细节不难获得。但在我此刻面临的现实中,一个真正的旅人根本就掌握不了这些细节。试想一下,一个到过伦敦的中非黑人能给他的部落带回去什么?他又怎么弄得清楚铁路公司、社会运动、电话线、电报线、包裹传递公司以及邮政业务等?但我们至少愿意给他解释。即使他理解,他能保证让没来过的朋友也理解或相信吗?再说,想想看一个黑人和我们时代的一个白人之间的距离有多近,而我与这些黄金时代的人之间的距离有多远!我知道许多看不见的东西,知道什么可以为我提供便利。不过,除了对这个自动化社会结构有一个整体印象外,我恐怕说不出多少不同之处。

“至于说丧葬之事,我没发现火葬场和坟墓的任何迹象。我估摸我也许没能找到公墓(或火葬场)。我有意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而我的好奇心未得到丝毫满足。这件事令我迷惑不解。而且,我有了进一步的发现:这些人中间根本看不到年老体弱者,这个发现更把我弄糊涂了。

“我最初认为这是一个自动化的文明,一个衰落的人类社会。现在我得承认这种理论站不住脚,但我又想不出别的。我给你们讲一讲我的困难。我光顾过的几个大宫殿只是客厅、大饭厅和卧房。我没有发现任何形式的机器和设备。但这些人的衣服质地华美,时时需要更新换代。他们的凉鞋虽然没有装饰,却是一种相当复杂的金属制品。这都得制作出来啊。可这些小人儿不具备丝毫创造力,这儿没有商店、车间,没有进口贸易的迹象。他们所有时间都花在文雅的玩耍、河中沐浴、半真半假地谈情说爱、吃水果、睡觉等方面。我不懂他们靠什么来维持这种生存状态。

“再回到时间机器:我不知道是什么把它带入斯芬克斯的空底座里,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还有那些枯井,那些闪光的柱子。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觉得——怎么说呢,就像你看到一段碑文,主要用非常浅白的英语写成,但其中不时地穿插着一些莫名其妙的文字。在我到达的第三天,公元八十万两千七百零一年的世界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

“就在那天,我交了一个朋友——应该算得上是朋友吧。我当时恰巧在看一群小人儿在浅水处戏水,其中一个因抽筋而被水冲走。水流较急,但即使是水性一般的人也能应付。你们这下子该知道这些人有多虚弱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哭喊着的小人儿溺水,却无人伸以援手。见此情景,我急忙脱掉衣服,从下游蹚水过去,把那个可怜的小不点儿拽上岸。我给她的四肢稍作按摩,她便苏醒了。在我离开她之前,她已完全恢复正常。我对这些人评价不高,所以没指望她会有什么感激的表示。但实际上,我错了。

“这是早上发生的事。我可能是在下午又遇见了她,那时我正从一次探索中回到自己的大本营。她一见到我就欢呼起来,送给我一个大大的花环——显然是专门为我做的。这引起了我的遐想,我可能太寂寞了。我尽可能地表示出对这份礼物的欣赏。很快,我们在一个石头凉亭里坐在了一起,并聊起来。我们主要用微笑来表达心意。她就像孩子一样表示对我的好感。我们互赠鲜花,她亲吻我的手,我也亲吻她的手。我试着与她交谈,得知她叫韦娜。我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含义,但我觉得对她很合适。就这样,一段奇妙的友情开始了,并在持续一周后结束——我会告诉你们是如何结束的。

“她就像一个孩子,老缠着我,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在我随后的旅行中,我想把她拖垮,撇下她,任凭她哭天喊地也不再理会她。我毕竟要摸清这个世界存在的问题。我对自己说,我来到未来不是为了得到一份缩微的恋情。可是,她的痛苦是那么真挚,她求我不要离开她,那口气几乎疯狂,总之,她的深情带给我的麻烦和安慰一样多。不过,她的确是一个开心果。我估摸她对我如此依恋是因为她对我怀有一种孩子般的感情。我一直不知道我的离开给她造成了多大的伤害,知道这点已为时太晚;我一直不明白她对我来说有多重要,等我意识到也已为时太晚。因为,这个小洋娃娃用她的爱意,用她那无力而微不足道的关怀使我感到回到斯芬克斯雕像附近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我一爬上山就在寻找她那黄白相间的身影。

“也是从她那儿,我得知恐惧并没有离开这个世界。白天,她无所畏惧。奇怪的是,她一点儿也不怕我。有一次,我愚蠢地做出威胁的怪模样,她只是哈哈大笑。但她害怕黑暗,害怕阴影,害怕黑色的东西。黑暗对她来说是恐惧的化身。这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情感,引起了我的深思和留心。我发现天一黑,这些小人儿就聚集到大房子里,依偎在一起睡觉。只要不带着光亮接近他们,就会引起一阵警觉的骚动。天黑以后,我从未发现有人在露天睡觉,也没发现有人在房里独自睡觉。但我却蠢到未能从他们的恐惧中汲取教训。不管韦娜如何伤心,我坚决不肯跟他们睡在一起。

“这使她感到烦恼,但最终,她对我的奇特的爱战胜了恐惧,在我们相识后的五个晚上,包括最后一晚,她都枕着我的胳膊睡觉。不过一说到她我就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就在她得救的头天晚上,我在黎明时分醒来,睡得很不安稳,做了个不舒服的梦,梦见自己溺水,海葵的触角已缠上我的脸。我突然惊醒,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有只灰色动物刚刚冲出房间。我想继续睡,但摆脱不了不安和难受。那正是天蒙蒙亮的时候,黑暗刚刚褪去,周围一切都暗淡无色,但已现轮廓,显得那么不真实。我爬起来,走过大厅,踏上宫殿前的石板路。我想我该去做非做不可的事儿,并且看看日出。

“月亮开始下沉,逐渐消失的月光和黎明的第一缕苍白糅合成鬼魅般的朦胧。灌木丛仍是漆黑一片,大地呈现出肃穆的灰色,天空阴郁而无色。爬上山后我认为遇见了鬼魂。好几次我扫视山坡的时候,看到一些白色身影。有两次我见到一个猿猴样子的白色家伙迅速跑上山,还有一次在废墟附近,我看到他们一群人在搬运某种黑色的物体。他们走得很快,不知去了哪里,好像消失在灌木丛里。你们知道,黎明时一切都还是模模糊糊的,你们想必了解,我还正处在凌晨那种寒冷、迷糊的状态之中。我怀疑自己看错了。

“当东方发亮、白昼降临、绚丽多彩的颜色回归大地的时候,我更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环境,但再也看不见那些白色身影。他们只是半明半暗中的活物。‘一定是鬼,’我说,‘我想知道他们究竟属于哪个历史时期。’我脑海里突然浮现格兰特·阿伦[注:格兰特·阿伦(1848—1899),英国生物学家。]的理论,心里不由得一乐。他认为,假如每一代人死后都留下鬼魂的话,这个世界会被挤爆的。照这个理论,公元八十万年左右,鬼魂一定是多得难以计数,难怪我一下子能看见四个。不过,这种玩笑难以服人,整个早上我都在想着这些人影,直到救了韦娜才罢休。我不肯定地把他们与我第一次疯狂寻找时间机器时惊起的白色动物联系起来。但韦娜是一个可爱的替代品。不过,他们迟早会牢牢地占据我的心思。

“我想我说过这个黄金时代比我们时代热得多。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太阳变热了,或地球更靠近太阳。一般认为将来太阳会逐步冷却。但人们由于不熟悉小达尔文[注:小达尔文:英国天文学家,是著名生物学家达尔文的二儿子。]的推测,因而忘记了行星终究会一个一个地回归母体。当这种灾难发生时,太阳将重新获得能量燃烧起来,某些比较靠近太阳的行星就可能会在劫难逃。无论是什么缘故,事实是那个时候太阳比我们了解的要热得多。

“在一个炎热的早晨——我认为是第四天——我来到我栖身的宫殿附近一个巨大的废墟避暑,奇怪的事发生了:我爬过瓦砾碎石,发现一个长长的博物馆,侧窗和尽头的窗户都被滚落下来的石块封死了。与外面耀眼的光线相比,博物馆最初给我一种黑暗幽深的感觉。因为从亮处走进黑暗,我感到眼冒金星,只能摸着走。忽然,我像中了魔咒似的定在原地: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日光的反射下灼灼发光,正在注视着我。

“过去那种对野兽的本能恐惧攫住了我。我握紧拳头,死死盯住那发亮的眼球。我不敢挪开目光。接着,我想起来这里的人类看上去是生活在绝对安全之中的。我又想起他们对于黑夜的莫名恐惧。我定了定神,向前跨一步,开始说话。我得承认我的嗓音刺耳,而且有点儿失控。我伸出手,碰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那双眼睛立刻挪开了,一个白色的东西从我身边跑过。我的心都吊在嗓子眼儿啦,我一转身,看见一个奇怪的、猿猴一样的小东西,它的头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低垂着。它跑过我身后有阳光照射的地方,在花岗岩石块上绊了一跤,踉跄了一下,不一会儿就躲进另一堆瓦砾的阴影之中。

“当然,我的印象并不完整,但我知道这种动物呈白色,有一双大得出奇的灰红色眼睛。它的头和背部长着淡黄色的毛。不过,对我来说它跑得太快,看不太清楚。我都不知道它是四条腿跑的还是上肢只是低垂着。我稍作迟疑,还是跟着它到了第二堆废墟。一开始,我找不到它,但过了一会儿,透过深邃的黑暗,我碰巧看见了那种我告诉过你们的圆井,一根倒塌的柱子把井封掉了一半。我脑海里灵光一现:那东西会不会躲进井里?我点燃一根火柴往下看,发现一个小小的白色东西在移动,它一边后退,一边用明亮的大眼睛牢牢盯住我。它让我发抖,它太像人形蜘蛛了。它正沿着井壁往下爬,我这才注意到井道里有金属脚手架,组成梯子的模样。这时,火柴烧到我的手,从手里掉落,落下时熄灭了。待我又划亮一根时,小怪物已不见了。

“我不知道自己坐在井边往下看了多久。许久以后,我才说服自己,我看到的东西是人。事情渐渐地露出真相:人类不止一个种类,而是分化成两种不同的动物,地面世界那些文雅的孩子不是我们时代的唯一后裔,这种在我眼前一晃而过的,发白的、猥琐的夜间动物也是所有时代的继承人。

“我思忖着闪光的柱子和我的有关地下通风系统的理论,开始怀疑其真实含义。我想知道这种‘狐猴’在我认为的完美无缺的社会组织中究竟是干什么的?它与慵懒恬静、美丽多姿的地面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井底到底隐藏着什么?我坐在井边告诫自己,无论如何没什么好怕的,我必须下去寻找问题的答案。尽管如此,我心里仍发怵。就在我犹豫之际,两个漂亮的地面人打情骂俏地穿过阴影中的日光朝这边跑来。那男的一边追逐着女的,一边朝她抛掷花朵。

“他们见我扶着倒地的柱子往井下看,似乎很难受。显然提到这些井都不应该。因为,当我指着这口井,打算用他们的语言问一个问题时,他们看上去更加难受,并扭过脸去。但他们被我的火柴吸引住了。我特意点几根逗他们开心,又询问他们有关井的问题,还是不成功。我马上丢下他们,去找韦娜,看能不能从她那儿找到答案。但我已经是思绪万千:我的猜测和印象开始有所调整。我开始对这种井的用意,那些通风塔,那些神秘的鬼魂有了一点儿头绪,更不用说青铜门的用意和时间机器的命运啦!一直困扰我的经济问题也有了一点儿模糊的提示。

“下面是我的新观点。显而易见,人类的第二品种是地下人。我相信他们很少到地面上来是因为长期生活在地下成了习惯,有三种特殊情形为证:首先,大部分生活在黑暗中的动物都是白的——比如肯塔基山洞里的白鱼。其次,那些大眼睛折射光线强,是夜间动物的共同表征——你们看看猫头鹰和猫就清楚了。最后,在阳光下,这种人显然视力模糊;它朝阴暗处奔去的时候,只能摸着走,而且急不可待、踉踉跄跄;在光亮中,他的头摆出一种古怪的姿势——这都进一步说明他的视网膜极度敏感。

“在我脚下,一定分布着众多地道,而这些地道就是这种新人种的栖息地。那些布满山坡的露出地面的通风口和井——实际上除河谷之外,到处都有——表明这些地道分布有多广。我自然联想到,该不是这些人工地下世界生产出满足白日种族享受的物品吧?这种猜测表面上是说得通的,我毫不迟疑地接受下来,并继续思考造成这种分裂的缘由。我敢说你们能想象出我的理论,但我自己很快就感觉到了,这并非真相。

“首先,从我们时代的问题出发,令人一目了然的是,资本家与工人之间表面看上去是暂时的差异在逐步扩大,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这可能对你们来说太离谱了——简直是不可能的!但目前种种迹象表明人类在朝这个方向发展。人类倾向于利用地下空间来发展对美观要求不高的产业,如伦敦的大都市铁路、电动火车、地铁、地下车间和饭店,这些都在不断增长和扩大。显而易见,这种趋势已经发展到了工业逐步失去了在地面上存在的权利。我的意思是说,会出现越来越大的地下工厂,人们把越来越多的时间花在地下,直到出现最后的结果。即使是现在,伦敦东部的工人不就已经生活在远离地面的人工环境中吗?

“同样,富人们的排他性趋势——这无疑是因为他们所受的教育不断完善,以及他们与粗暴的贫民之间的鸿沟不断扩大——使得富人们出于自己的利益考虑,将相当大的地面土地封闭起来。比如在伦敦,恐怕有一半美丽的地域把外人拒之门外。同样,由于高等教育过程耗资大、费时长,由于富人越来越渴望更加优雅的生活,这种鸿沟呈不断扩大的趋势,并且,将越来越限制阶级之间的交流,目前阻碍人类按阶层分裂成不同人种的通婚攀升现象也会逐渐减少。因此,最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在地面上,你看到的是追求快乐、舒适、美好的有产者;在地底下是无产者,即工人,他们也逐渐适应其工作环境。一旦进入地下,他们就不得不为地下洞穴的通风系统付一大笔租金,如拒付,他们会因逾期不还而挨饿,或者窒息。他们如果为此而感到痛苦,并起而反抗,那必定是死路一条。经过磨合,最终会达到一种永久的平衡,幸存者也适应了地下生活,就像地面人一样活得有滋有味。在我看来,产生精雕细琢的美貌和病态苍白的肌肤就不足为奇了。

“我梦想中的人类胜利在我脑海里开始有所变化。这不是我想象的道德教育和普遍合作的胜利。相反,我看到了真正的贵族,具备完美的科学知识,把今天的工业系统引入一个合乎逻辑的结局。这不仅仅是战胜自然的胜利,而是战胜自然和其他人类的胜利。我要告诫你们的是,这是我当时的想法。我可没有乌托邦书中的向导来指导我。我的解释可能大错特错。但我仍旧认为,这是最说得通的解释。然而,即使依照这种推论,最终取得均衡的文明也早已过了它的鼎盛时期,开始衰落。地面人绝对安全的状态使得他们缓慢退化,普遍出现在身高、体力和智力上的衰退,这一点我已经是眼见为实。至于地下人发生了什么变化,我可说不准,但从我看到的莫洛克人——顺便说一句,这是对地下人的称呼——我可以想象,这个人种的变化比爱洛伊人更大,爱洛伊人就是我所了解的美丽人种。

“接着就是恼人的疑团。莫洛克人为什么要带走我的时间机器?我敢保证一定是他们拿了。如果爱洛伊人是主子,为什么无法把我的机器要回来?他们为什么害怕黑暗?正如我所说的,我去向韦娜请教这个地下世界,但又一次遭受失望。起初她不懂我的问题,随后拒绝回答这些问题。她浑身颤抖,好像难以承受这些问题。我逼她回答,可能粗暴了点儿,她哭了起来。除了我自己的之外,这是我在黄金时代第一次看到眼泪。见此情形,我迅速停止发问,只一心为韦娜揩去这些人类遗传的痕迹。见我郑重其事地点燃一根火柴,她很快破涕为笑,高兴得拍起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