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3月,金庸逐步将自己在“明智”的股份减至两成多,收回1.7亿元。3月31日,他和沈宝新分别辞去董事局主席、副主席之职,从4月1日起他只担任名誉主席、非执行董事,于品海接任董事局主席。③
第二天,金庸在《明报》发表《第三个和第四个理想》说:
这样安排之后,我当然不再“拥有”《明报》了。但什么叫作“拥有”?你能永远拥有你的一切么?二三十年之后,我人都不在了,还能拥有什么?……再过三四十年,于品海先生也要将《明报》交托给别人了。他比我小三十几岁,总可以再主持三十几年吧?
金庸一生最佩服的人物是范蠡,《射雕英雄传》中就借黄蓉之口有过很高的评价,范蠡还成为他短篇小说《越女剑》的主角。他笔下的范蠡为人倜傥,不拘小节,所作所为往往出人意料,其一生临大事、决大疑,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险,最后携西施泛舟太湖。他的朋友沈君山1998年在台湾“金庸小说国际研讨会”开幕式致辞说,范蠡曾为“帝王师”,辅助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完成吞吴复越的大业,然后拥绝代佳人西施归隐江湖,还聚财无算。可惜金庸只实现了范蠡的后两个理想,却没有机会像范蠡那样为“帝王师”。他一生没有功业,想做个外交官都铩羽而归。写武侠、办报是他不经意撞上的,甚至带有一点无奈。《大公报》的同事、画家黄永玉也觉得,“他应该干别的事,他怎么会写起武侠小说来了呢”?“以他的才能和智慧,怎么去写武侠小说呢?他应该做比这个重要得多的事情。……他是很可爱的人,很温和的人,而且那种神奇的力量你都很难想象。”他完全是无心插柳,既然没有机会做“帝王师”,他便将满腔的抱负寄托在报纸和小说中。①
① 冷夏《文坛侠圣:金庸传》,401页。
② 张圭阳《金庸与报业》,295、323页。
③ 《明报主席查良镛昨退休,改任名誉主席及非执行董事》,《明报》1993年4月1日。
经历过国民党统治的那些岁月,他没有成为激进青年,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点。他从来无意做革命家。1972年1月29日,他在《作读者的耳目和喉舌》社评中自白:
我们在香港办报,只是经营一家企业,并无做革命家的大志,自知无此本事,也没有雄心或野心去反对任何中国政府。但因为我们的读者都是中国人,人人关心中国的事务,而《明报》的读者又是比较关心政治的,因此我们有义务作为读者的耳目和喉舌,一方面将中国的消息向读者报道,另一方面又对中国的各种情形表示意见。
当他有机会参与起草香港基本法,他也视为牛刀小试,聊胜于无。他说:“我一直存了这个‘报恩思想’来做这件事。香港人待我极好,我除了写几部小说、办一张报纸和几份杂志之外,报答远远不够,在我晚年退休之前,尽力协助起草一部好好的基本法,虽仍不足以报答,总之是多出了一分力。”
金庸家里挂着一副从浙江海宁老家带出来的对联,出自他先祖查昇的手笔:
竹里坐消无事福,花间补读未完书。
① 陈朝华主编《最后的文化贵族——文化大家访谈录(第一辑)》,116页。参见刘国重新浪博客《金庸的德行?》。
金庸自称一直向往这样的境界,但因办报日夜辛劳,即使休息日也不免事事关心。从1946年起,他做了四十六年的新闻工作,总盼望能卸下重担。至此才得闲居,他大感愉悦。
金庸忘不了《明报》初创的艰难,三十多年来,他们以10万元的资本起家,创造了一个庞大的明报集团。1948年他离开内地时,尚有《大公报》《新民报》《世界日报》这些民间报纸,等他在香港办报,内地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和《明报》都是香港的产物,是香港造就了他。他多次说,《大公报》原来是派另一个同事来的,如果当初他留在上海,在上海《大公报》干下去,以他的出身和中央政治学校学习的经历,就算逃得过反右,也很难逃过“文革”。即使都安然无恙,也没有机会写武侠小说,更不可能办报。
1993年12月,金庸再将一成多股份售给于品海的“智才”,套现约2.6亿元。剩下的《明报》股份,他决定分五期全部出手,与《明报》完全脱离关系。12月31日,他辞去名誉主席职位。当天《明报》刊登董事局启事:
……今年12月初,查先生致函董事局,希望自1994年1月1日辞去名誉主席及非执行董事之职衔,静心欢度退休后旅游、颐养、讲学及著述之生活。董事局再三诚意挽留,查先生恳切表示年近七十,志在“放下、自在”。董事局虽极感遗憾,然必须尊重查先生之心愿。
……同人等曾长期追随查先生者,情兼师友,受其身教言教之惠;新参加明报集团者,亦对查先生素所敬慕。兹值查先生七旬荣休,敬祝查先生健康长寿,逍遥自在。
从1959年起,《明报》将近三十五年的“查良镛时代”彻底结束。他心里不无难过,当天他对记者说:“我刚翻看一些《明报》的旧照片,眼泪都流出来了,有些旧同事已经去世了,真是舍不得。对于《明报》的旧同事,我有很深的感情。”一位明报人回忆:“我至今难以忘掉那一天的情景,偌大的办公室,查先生将自己的日用品装进纸盒。《明报》不再是查良镛的《明报》了……”
自信佛以来,金庸自认看透世界事物都有始有终,人的生命也是一样,每个阶段都有终结,在适当的时候完成自己的任务,便是最满意的。办了几十年《明报》,他相信他和《明报》的关系到最后仍要分开。在精力还好时离开,对自己、对报馆都比较有益。他假设自己突然死了,报馆没有人领导的话,同事都会很彷徨。
在我这个年纪,《明报》是一个负担。从佛教的讲法,有负担总是不好的。佛教希望人的欲望能尽量减低,最高境界是什么也抛弃掉,连生命也觉得没什么所谓。我离开这境界实在太远了。要我财产完全不要,我做不到;要妻子儿女都不要,做不到;名利不要,也做不到,那我只有减少自己的负担。①
尽管有那么多的“做不到”,金庸还是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明报》。
此时离“九七”越来越近,他对外解释:“这样的安排和政治绝对无关。我的住宅正在翻新重建,花费不少,如果我对‘九七’不乐观的话,就肯定不会重建我的旧房子了,花一大笔重建费用就很蠢了。”他告别一生事业所系的《明报》还有一些不能忽略的因素,“1991年《明报》上市后,股价长期在每股2.9元的价格静止不动,且成交甚少”。这次出售股份他实际上赚了钱,而且甩掉了80年代以来在香港未来政制安排等问题上造成的巨大心理、政治负担,虽然负面的影响未必甩得掉。《明报》出售以后,除了明河社出版公司,他还拥有股票、债券、办公大楼等财产。
六、《明报》再度易主
在金庸全面引退前,《明报》的“于品海时代”实际上已开始,雷伟坡及一些重要骨干相继离开。1993年11月8日,于品海以明报集团名义创办《现代日报》,因亏损太多,他以3000万元价格独资购回,撑到第二年11月26日停刊,共亏损了1亿。他又投入巨资创办第一个全球24小时的中文新闻电视网,也以失败告终。为此,于品海将明报企业18%的股权卖给中策集团的黄鸿年和马来西亚富商张晓卿。
1994年5月20日,《明报》三十五周年报庆,于品海发表《勇敢顺应大环境,积极面对不明朗》时,踌躇满志地说:“《明报》的成就有目共睹,查良镛先生的贡献最大。有人因而说我的负担很大,历史包袱重,试想又有什么人能与查先生比较?但我并不觉得这是负担,反之,我感到鼓舞,因为查先生帮助我提高了自己的要求。”
① 转引白杨莉歌《金庸传说》,307—308页。
当年10月10日,香港《经济日报》披露于品海曾在加拿大有过犯罪记录,与他上市公司主席的身份有抵触,一时间香港舆论沸沸扬扬,对《明报》产生较大负面影响,于品海只得辞去明报企业董事局主席及香港报业公会主席的职务。1995年10月,他将明报企业35.9%的股权售予张晓卿。加上年初购进的10.1%的股份,张晓卿持有明报集团46%的控股权,于10月20日出任明报企业董事局主席。明报转入“张晓卿时代”,这一天离于品海接手《明报》仅两年多。
当年59岁的张晓卿祖籍福建,出身贫寒,早年以伐木业起家,成为马来西亚最大的伐木商及夹板出口商,1988年将伐木生意扩至巴布亚新几内亚、新西兰等国。他在澳大利亚拥有大型养牛场,在上海有锯木厂,而且经营新闻出版业务,业务包括马来西亚最畅销的华文报《星洲日报》《光明日报》,巴布亚新几内亚的英文报TheNational,以及大连的一家合资出版社。①
金庸千挑万选才选定于品海,他做梦也想不到,《明报》这么快就会被转手卖掉。
《明报》再度易主后,他又对张晓卿寄予很大期望:“他(张晓卿)来管理《明报》,我很感激他。《明报》是我的孩子,就好比我的儿女离开家庭后,处境不佳,在外头流浪,没有人收留他,前途茫茫的时候,有个好心人肯收留他、培养他,拿钱出来给他念书,受好的教育,变作一个很有用、很好的人。”“希望张先生来了之后,能够重振《明报》的声威,恢复稳固、健全的财政状态。”
金庸虽退出了《明报》,但《明报》为他一手创立,毕生心血所系,这种血浓于水的感情,岂能轻易割舍。“生命中充满着意料不到的事情。”这一年,他心脏病发作,做了大手术,经过八九个小时,心脏拿出来修修补补,又放回去。香港新闻界都在传说,一辈子精明的金庸是不是被气出病来了。②
① 陈昌风《香港报业纵横》,222页。
② 石贝《我的老板金庸》,200—2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