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的是这一胜景只是嘉定十数年间的昙花一现。时蒙古崛起北方,南下攻金,金精锐被歼殆尽,完整领域唯余河南一路,因而妄图侵宋取得补偿,宋也欲乘金危困北进,从理宗嘉定十年(1217)以后,宋金连年用兵,山东两淮边境战事更为频繁。当金衰弱之时,统治区内尤其是山东地区义军纷起,进一步加剧了两淮地区的乱局,而真州自不可免。刘克庄《忆真州梅园》诗:“当年飞盖此追随,惨淡淮天月上时。树密径铺毡共饮,花寒常怕笛先吹。心怜玉树(一作雪)空存(一作成)梦,尘暗关山阻寄诗。纵使京东兵暂过,可无一二斫残枝。”《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三。所说“京东兵”,指宋京东路(今鲁及与苏、豫、皖交接地带)起义军,当时势力最大的是潍州(今山东潍坊)人李全所部,宋曾授李全京东副总管,命其军号忠义军。宝庆三年(1227)李全投靠蒙古,绍定三年(1230)十一月,李全兵围扬州,与宋西线援军混战于真州一线《宋史》卷四七七《李全传》。,次年正月为宋军突破攻杀。当此兵马折冲之地,真州梅园受到重创。理宗端平三年(1236)十一月(一说十二月),“蒙古将察罕攻真州”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卷二五。,两军相持,兵火蹂躏,梅园更是劫灭殆尽。我们从蒙古遣宋议和使臣郝经所作《江梅行》一诗可以了解其大致:“江城画角吹吴霜,破月著水天昏黄。波澄烟妥林影淡,双梅带雪横溪塘。此时承平风物盛,家家种玉栽琳琅。朝来伴使宴江馆,银瓶乱插吹银管。霏微香雾入红袖,零乱春云绕金碗。都将和气变荒寒,锦瑟愁生燕玉暖。为言仪真梅最多,苔花古树深烟萝。一年十月至二月,红红白白盈江沱。自从天马饮江水,草根啮尽梅无柯。扬子人家楚三户,今年幸有烧残树。忽闻星使议和来,尽贮筠笼待供具。从今江梅好颜色,烂醉长吟嚼佳句。”《元诗选》初集卷一四;郝经《陵川集》卷一二。郝经受蒙古派遣,前来议和,被宋军拘羁真州十五年。此诗约作于宋理宗景定二年(1261),诗中叙述南宋接待的官员介绍昔日真州梅花盛况,意在借两国交兵给真州江梅带来的厄运表达南北息兵安民的意愿。从诗中可知,此时的真州梅园盛况已逝,所剩只是三两劫火余柯。南宋目睹这一盛衰巨变者莫不感慨万分,深为惋惜。李龙高梅花百咏中《真州》写道:“仪真谁种满林梅,兵后危枝半草莱。便使萧条君莫叹,也曾惯见太平来。”《全宋诗》卷三七六三。建业(今江苏南京)人周端臣《真州梅》:“倚倒几株梅,粘枝半是苔。相传前代种,曾历太平来。山冷雪犹在,春深花始开。乱离无酒买,嚼蕊当衔杯。”同上,卷二七八四。这些诗进一步印证了真州梅园起于宁宗朝(“前代”)而遽然兵火劫灭的历史。从此真州梅花一蹶不振,以致入元后湮没无闻。
关于真州十里梅园的地点,有一条材料颇费思量。吴潜《暗香》词序:“仪真去城三数里东园,梅花之盛甲天下。嘉定庚辰、辛巳之交,余犹及歌酒其下,今荒矣。园乃欧公记、君谟书,古今称二绝。”《全宋词》第2749页。根据这段记载,嘉定间真州东园梅花也颇繁盛。东园由北宋江淮发运使施昌言(字正臣)、两浙发运使许元(字子春)发起建造,地处当时城东,故名东园。仁宗皇祐元年(1049)建成,欧阳修曾作著名的《真州东园记》,称“得州之监军废营以作东园”,“园之广百亩,而流水横其前,清池浸其右”,园中建清虚阁、清燕堂、拂云台等,另多植花卉竹木,风景清远秀茂,为淮左一时名胜欧阳修《真州东园记》,《文忠集》卷四○。。北宋后期渐见凋敝,建炎间更遭兵火毁坏,南宋时已胜景不再。陆游《入蜀记》卷一:“园在东门外里余,自建炎兵火后废坏涤地,漕司租与民,岁入钱数千,昔之闳壮巨丽,复为荆棘荒墟之地者四十余年。乃更葺为园,以记考之,惟清燕堂、拂云亭、澄虚阁粗复其旧,与右之清池、北之高台尚存,若所谓流水横其前者,湮塞仅如一带,而百亩之园,废为蔬畦者尚过半也,可为太息。”可见到了南宋中期,东园一线已极凋敝,园地废为农田,所种也以蔬菜为主。吴潜所言东园梅花,与吴机等经营之城西梅园不属一地,吴潜关于东园梅甲天下的说法可能混杂了城西梅园的记忆。真州梅园在城西十五里,应是无可怀疑的,原因有三:一、宋时真州城东近江,属江滩港汊地形,东园地近城廓,陆游所说去城“里余”较为恰切,缺乏艺梅十里的地理条件。二、周端臣《真州梅》诗中赏梅写及山雪,真州城东为河港江滩,而城西十里左右则多低山冈丘,如今名青山一带。三、史书记载,蒙古察罕犯真州,兵力十倍于真州守军,驻扎城西,真州守军设机弩炮石以待,出战胥浦桥(通往六合)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卷二五。,大败之。梅园之遭劫,或为蒙军伐充薪火,或者兵马践踏所致,也以在真州城西为合理。综观这些因素,可以肯定地说,嘉定间兴起的真州梅园在城西,而非东园。明代方志所说“县西十五里”,正是低缓丘陵地带,宋人诗中所说“低平十里路”,当是县城至梅园沿线。
11石庭古梅(江苏宜兴)
宋末周密《癸辛杂识》续集卷下:“宜兴县之西,地名石庭,其地十余里皆古梅,苔藓苍翠,宛如虬龙,皆数百年物也。有小梅仅半寸许,丛生苔间,然着花极晩。询之土人,云梅之早者皆嫩树,故得春最早,树老则得春渐迟,亦犹人之气血衰旺,老少之异也,此说前所未闻。梅间有小溪流水,横贯交午。桥下多小石,圆净可爱,时有产花鸟及人物者,近世以来则有骑而笠者,盖天地之气亦随时而赋形,尤可异也。”其《浩然斋雅谈》卷中论石庭古梅苔藓特点:“苔亦多不同,阳羡石庭者如松花,越中项里者如绿发。”又《武林旧事》卷七记载,宋高宗赵构说:“苔梅有二种,宜兴张公洞者苔藓甚厚,花极香。”明代高启《题倪云林所画义兴山水图》:“石庭梅欲发,须放酒船行。”高启《高青丘集》卷四、第157页。可见延至元、明时期,宜兴石庭古梅仍名振一方。清陈维崧有《贺新郎·石亭探古梅》,所咏或即石庭古梅之遗。
二、元明清
1邓尉香雪(江苏苏州)
邓尉,山名,在今苏州西南七十里太湖之滨吴中区光福镇,汉有邓尉在此隐居,故名。相连有玄墓、吾家、铜坑、石帆、槎山、马驾、弹山、西碛诸山,总称邓尉、玄墓或光福。明周永年解释当时人们对邓尉诸山的称呼:“今游人看梅者口呼则称光福,或称玄墓,笔题则光福、玄墓、邓尉字面间出。”周永年《邓尉圣恩寺志》卷一六袁宏道《光福》附注。整个光福半岛山势蜿蜒,林木葱茜,湖光掩映,风景幽胜,元以来名声渐起。当地居民以林果生产为业,明中叶以来,种植结构进一步变化,所谓“率树梅、艺茶、条桑为业”,而以树梅最多汪琬《游马驾山记》,赵宏恩等《江南通志》卷一二。。大约明中叶,最迟宪宗成化(1465-1487)以来,梅花景观逐渐为外方所知。明史鉴《登凤岗》:“况当梅花时,玉雪被连冈。”史鉴《西村集》卷二。凤岗,邓尉山北端山丘。嘉靖以来,盛况更是愈益显著。王稚登《看梅过玄墓山中》:“桥外花开日,分明雪作图。不将他树杂,未有一家无。”朱彝尊《明诗综》卷五五。乾隆朝张《光福里探梅》:“望衡千余家,种梅如种谷。梅熟子可沽,梅香开不鬻。”张《婴山小园诗集》卷六。实际上,邓尉一带松、竹、茶、杨梅与桂树分布均多,但早春梅发时节,漫山遍野所见唯梅。明袁宏道《光福》:“光福一名邓尉,与元墓、铜坑诸山相连属。山中梅最盛,花时香雪三十里。”《袁宏道集笺校》上册第170页。杨文骢《春游偶记》:“凡梅花盛处,皆此湖之光影所接也……左右直视,香气氤氲,大约有数十里。尝闻径山竹盛,题为竹海,玄墓之梅,余亦欲以梅海赠之。”周永年《邓尉圣恩寺志》卷一六。清徐枋《吴氏邓尉山居记》:“山多植梅,环山百里皆梅也,又饶杨梅、桂树。一岁之中,春初梅放,极目如雪,遥望诸山若浮于玉波银海中,仅露峰尖,翠微欲动而香气袭人,过于蒸郁。”徐枋《吴氏邓尉山居记》,《居易堂集》卷八。这些描写,鲜明、生动地反映了邓尉梅花的盛大规模。鼎盛时期的万历后期至康乾盛世,邓尉梅花几乎覆盖了方圆五十里的整个光福半岛以及外围的渔洋山等。
自明代后期以来,邓尉赏梅逐渐在吴下形成风气。“吴人之俗,岁于山中探梅信,倾城出游。”吴伟业《太学张君季繁墓志铭》,《梅村家藏稿》卷四七。王士禛《邓尉竹枝词》写道:“二月梅花烂熳开,游人多自虎山来。新安坞畔重重树,画舫青油日几回。”王士禛《邓尉竹枝词六首》其一,《渔洋山人精华录》卷五。诗中所言虎山,在邓尉光福镇西北,旁有虎山桥,为游邓尉诸山之入口。清道光十年(1830)顾禄《清嘉录》、道光二十九年(1849)袁景澜《吴郡岁华纪游》两书,记吴下风土节物、岁时游赏,“元墓看梅”均在其列均见两书卷二“二月”下。。康熙三十三年(1694)正月十二日,江苏巡抚宋荦探梅邓尉,于吾家山题“香雪海”三字宋荦《雨中元墓探梅》:“望去茫茫香雪海,吾家山畔好题名(余于吾家山题‘香雪海’三字)。”《西陂类稿》卷一七。明李流芳《重修香雪庵疏》:“香雪居在弹山之麓,西蜀中怀法师隐处也。”《檀园集》卷八。可见明时“香雪海”西南弹山即有僧隐之处名香雪居。,镌石立于山间。这一题名综合了明袁宏道文中“香雪三十里”和杨文骢文中“梅海”之意,简明、传神地概括了邓尉诸山梅花盛时漫山遍野,连绵数十里,花气氤氲蒸腾袭人,而又与太湖浩淼湖光交相辉映的壮丽景象,从此,香雪海几乎成了邓尉山的别称流传开来。“乾隆十六年、二十二年、二十七年、三十年、四十五年、四十九年翠华南巡,俱有御制游邓尉山诗。”和珅等《(乾隆)大清一统志》卷五四。扈从大臣踊跃奉和,使邓尉香雪的声名更为显赫。清乾隆间有所谓“姑苏十景”、“吴山十二景”名胜之目,“邓尉香雪”(“邓尉观梅”)均居其一。大约从乾隆后期以来,由于蚕桑业的急剧发展,邓尉、玄墓一带的梅树不断被桑田挤占。咸丰、同治以来,随着整个社会动荡、民生衰敝的加剧,邓尉梅花急剧衰落,到光绪年间,唯西南一带即今吴中区太湖乡所属潭山附近及湖滨边隅尚有成片梅树遗存。光绪十七年(1891)吴江凌泗(1823-1906)《浮梅日记》写道:“归途过菖蒲潭,潭自香雪海多栽桑,而此间梅花转盛,亦沧桑之变也。”亢树滋《邓尉探梅诗》卷一。到民国年间,整个光福半岛梅景已是胜迹难觅。
邓尉梅花是典型的因经济种植而形成的风景名胜。就栽培梅花而言,种植规模之集中和盛大,盛况持续时间之长久,在整个古代梅花名胜中可以说是首屈一指的。长江中下游是我国重要的梅产区,尤其是苏、湖(今浙江湖州)、杭、越(今浙江绍兴)一带,宋以来成了栽培梅花的中心。邓尉“香雪海”正是处于这样一个传统梅产区的核心地带,而其盛大的规模和持久的历史则成了核心中的核心。诚如清程恩泽《游香雪海记》所说,“大江南北以梅著者无与香雪海比,寻梅者以不得至香雪海为憾”程恩泽《程侍郎遗集》卷七。。加之邓尉梅景处三吴经济富庶、人文渊薮之区,其社会基础和影响更非他处能比。也许历史上如此规模的人工梅林不难寻觅,但邓尉香雪海处鱼米之乡、大城之郊、大湖之滨、运河沿岸,其游赏人众之多,文人墨客心仪口颂、诗吟图绘作品之富,在历代诸多梅花名胜中都名列前茅。相关的人文活动和艺术创作同样构成了明清时期文化生活的一大历史风景,形成了丰厚的文化遗产。这不仅是中国梅文化发展史上的辉煌篇章,放在旅游文化史上乃至于整个文化史上也都可谓浓墨重彩的一页详见程杰《苏州邓尉“香雪海”研究——中国古代梅花名胜丛考之一》,《苏州大学学报(社科版)》2006年第3期。。
2洞庭梅花(江苏苏州)
洞庭西山,一名包山、林屋山、洞庭山,为太湖中最大岛屿,全岛呈低山丘陵和湖滨冲积地貌,面积80多平方公里,主峰海拔336米。其东为洞庭东山,一名莫厘山、胥母山,原为岛屿,今东面与陆相连。两山统称洞庭山,在今江苏苏州吴中区(吴县)境,东西对峙,襟带五湖,物产丰富,风景清秀。
顺治七年(1650)嘉兴(今属浙江)人怀应聘《登洞庭两山记》记两山赏梅,所经东山曹坞、西山明月湾、销夏湾等地有梅,而西山“缥缈峰,平地二里皆梅花,上山者五里皆可望梅花。及顶,但见白色模糊无际,不辨其为湖水也白云也,而为梅花也”《吴中小志丛刊》第483页。。同时,昆山(今属江苏)归庄(1613-1673)《洞庭山看梅花记》载:“吴中梅花,玄墓、光福二山为最胜。入春则游人杂沓,舆马相望。洞庭梅花不减二山,而僻远在太湖之中,游屐罕至,故余年来多舍玄墓、光福而至洞庭。”归庄《归庄集》第375页。此文作于顺治十七年(1660),这正是邓尉梅花极其鼎盛的时期,远在太湖之中的洞庭东山、西山也是梅花繁布。归庄此行只是到了洞庭东山,提及长圻、杨湾、周湾、翁巷、曹坞等地,所至无不有梅。康熙二十八年(1689)吴县人翁澍《具区志》的记载更为简明:“梅出洞庭等山,其佳种有四”:吐花酸、消梅、脆梅、十月梅翁澍《具区志》卷六。。“梅花莫盛于洞庭山之后堡、镇下(按:今作镇夏),东山之长圻、丰圻,舟舆壶觞,累累不绝。”《具区志》卷七。归庄说“游屐罕至”,这里说游人不绝,可见随着时光的推移,尤其是两山经济、人口的发展,其吸引力在不断增加。
洞庭梅花的历史也与邓尉一样悠久。宋高宗绍兴间李弥大自撰西山《道隐园记》:“岩观之前大梅十数本,中为亭曰驾浮,可以旷望,将驾浮云而凌虚也。”同上,卷一一。这是私人园亭的观赏栽培。明成化十五年(1479)吴宽《兴福寺记》:“主僧恩复出迓客,延登其后小阁,是时梅华方盛开,弥望如白云,崖谷莫辨。”吴宽《家藏集》卷三三。这是山寺周围的自然梅林,规模已是不小。至于果业栽培,明中叶以来,洞庭两山以盛产柑橘、杨梅、樱桃、梅、梨、银杏等著称。万历间李维桢、袁宏道、陶望龄的《洞庭游记》《具区志》卷二。、姚希孟《山中嘉树记》叙山中花果之胜都提到“涵村梅”牛若麟《崇祯吴县志》卷四。。洞庭两山至今仍是名满江南的花果乡,两山农产以水果为主。上述地名,今天大多仍然沿用。透过这些古今完全一致的地名可以明显地感受到,洞庭两山的梅花分布格局,前后也略有变化。宋明时期以西山为主,重点在西山西侧的涵村一带,入清后西山梅花重点移至西山东面的后堡、镇下,而东山西南湖滨之长圻、丰圻一带更是后来居上。康熙间翁澍有题咏洞庭十景诗,其一即“丰圻探梅”尤侗《洞庭十景诗跋》,洞庭东山志编纂委员会编、薛利华主编《洞庭东山志》第544页。,时人不乏题吟如张士枋《长圻探梅》,金友理《太湖备考》卷一一。,今为洞庭“东山八景”之一。
3西溪梅花(浙江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