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汉唐时期“缘情绮靡”主导的文学氛围里,梅花以其开落之早尤其是“梅花落”的强烈意象,感发美人迟暮、时序迁转乃至于寒士不遇的悲怨。南朝梁萧纲《梅花赋》:“春风吹梅长落尽,贱妾为此敛蛾眉。花色持相比,恒愁恐失时。”是美人伤春。南朝宋鲍照《梅花落》:“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唐张九龄《庭梅咏》:“芳意何能早,孤荣亦自危。更怜花蒂弱,不受岁寒移。朝雪那相妒,阴风已屡吹。馨香虽尚尔,飘荡复谁知。”是士悲不遇。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是伤时怨别。这些都是咏梅寄托中最基本的情愫,在咏梅初起的南朝,以美人伤春为主。入唐后逐步转为士人感慨时序变迁,抒发流落不遇之情为主。而宋以来,随着梅花“疏影横斜”、“老枝怪奇”等形象因素及人格寄托的兴起,在传统的“梅落惊时”的基础上,加进了幽影清寒、孤芳寂寥、风霜苦节的意趣,如宋虞荐发《忆梅》:“冷落山中约,凄凉月下心。”《全宋诗》卷三六○二。方岳《客有致横驿苔梅者绝奇》:“酝酿春情何逊老,崚嶒诗骨孟郊寒。”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像明高启《梅花》其八“春愁寂寞天应老,夜色朦胧月亦香”,其九“断魂只有月明知,无限春愁在一枝”高启《高青丘集》卷一五,第652-653页。,更是一种“沉思郁结”、“幽忧失志”金檀《凫藻集序》,《高青丘集》附录、第1023页。的情态。
上述两类四种主题情结中,以赞美三“气”为主体,为正题,而悲情感发与寄托虽然起步在先,但不出传统的时序感伤之意,在整个历史演进中却属附庸,为副题。三“气”中又以“清”、“贞”二气为核心。两者一阴一阳,一柔一刚,一以道释思想为指归,一以儒家道义为依托,一以精神自由为目标,一以道德自律为宗旨。两者既有不同的价值理念和现实风格,又互补融通,相辅相成,对应“儒道互补”的文化心理结构,代表了士大夫道德意志的主流理想。南宋以来的咏梅经常全面、深刻地指契这一品格神理,如:“涅而不缁兮,梅质之清;磨而不磷兮,梅操之贞。”何梦桂《有客曰孤梅,访予于易庵,孤山之下与之坐,夜未半孤月在天,笑谓孤梅曰,维此山与月与子是三孤者,为不孤矣。因相与酾酒,更诵逋仙‘疏影’‘暗香’之句,声满天地,酒酣,又从而歌之,歌曰》,《潜斋集》卷一。“梅有标格,有风韵,而香影乃其余也。何谓标格?风霜面目,铁石柯枝,偃蹇错樛,古雅怪奇,此其标格也。何谓风韵?竹篱茅舍,寒塘古渡,潇洒幽独,娟洁修姱,此其风韵也。若夫水中横斜之影,月中浮动之香,虽梅本事,要之摹写其形似而已。”周瑛《敖使君和梅花百咏序》,《翠渠摘稿》卷二。所谓“标格”即“贞”,“风韵”即“清”。这种清贞合一的品格精神正是咏梅最普遍、最深刻的立意。
四、方式方法
文学咏梅赋梅,就方法技巧而言,不外乎虚实偏正两大类:一是正面描写,所谓着物“密附”,比短较长,以期“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一是侧面描写,彼物比况,或借景映带,言用不言体,言意不言名,所谓离形得似,虚处传神程杰《梅与雪——咏梅范式之一》,《阴山学刊》2000年第1期。。具体说来可以概括为以下几大方面本节内容多见于拙著《宋代咏梅文学研究》。此处相应的引文出处标注多从简,详细文献依据请参考该书。:(一)梅花的习性、色香、枝干
梅花的习性、色香、枝干是梅花形象的几大基本要素,也是咏梅赋梅最主要的着眼点。
1习性
梁萧纲《梅花赋》:“梅花特早,偏能识春。”《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梁文卷八。梅发之早是梅花最显明的自然属性,早春芳树是梅花最直接易感的“物色”特征,是咏梅最原始的内容之一。魏晋以来,梅花引作诗歌的意象和题材,是从这一物色特征开始的。许多咏梅诗直接以《早梅》或《雪里梅》命题,有些诗更是就梅花的花期特点巧言构思。如王筠《和孔中丞雪里梅花诗》:“水泉犹未动,庭树已先知……今春竞时发,犹是昔年枝。”萧绎《咏梅诗》:“梅含今春树,还临先日池。人怀前岁忆,花发故年枝。”都紧紧抓住梅花开放于岁尾年头的特点。有时出以霜雪映衬,如何逊《咏早梅诗》“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吴均《梅花落》“流连逐霜彩,散温下冰澌”,其目的也在表现梅先春而发的特性。与后世不同的是,梅花之早发带给六朝诗人的首先是春来冬往、时序迁流的触动。何逊《咏早梅诗》言:“兔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这种睹梅伤时的感觉是南北朝以迄于初盛唐文人咏梅赋梅最基本的心绪,常用以引发背井离乡、漂泊无归、韶华迁逝、岁月蹉跎的悲情体验。
这种情况入唐以后逐步得到改变。初盛唐时期宫廷、贵族和近臣林庭春日游宴迎新唱和诗中,梅与雪、梅与柳作为阳至新妍、献岁报春的景象频繁咏及。仍旧是梅之早芳,南朝诗人多为之忧悯不堪,中晚唐以来则有了新的审视。首先是早春物色的“新好”,唐白居易《寄情》“灼灼早春梅,东南枝最早……岂无后开花,念此先开好”,就主要是赞美其早春形象的赏心悦目。其次则是物性之美,梅能暖律先知、早春独步,体现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秉性与生机。张谓《官舍早梅》:“风光先占得,桃李莫相轻。”李建勋《梅花寄所亲》:“一气才新物未知,每惭青律与先吹。”宋徐积《和吕秘校观梅》:“花中谁作偶,物外独先春。”进而人们发现,梅不仅是报春,更是斗雪;不仅是为春色之先,更是与寒争胜。唐朱庆余《早梅》:“天然根性异,万物尽难陪。自古承春早,严冬斗雪开。”李中《梅花》:“群木方憎雪,开花长在先。流莺与舞蝶,不见许因缘。”宋以来,梅花越来越超越春花的形象而进入腊花或冬花的行列,意在借此强化梅花的精神、气节。但就物色而言,人们仍主要强调其春色第一枝的特色与地位。宋陈师道《和和叟梅花》:“百卉前头第一芳。”何《采桑子》:“百花丛里花君子,取信东君,取信东君,名策花中第一勋。”这是梅花最基本,也是最受欣赏的特色。
2色香
梅花的生物种性特征是多方面的,有关描写可以有不同的内容和角度。梁简文帝《梅花赋》依次铺陈梅花“特早”“识春”、“吐艳”“舒荣”、“玉缀”“冰悬”、叶出“枝抽”、香风“粉素”、“魏武”止渴等,包括了梅之花、枝、叶、果等诸方面的形态与功用,可以说是一个较为全面的体物视野。但是这种机械的具体罗列远不是文学体物赋物的胜境,审美首先是一种选择。正如文天祥《梅》诗所说:“香者梅之气,白者梅之质。”“色”与“香”是梅之为“花”的两大特质。晋宋以来的咏梅把梅之花树形象作为审美对象,从其开始也就紧紧抓住了这两点。如王筠《和孔中丞雪里梅花诗》:“翻光同雪舞,落素混冰池。”阴铿《雪里梅花诗》:“春近寒虽转,梅舒雪尚飘。从风还共落,照日不俱销。”这是写花色,通过与冰、雪的异同比较揭示其色泽形质。顾野王《芳树》“风吹梅径香”,张正见《梅花落》“落远香风急,飞多花迳深”,这是写香。陈叔宝《梅花落二首》其一“映日花光动,迎风香气来”,则是色香并举,“光”即其色,光动香溢,两个细节的特写,简明地勾画出丽日映照下早春盛开之梅鲜妍生动的形象。
色、香两种特质的抓揭是切合梅花自然特点的。梅花色白,在三春芳菲姹紫嫣红中不为出色。而其所擅在香,加以得时特早,常与残腊雪色相接相混,因而与雪花之辨似较异,便是写梅拟形之首要任务。苏子卿《梅花落》写梅:“中庭一树梅,寒多叶未开。只言花是雪,不悟有香来。”后两句之所以极得后世称赏,关键在这种辨“色”较“香”的写梅视点,简明有效地指契了梅花的两个最基本的形象特征。这一典型视角为后世咏梅所继承,集中体现在近体诗咏梅中的是“色与香对”的描写模式:“雪含朝暝色,风引去来香。”(李峤《梅》)“朔吹飘夜香,繁霜滋晓白。”(柳宗元《早梅》)“雪映缘岩竹,香侵泛水苔。”(李德裕《忆平泉杂诗·忆寒梅》)“愁怜粉艳飘歌席,静爱寒香扑酒樽。”(罗隐《梅花》)“素艳照尊桃莫比,孤香粘袖李须饶。”(郑谷《梅》)“冻白雪为伴,寒香风是媒。”(韩偓《早玩雪梅有怀亲属》)“风递幽香去,禽窥素艳来。”(齐己《早梅》)
值得注意的是,随着人们对梅花欣赏和描写的深入,这种“色、香”对偶入宋后较为少见,这是因为林逋咏梅之后,梅枝受到重视,“香与影(枝)对”成了更流行的组合描写。即便是“色与香对”,上述诸例那种客观、简单的色、香形似描写也愈益少见,而是注意抉发梅花色、香的品格韵味,包含着明显的主观感觉与意趣。如:“色如虚室白,香似玉人清。”(司马光诗句,《全芳备祖》前集卷一)“冷艳天然白,寒香分外清。”(尤袤《梅花》)“质淡全身白,香寒到骨清。”“金兰气味无人识,玉雪襟怀只自知。”(张道洽《梅花》)诗之外,其他文体亦然。如晁补之《盐角儿·亳社观梅》上片“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就全然由色、香两方面描写构成。
当然就色或香单方面深入描写和演绎的情况也有不少。如王筠《和孔中丞雪里梅花诗》:“翻光同雪舞,落素混冰池。”张道洽《梅花》:“故将天下白,独向雪中清。”都是单写梅色。梅花因香气更为别致,因而重点着笔的情形也就稍多些。如韩驹《梅花八首》“雪里寻梅蕊,多应傍水开。那知是花处,但觅暗香来”,就写出了觅香得梅的微妙经验。杨万里《南斋前梅花》“朝来早起挂南窗,要看梅花试晓妆。两树相挨前后发,老夫一月不烧香”,更是以夸张的笔调展示了梅香浓郁的气息。至于说宋以来人们常写的月夜赏梅,香气就自然成了描写的主要内容。如李之仪《次韵梅花》:“风来仿佛逢荀令,月下分明见寿阳。开遍漫夸千种韵,天然别是一般香。”李纲《初见梅花三绝句奉呈王丰甫待制》:“每将香剂学江梅,及嗅梅花始觉非。月夜故园浮动处,攀条嚼蕊几时归。”至于香气特色,则是幽淡清雅。如胡宏《梅花呈孙奇父诸公》:“萧疏月下天然瘦,淡宕风前自在香。”方岳《梅花十绝》其八:“三分香有七分清,月冷霜寒太瘦生。”
3枝干
梅与兰、菊、荷、芍药等不同,是木本植物,枝干形态是其重要的形象元素。“惜树须惜枝,看花须看蕊。”(陈傅良《咏梅分韵得蕊字》)前举诗人言之甚多的“色”、“香”仅是“花”的因素,梅不仅是“花”,也是“树”,而且是枝态丰富的树。梅是落叶小乔木,一般高不过10米。在不修剪的情况下,每一树枝次年都有几个新枝竞长,总体上形成合轴分枝但不具中央主干的自然开心状树冠,因而茎枝形态较为丰富。尤其是枝条,有直立和斜出者,有倾势下垂者,还有蟠屈扭曲者。由枝的顶部发育的新枝长势最强,据范成大《梅谱》称,“一岁抽嫩枝,直上或三四尺”,秋冬叶落后极显挺拔条畅之姿。梅树花期无叶,唯淡小之花缀于旧年宿枝上,枝条形态很是突出,也很有特色,富有观赏价值。宋初石曼卿咏梅有句:“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石曼卿《红梅》)拘泥形似虽被苏轼引为笑料,但也确实抓住了梅花花期无叶而疏于桃,花枝条畅而秀于杏的枝干特点。
然而这一特点长期未能引起注意,不是现实中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林逋是第一个法眼大开的,其“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等名句都以梅枝描写取胜,并且揭示了其疏朗淡雅的神韵。在林逋的影响下,“疏影横斜”成了咏梅描写中最主要的内容,而近体诗中宋以前流行的“色与香对”模式让位给“香与影(枝)对”。如:“暗吐幽香穿别院,半欹斜影入寒塘。”(田亘《江梅》)“风袂挽香虽淡薄,月窗横影已精神。”(范成大《再题瓶中梅》)“移灯看影怜渠瘦,掩户留香笑我痴。”(陆游《十一月八日夜灯下对梅花独酌,累日劳甚,颇自慰也》)“绰约花房宜戏蝶,崔嵬枝干若游龙。”(韩淲《梅下》)“冰池照影何须月,雪岸闻香不见花。”(戴复古《梅》)“水际寒香迥,窗间夜影横。”(张道洽《梅花》)
关于梅枝的特色,有称柔嫩的,如无名氏《东风第一枝》词:“雪艳凝酥,冰肌莹玉,嫩条细软。”《全宋词》第3618页。这只是偶然现象,更多的是认其“疏影横斜”、疏雅峭劲:“清枝何萧疏,幽香况岑寂。颇知天姿殊,绝似人有德。”(徐玑《访梅》)在具体的描写取景中,人们也多倾向于特写一枝,或三两疏枝,侧重于描写幽影扶疏的形象,意在强化梅枝疏淡幽雅的特色与美感。著名的如苏轼“竹外一枝斜更好”便是,他如:“不厌垅头千百树,最怜窗下三两枝。幽深真似《离骚》句,枯健犹如贾岛诗。”(徐玑《梅》)“试问园林千万树,何如篱落两三枝。”(张道洽《梅花》)“三点两点淡尤好,十枝五枝疏更佳。”(张道洽《梅花》)“数枝冲淡晚唐句,一种孤高东晋人。”(元代僧明本《梅花》)这些诗句都把梅枝的疏淡之美发挥到了极致。
由树枝而全“树”,宋以来的赋咏中,梅花主要不是以“花”更不是“花朵”,而是以花树的整体形象出现的,尤其是大量描写的古梅、盆梅更是如此。范成大《古梅二首》其一:“孤标元不斗芳菲,雨瘦风皴老更奇。压倒嫩条千万蕊,只消疏影两三枝。”杨公远《梅花》:“高标独立岁寒时,不受狂蜂浪蝶知。树百千年枯更好,花三两点少为奇。”在这些描写中,老枝曲干成了最重要的内容,相对于早期咏梅的色、香描写,梅花的神韵、意趣也就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二)梅与雪
梅与雪是梅花描写中最原始、也是最常见的话题。因为梅花先春而发,这个时候也正是岁末天寒降雪频繁的时节,尤其是冬春之交的冷暖交锋、瑞雪报春,赋予了梅与雪交接的独特条件。除了季节转换外,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梅花与雪花在颜色上的比较相似。这两个原因的综合作用,使梅与雪有了与生俱来、根深蒂固的因缘联系,尤其是在梅花的艺术表现上,两者的关系成为最基本也是最简明有效的表现角度与技巧。
1比较写形
早期咏梅赋梅,重在写形,主要借助这样一些角度:
首先是同时关系。如南朝何逊《咏早梅诗》“兔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以雪里开放、与雪同时写梅花之早。晚唐齐己《早梅》诗“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名噪当时,基本构思也是以雪写梅。“梅雪”同时不只见于咏梅,唐代以来,诗歌中经常以“梅雪交映”表示腊尾年头、冬去春来(尤其是元日)这一特定的时节气氛,如刘禹锡《元日乐天见过因举酒为贺》“门巷扫残雪,林园惊早梅”,冯延巳《酒泉子》“早梅香,残雪白”,都是梅雪并举代表残腊早春。
其次是疑似关系,即以花与雪之间的错觉误认来写梅之白、梅之洁,这里潜含着比喻。如南朝陈江总《梅花落二首》:“偏疑粉蝶散,乍似雪花开。”唐卢照邻《梅花落》:“雪处疑花满,花边似雪回。”运用这一思路最为显豁的当属张谓(一作戎昱)《早梅》:“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销。”咏雪则有东方虬《春雪》:“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不知园里树,若个是真梅。”张谓疑真梅为雪树,东方虬说雪中难辨梅,描写目的相反,构思却出于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