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是比喻关系。唐人始在描写梅、雪飘飞的冬春景象中明确地出以比喻,如张说《幽州新岁作》:“去岁荆南梅似雪,今年蓟北雪如梅。共知人事何常定,且喜年华去复来。”写雪说如梅,咏梅说如雪,两者因色同而互为比喻,成了咏梅咏雪最常见的手法。以雪喻梅,一般有三义:一是喻其色白,如阎朝隐《明月歌》“梅花雪白柳叶黄”;二是说其花繁如雪絮,如罗邺《梅花》“繁如瑞雪压枝开”;三是写其飘飞落地之状,如李煜《清平乐》“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比喻使用的频繁,逐步演化为“雪梅”(梅树)、“雪英”、“梅雪”(梅花)一类的固定说法与语词。在唐以后的咏梅作品中,以雪喻梅仍是最普遍的描写手法,“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晁补之《盐角儿·亳社观梅》),“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吕本中《踏莎行》),这些名句都是这一手法的翻新。
四是比较关系。既然两者常因形似而误,必得比较以辨其真。认同与辨异,是认识事物的两个基本方法,同样,似与不似(是)也是文学描写的两个基本角度与方法。阴铿《雪里梅花诗》写梅雪“从风还共落,照日不俱销”,即是最早的辨异之言。前引苏子卿“不悟有香来”则是说梅与雪相比其色虽同而独有芳香。苏子卿的误雪悟香可以说是经典性的,因为它一下子抓住了梅花两个最基本的特征,一是“色”,一是“香”,色同而香异是梅雪形似之大较。后世称梅为“香雪”,正是这一审美经验的凝淀。唐以后最著名的梅雪比较之言,当属南宋卢梅坡《雪梅》诗中的两句:“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不仅是辨别同异,进而判分等差,比较议论殆如裁事断案。元人王旭《踏莎行·雪中看梅花》“两种风流,一家制作。雪花全似梅花蕚。细看不似雪无香,天风吹得香零落。虽是一般,惟高一着。雪花不似梅花薄。梅花散彩向空山,雪花随意穿帘幙”《全金元词》下册第884页。,也是异同并较,各有褒贬。明人邓志谟寓言小说《梅雪争奇》邓志谟《七种争奇·梅雪争奇》。把梅、雪拟人化,通过二者各尽其能、比长较短、反复论辩来展示其优劣长短。
显然,上述四种梅、雪关系都是因梅、雪之间的生态联系或物色相似而形成的写形关系,即以雪之同、似来状梅之形,写梅之早。它们在早期的咏梅作品中较为普遍,其写形为主的特点是任何咏物题材初起阶段的必由之路。
2托喻写神
在上述四种关系之外,梅雪之间还有两种关系是较为后起的,这就是“相对”与“映衬”。相对关系即梅花与环境的对立。中唐朱庆余《早梅》:“天然根性异,万物尽难陪。自古承春早,严冬斗雪开。”不是报春,而是“斗雪”,是表现对立关系较早的典型诗例。其次是相衬、相宜关系。中唐以降,借梅花之遭霜欺雪虐以自寓身世的悲慨伤情已基本让位给对梅花傲寒品格的赞赏。对梅花来说,霜雪不再是凌轹强暴之物,反成了助威添思、相映相衬之物。韩偓《梅花》:“风虽强暴翻添思,雪欲侵凌更助香。”梅花之冲雪开放正是梅花高于其他草木之处,李中《梅花》诗称赞梅花:“群木方憎雪,开花长在先。”与雪为伴,更见出梅花之素雅明洁,方干《胡中丞早梅》诗道:“芬郁合将兰并茂,凝明应与雪相宜。”梅花之品性本就与雪为宜,因寒见性,崔道融《梅花》诗言:“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雪”之于“梅”已非相对的因素,而是相宜相媲的关系。“相对”与“相映”,从正反两方面对梅花构成了有力的烘托、映衬。与前面所说“梅雪”同时、比喻与比较不同,讲梅雪之抗气媲美,目的不是描写花容花色,交代花期花时等形似特征,而是侧重于渲染、烘托、比喻梅花的特殊品性和神采。如果说以往重在“写形”,那这类侧面烘托则转向“写神”。
到了宋代,尤其是北宋中期以来,上述两种侧重于梅花品格、神韵的映衬、拟喻进一步衍化为两种说法,这就是“雪里精神”(刘弇《宝鼎现》)和“雪样精神”。所谓“雪里精神”,意即赞美梅花“严冬斗雪开”的傲峭品格,这是中唐朱庆余等人观念的直接继承。如:“密意忍容莺蝶污,英心长与雪霜期。”(彭汝砺《梅》)“雪里梅花,无限精神总属他。”(洪惠英《减字木兰花》)“高标逸韵君知否,正在层冰积雪时。”(陆游《梅花绝句》)“幽香淡淡影疏疏,雪虐风饕亦自如。”(陆游《雪中寻梅》)宋末胡次焱《雪梅赋并序》:“草遭雪而萎,木遇雪而折,雪其酷哉。梅挺然立雪,貌泽香烈,雪虽酷不能加于梅也。孟子曰威武不能屈,于梅有焉……非梅无以当雪之凌厉,非雪无以见梅之贞清,其信也夫。”
所谓“雪样精神”,则是说梅花具有霜雪一样的品质,即以霜、雪、冰、玉诸物质之洁白、晶莹、冷冽的感觉来直接比喻、指称梅花素洁、明净、冷凛、清峭之品性。这是晚唐方干、崔道融等人关于梅花气“清”韵“寒”之感的进一步发挥。如:“更无花态度,全是雪精神。”(辛弃疾《临江仙·探梅》)“更雪琢精神,冰相韵度,粉黛尽如土。”(赵与洽《摸鱼儿·梅》)“冰肌玉骨精神,不风尘。”无名氏《愁倚栏》,《全宋词》第3639页。与以雪写梅之花期早、花色白不同,这里的霜雪之比喻、衬托重在渲染梅花的品格神韵。
落实到观赏活动中,踏雪赏梅之事、梅雪相映之景成了人们的风雅之求。“逢春莫问枝南北,对雪休分腊后先。岂独惜花长欲醉,相宜尤是雪寒天。”(黄裳《梅花八首》)“寄语梅花且宁奈,枝头无雪不堪看。”朱淑真《山脚有梅……》,《朱淑真集》第114页。“非渠搀出百卉前,尔许清寒谁敢早。有花无雪花只俗,有雪无梅雪何好。”(杨万里《次秦少游梅诗》)“无梅诗兴阑珊了,无雪梅花冷淡休。”(刘克庄《梅花十绝答石塘二林》其三)“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方岳《梅花十绝》其九)这些诗句表达了一个共同的审美经验:梅雪相兼,方为两全其美。(三)梅与杨柳、桃杏、松竹、牡丹
与其他花木类聚、拟似、比较,也是咏梅赋梅常用而且出现较早的描写方法。纵向上梅花与其他花木的参照组合及其异同辨别、高低品鉴有一个嬗变演进的过程,这也与上述梅雪关系由“形似”向“神似”不断深化的发展节奏大致相同。
1梅柳
梅花凌寒开放,常被视为冬花。然而在梅花最初被引为诗歌意象的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们首先是把它作为一个春景来观赏、感受和描写的。因而在晋宋以来的咏春写景诗中,梅、柳以其得春之早经常联袂出现。“三春桃照李,二月柳争梅。”(江总《雉子斑》)桃、李竞放是春光鼎盛的景象,梅蕊、柳眼是春天最早的信息。沈约《初春诗》:“扶道觅阳春,相将共携手。草色犹自腓,林中都未有。无事爱梅花,空教信杨柳。且复归去来,含情寄杯酒。”诗人初春踏青,首可寻迹的便是梅、柳消息。春景诗中,“梅”与“柳”对偶为言成了最普遍的现象:“庭梅飘早素,檐柳变初黄。”(刘瑞《和初春宴东堂应令》)“寒尽梅犹白,风迟柳未黄。”(宗楚客《正月晦日侍宴浐水应制赋得长字》)“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李白《宫中行乐词八首》其七)“市桥官柳细,江路野梅香。”(杜甫《西郊》)“欲看梅市雪,知赏柳家春。”(皎然《早春送颜主簿游越东兼谒元中丞》)“柳眼开浑尽,梅心动已阑。”(元稹《遣春三首》之二)“云锁嫩黄烟柳细,风吹红蒂雪梅残。”(阎选《八拍蛮》)“江边时日将舒柳,雪后春光欲到梅。”(张耒《冬后三日郊赦到同郡官拜敕回有感》)不仅是对偶句式,其他梅、柳连语的情况也较普遍,如:“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碧草已满地,柳与梅争春。”(李白《携妓登梁王栖霞山孟氏桃园中》)“梅花似雪柳含烟,南地风光腊月前。”(韦同则《仲月赏花》)“看野梅官柳,东风消息。”(辛弃疾《满江红》)
梅与柳组合成景,在意象物色上有两个基本的审美特征:一是梅靥柳眼是阳气潜生、春光乍泄的早春物色。北宋末的李元膺说:“一年春物,惟梅柳间意味最深。至莺花烂漫时,则春已衰迟,使人无复新意。”(李元膺《洞仙歌》词序)梅、柳意象出现于腊尾岁初,是一派春回开新的感觉,诗人所写也多着意于阳和的新至、物候的鲜妍。如施枢《嘉熙之日》:“梅迎霁色来窗底,柳挽和风到水根。”《立春》:“青青柳眼梅花面,才染阳和便不同。”二是梅、柳景象的相依相映。南朝陈江总《梅花落》:“杨柳条青楼上轻,梅花色白雪中明。”唐高宗李治《守岁》:“薄红梅色冷,浅绿柳轻春。送迎交两节,暄寒变一辰。”南宋韩淲《生查子·梅和柳》:“山意入春晴,都是梅和柳。白白与青青,日映风前酒。”都写出了梅、柳二色对比的特征。但与三春桃柳之烂漫秾艳不同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一:“春时秾丽,无过桃柳。”,梅柳的色彩组合较为轻浅。梅花由于树小花稀,萼小色淡,盛开之际不似桃杏海棠那么繁盛鲜艳,也不如李花、梨花那么明皓耀眼。初生柳色更是淡绿鹅黄,似有若无,总体上是一种清丽淡雅、轻浅柔嫩的色调。
梅、柳作为早春物色的代表,联袂出现是古代诗词中一个经典的取景模式。但两者后来的遭遇却大相径庭。至迟在北宋,我们看到,杨柳那“恰似十五女儿腰”(杜甫《绝句漫兴九首》)的娇美之姿被视作阿谀无骨之相,那漫飞的柳絮被贬损如小人得志的张狂(曾巩《咏柳》:“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与杨柳的堕落相反,梅花的意趣寄托和文化地位则一路走高。到了宋代,梅、柳拉开了很大的距离。“梅花丈人行,柳色少年时。”戴复古《立春后二首》其一,《全宋诗》卷二八一四。“梅爱山傍水际栽,非因弱柳近章台。”(郑獬《梅花》,《全芳备祖》误作梅尧臣诗)同是近水,杨柳所属是风尘之地、“水性杨花”,梅则被认为是得山水清灵,幽雅之物。本来春来伴生、相依相映的二物最终被演绎为品类迥异、美丑对立的形象。尊卑褒贬,不啻霄壤。
2梅与桃李杏
根据现代生物学的分类,桃、李、杏同属蔷薇科李属,按古人的说法则是同时的“果子花”,其生物习性尤其是体态形象较为接近。有比较才有鉴别,同类之间的比较更具认识意义。正是在与桃、杏、李等同类植物的比较中,梅花的一些自然属性、形象优势和审美价值才得到充分凸现。
梅花与桃、杏、李等花的比较描写始见于中唐以来的咏梅诗。最初主要是一些连类近似而生发的联想。如张谓《官舍早梅》:“风光先占得,桃李莫相轻。”这是通过花期的比较衬托梅节之早。再一步则是生态形象特征的比较把握。如郑谷《梅》诗:“素艳照尊桃莫比,孤香粘袖李须饶。”通过与桃、李不同侧面的比较,写出了梅花“素色”和“幽香”两大特征。上述比较主要着眼于外在形态特征,构成了“形似”方面的基本认识和描写。
值得注意的是,唐人的比较之言并没有仅仅停留于此,晚唐以来一些诗人开始在咏梅中托物比兴,借题发挥,表达思想态度和人生意趣。主要是由梅花的先春而芳、冲雪凌寒,演绎出坚毅傲峭的品格之美。陆希声《阳羡杂咏十九首·梅花坞》:“冻蕊凝香色艳新,小山深坞伴幽人。知君有意凌寒色,羞共千花一样春。”梅花已特立于三春芳华之外,桃李“千花”不堪为伍,梅花具有了超越流俗的格调。徐夤《梅花》:“琼瑶初绽岭头葩,蕊粉初妆姹女家。举世更谁怜洁白,痴心皆尽爱繁华。”把梅花的素洁与秾春的浮华相对立,诗人的爱梅具有了反悖世情、超越流俗的意味。当然,如此明确的精神演绎和人格荐示在唐诗中是极其个别的,普遍地卑视桃李以推重梅花格调,是入宋以后的事。
宋人有关梅与桃杏优劣尊卑最引人注目的讨论发生在苏轼时代。起因是对林逋“疏影”一联的评价。林逋的“孤山八梅”尤其是“疏影”一联开创了梅花审美认识的新阶段,但价值不是一下子就为人们看清的。当时有人认为,“疏影”一联“咏杏与桃李皆可用”(《王直方诗话》),针对这一说法,苏轼明确指出,“疏影”联“决非桃李诗”(《评诗人写物》),“杏李花不敢承当”(《王直方诗话》)。概括入宋以来文学作品中的梅与桃杏诸芳比较褒贬之论,大致涉及了这样一些角度和层面:一是“色”。桃杏等花虽色差有等,但与梅相比总显其艳丽,梅则花小色白,以素淡取胜。如:“文杏徒繁,牡丹虽贵,敢夸妍妙。看冰肌玉骨,诗家漫道,银蟾莹、白驹胶。”(史浩《水龙吟·次韵弥大梅词》)“海棠秾丽梅花淡。”(杨万里《郡圃杏花》)一称梅白,一说梅淡,以比较见之。二是“姿”。“姿”与“色”是交糅一体的,这里主要指枝影树形。林逋“疏影横斜”即重点抓揭这一特点。杨万里说“梅不嫌疏杏要繁”(《雨里问讯张定叟通判西园杏花二首》),概括地道出了梅与桃杏之流的差别。三是“香”。花色少有兼美,海棠乏香,牡丹不实。梅无桃杏之艳,却寒香独擅。“调鼎自期终有实,论花天下更无香。”(张耒《梅花》)“夭桃秾李不可比,又况无此清淡香。”(梅尧臣《资政王侍郎命赋梅花用芳字》)不仅是香之有无,香型也有讲究。梅花是幽蕊冷香,葛天民《梅花》诗道:“花中有道须称最,天下无香可斗清。”比较了梅香的与众不同。四是花期。梅为百花之先,冒寒傲雪,体现了崇高的气节操守,这可以说是诗赋中言之最多的一点:“寒梅虽淡薄,乃是物之珍。天与离群性,花前独步春。”(徐积《和范君锡观梅二首》其二)“秾华敢争先,独立傲冰雪。故当首群芳,香色两奇绝。”(程俱《山居·梅谷》)“逢时决非桃李辈,得道自保冰雪颜。”(陆游《梅》)“不学桃李颜,甘在枯朽列。”(陈起《梅花》)或言梅花之自甘冷淡、不屑争春,或说桃李岂知幽胜、不能凌寒,两相对照,推显梅之精神。五是格调。上述四点还就物性单面而言,所谓格调则是一个整体的品评。由于上述梅花的另类特色与品质,与桃李相比也就有了高雅与凡俗之别。“丹杏尘多杂,夭桃俗所称。”(梅尧臣《依韵和正仲重台梅花》)“藏白收香,放他桃李,漫山粗俗。”(杨无咎《柳梢青》)“余花岂无好颜色,病在一俗无由砭。”(陆游《西郊寻梅》)“一春花信二十四,纵有此香无此格。”(陆游《芳华楼赏梅》)“格”的比较判言从整体上确认了梅花超越众芳的地位。
为了更有效地表示梅花品格的高超,突显梅花超然芳国的地位,诗人们引入了社会人伦关系的比喻,梅花是“主”,而桃李则被视为梅之“臣仆”、“奴婢”、“皂隶”、“舆台”:“天教桃李作舆台,故遣寒梅第一开。”(苏轼《再和杨公济梅花十绝》)“桃李真肥婢,松筠共老苍。”(尤袤《梅》)“真可婿芍药,未妨妃海棠。”(刘克庄《梅花》)“韵绝姿高直下视,红紫端如童仆。”(苏仲及《念奴娇》)类似的说法不胜枚举。这种人伦尊卑等级的比拟,突出地强调了梅与桃李等凡花浪蕊之间的差别,不是一般意义上“量”的级差,而是“质”的对立。据载晚唐五代时曾有“梅聘海棠”的说法冯贽《云仙散录》“梅聘海棠”条、第31页。,但在宋人看来:“唐人未识花高致,苦欲为渠聘海棠。”(刘克庄《梅花》九叠之九)“夫妻”之义要在匹配,如此界定梅与海棠的关系,有失梅花尊严。只有“君臣”、“主奴”关系,才能充分地突出梅花凌轹众花、居尊俯视的优雅品格与崇高地位。
3梅与松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