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中国梅花审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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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梅花题材的文学表现(上):观念与方式(5)

对揭示梅花品格来说,更为重要的是“岁寒三友”、“梅兰竹菊四君子”等说法。梅与桃杏等芳树花卉的比短较长、考优品劣是以同是“花”这一自然属性为前提的,而“岁寒三友”中的松、竹却完全是另类,与梅花自然形态差别较大,在形象上它们是很难类比联系到一起的,“三友”的并列主要是观念性的,其意义在于通过与“松竹”这两个历史悠久、地位高超的“比德”意象朋比附类,推求其同,从而“移木接花”,彰显梅花的“比德”写格之义。笔者曾有《“岁寒三友”缘起考》一文论之已详程杰《“岁寒三友”缘起考》,《中国典籍与文化》2000年第3期。,可以参考。

与松、竹平起平坐后的梅花,可以说是占得了花卉审美品级的“制高点”,引得咏物创作中众花卉前来趋仰比附,或攀“朋”结“友”,或称“兄”道“弟”。如咏酴醾:“天将花王国艳殿春色,酴醾洗妆素颊相追陪。绝胜浓英缀枝不韵李,堪友横斜照水搀先梅。”(卢襄《酴醾花》)咏山礬:“只有江梅合是兄,水仙终似号夫人。季方政尔难为弟,每恨诗评未逼真。”(方岳《山礬》)咏玉蕊花:“唐昌观里东风软,齐王宫外芳名远。桂子典刑边,梅花伯仲间。”(史达祖《菩萨蛮·赋玉蕊花》)梅花的格调品位成了其他花卉审美评价和表现的标尺,与梅友松竹一样,与梅花的比肩跻列也成了赞美其他花卉的方式。这种“称兄道弟”方式在宋代的流行,当推原到黄庭坚《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中“山礬是弟梅是兄”一语钱钟书曾指出《淮南子》中这一修辞法更早的例子,见《谈艺录》(修订本)第11页。。但在黄庭坚那里,还着眼于梅花、水仙、山矾相继开放的先后次序。而南宋以来,随着梅花品格的完全确立,这一说法已重在品位格调的参比附美。一方面如上节所述桃、李、杏等花物的为奴为隶,一方面是松竹、水仙、山矾等物的友缔弟附,梅花如此置身于“社会关系”的纵横网络之中,其居尊处优的地位被标示得确凿无疑。这种人伦关系的比拟,以一种独特的话语方式简明地体现了相应的审美认识。

4梅花与牡丹

梅花地位的不断提升,必然带来的是与牡丹之间的巅峰对决。牡丹在唐时被誉为“国色天香”,北宋时进称“花王”,视为花中至尊,相应的芍药被称为近侍邵雍《牡丹吟》:“牡丹花品冠群芳,况是其间更有王。”《全宋诗》卷三七七。曹组《水龙吟·牡丹》:“东风既与花王,芍药须为近侍。”《全宋词》第805页。。而梅花则多称为“花魁”:“百花丛里花君子,取信东君。取信东君。名策花中第一勋。”何《采桑子》,《全宋词》第1031页。“因何事、向岁晚,搀占花魁。”卢炳《汉宫春》,《全宋词》第2168页。“江南春信早,问谁是、百花魁……独许寒梅。”陈允平《木兰花慢》,《全宋词》第3111页。究其用义,也主要赞美梅花先春而发、“东风第一”。这似乎远不能满足人们不断高涨的尊梅心理,于是便有了其他的赞美。刘一止《道中杂兴五首》其二:“姚黄花中君,芍药乃近侍。我尝品江梅,真是花御史。不见雪霜中,炯炯但孤峙。”《全宋诗》卷一四四五。以御史誉梅,意在标举梅花之不畏严寒、刚贞严凛之品格。随着南宋以来对梅花的日益尊赏,梅花被视为“枯瘦发纤秾,况此具众美”陈傅良《咏梅分韵得蕊字》,《止斋集》卷四。,“谛观毫发无遗恨,始信名花集大成”袁燮《病起见梅花有感四首》其二,《絜斋集》卷二四。的芳国至善。相应的也就出现了梅花为“花王”的议论。北宋后期的陆佃最早提出:“论功纵在姚黄下,果子花中合是王。”陆佃《依韵和查许国梅花六首》其六,《全宋诗》卷九○八。刘克庄:“看来天地萃精英,占断人间一味清。唤作花王应不忝,未应但做水仙兄。”《梅花十绝答石塘二林·二叠》其八,《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七。南宋末年的薛季宣《梅花》:“花实望先进,英华标素王。”自注称:“仙家号梅为花王。”薛季宣《浪语集》卷四。元人赵文《咏梅》:“白玉堂前野水滨,何曾荣悴异精神。当于香色外观韵,可怪冰霜里有春。天下无花堪伯仲,江南惟尔不风尘。欲将素王相推戴,老向山中作素臣。”顾嗣立《元诗选》二集卷三。由于梅花“格胜”终在“一丘一壑”的闲雅幽逸,“王霸”之称有乖其义,因而未见流行。虽然王冠仍属牡丹,但这些议论本身反映了梅花地位的平视与凌越。正是从宋代开始,牡丹、梅花奠定了其在群芳国中二主并尊的隆崇地位。而就其象征意义而言,牡丹是富贵的代表,梅花则是闲隐之品。

综上所述,梅花在花卉植物的地位不是与生俱来的,人们最初只是把它与杨柳等等一起作为早春之景、春物一族来看待和感受的,随着审美兴趣的发展,人们逐步发现了梅花色香、姿态、习性等方面的优势,于是着意发挥,赋予精神意义,梅花便逐步卑视桃杏、媲美松竹,成了高超的“比德”之象。杨柳、桃杏、松竹三组物象相继而起的映照、衬托与类比,揭示出梅花美的不同层面,构成了梅花精神意蕴和文化地位提升的三级阶梯。而梅花与牡丹的“花王”之争,也从花卉品鉴的角度进一步明确了梅花的重要地位。(四)梅与水、月

梅与水有着密切的自然生态联系。“梅要山傍水次(际)栽”(梅尧臣《依韵诸公寻灵济重台梅》),梅花性喜温暖湿润的气候,野生多见于江岸山壑,早春梅花开放也是近水花木“易为春”。现代园艺学表明,梅花根系不耐涝湿,不宜滨水种植,古人所说临水之梅其实当属山壑、溪流岸堤坡地,而园林建设中临池种梅的现象则比较普遍。反映在文学中,梅花临水之景的描写却是古代诗赋中常见的取景。如南朝梁萧绎《咏梅诗》“还临先日池”,初唐王适《江滨梅》“忽见寒梅树,开花汉水滨”,晚唐来鹄《梅花》“枝枝倚槛照池水,粉薄香残恨不胜”,或实录所见梅花生长环境,或直接特写花溪映照之景象,给人以花水相映的清雅明丽。

梅花与月之间没有植物生态习性上的联系,而主要属于感觉上的相通。诗人咏梅早先多以雪、霜作类比、映衬,至迟从晚唐李商隐等人开始,引入“月”色来比喻、映衬梅花,如温庭皓《梅》:“晓觉霜添白,寒迷月借开。”陆龟蒙《奉和袭美行次野梅次韵》:“风怜薄媚留香与,月会深情借艳开。”主要是以月色的皎洁、清冷来比况、烘托梅花的白洁冷艳,即以“月色”写“花色”。

林逋“疏影横斜”一联水、月双遣,尤其是清水与“疏影”、月色与“暗香”两两相映,有效地渲染出梅花闲静幽雅的神韵,影响后人至为深远。林逋之后,类似的水影、月梅组合烘托比比皆是,成了咏梅描写中最经典的模式。苏轼咏梅多写月下之事,并且多取“月落参横”之时,进一步深化了幽寂空灵的意境。

“水”、“月”在中国文学中是两个特殊的意象,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尤其是入唐以来积淀了丰富的意蕴。我们只要重温一下王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的名句,再读一下南宋僧道璨《水月轩》诗“江水清无底,江月明如洗。开轩浥清明,道人清若此”,就不难感受到这两个意象作为士大夫高雅闲静、超尘脱俗精神追求之写照的内涵。置身其营造的“语境”,梅花便被赋予了清雅超逸的精神意蕴,从而上升为清雅高逸之士人人格的写意符号。从文学上说,这是典型的侧面渲染烘托、虚处传神之法,南宋赵蕃的一首诗可以说代表了诗人们这方面的自觉意识:“画论形似已为非,牝牡那穷神骏姿。莫向眼前寻尺度,要从物外极观窥。山因雨雾青增黛,水为风纹绿起漪。以是于梅觅佳处,故就偏爱月明时。”(赵蕃《梅花六首》其五)

值得注意的是,“月”包含着“夜”的因素。冯子振《梅花百咏·水月梅》:“浮玉溪边夜未期,暗香疏影静相宜。一时意味无人识,只有咸平处士知。”夜晚较之白天的喧嚣和明亮,有着息思澄虑、幽寂闲逸的浓重意味,因而对梅花幽雅闲静乃至于冷寂孤峭的神韵有更鲜明的烘托效果。在宋以来的文学作品中,关于月夜梅的描写要明显多于水边梅,并且衍生出“月窗观梅”、“梅枝映月”与“月窗梅影”等独特的生活情趣和描写角度。有关的描写不胜枚举。

随着此类描写的流行,人们的认识也更为明确,直接以水、月来比喻梅神之清,比称梅品之高,也就相应出现。有关的用意可以用这样两句话来表示:梅花如水月之清(比喻);梅花与水月相宜(媲美)。如:“水月精神玉雪胎,乾坤清气化生来。”(王从叔《浣溪沙·梅》)“迥立风尘表,长含水月清。”(张道洽《梅花》)“明月在天水在下,耿耿于其间兮,于以观我生之清明。”(陈著《赋墨梅》)“大潇洒,最宜雪宜月,宜亭宜水。”(赵温之《喜迁莺》)“天付风流,相时宜称,著处清幽。雪月光中,烟溪影里,松竹梢头。”(扬无咎《柳梢青》)“梅花得月太清生,月到梅花越样明。梅月萧疏两奇绝,有人踏月绕花行。”(姚宋佐《梅月吟》)“林间姿艳同霜洁,窗下精神待月传。”(卫宗武《次韵咏梅》)“月中分外精神出,雪里几多风味长。”(戴复古《梅花》)“孤影棱棱,暗香楚楚,水月成三绝。”(仇远《酹江月》)梅花的审美品格在这水、月的比拟中被形容得极其鲜明详细论述请参考程杰《梅与水月——一个咏梅模式的发展》,《江苏社会科学》2000年第4期。。(五)“美人”与“高士”比拟

1梅花与“美人”

范德机《木天禁语》:“咏妇人者,必借花为喻;咏花者,必借妇人为比。”《历代诗话》第748页。这几乎是一个文学定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同样,在梅花描写中,以佳人作比是一个比较普遍的手法。不过南朝咏梅初起时多出以怨春闺怨口吻,由梅开梅落联想到韶光流逝,美貌难驻,所谓“花色持相比,恒愁恐失时”(萧纲《梅花赋》)。中唐以来,以女色喻梅渐见增多。如皮日休《行次野梅》:“茑拂萝梢一树梅,玉妃无侣独裴回。好临王母瑶池发,合傍萧家粉水开。”唐彦谦《梅》:“玉人下瑶台,香风动轻素。”所喻重点在粉、香等“形似”姿色。

入宋后尤其是北宋中期以来,这类比拟进一步增加,且用为比喻的美人有所拣择,集中于月宫嫦娥、瑶池仙姝、姑射神女、深宫贵妃、林中美人、幽谷佳人等高雅、冷峭、幽独、神仙“美人”(如咏红梅则是酣醉美人、嗔怒美人、服丹美人)。如:“姑射仙人冰作体,秦家公主粉为身。素娥已自称佳丽,更作广寒宫里人。”(郑獬《雪中梅》)“如云不比东门女,若雪岂非姑射人。”(彭汝砺《湖湘路中见梅花寄子开》其三)“此意比佳人,争奈非朱粉。惟有许飞琼,风味依稀近。”(晁补之《生查子·梅》)“姑射仙姿不畏寒,谢家风格鄙铅丹。”(张耒《梅花十首》)“一尘不染香到骨,姑射仙人风露身。”(张耒《腊初小雪后圃梅开二首》)与晋唐人比喻姿色、伤春绮怨不同,这些美人或身份特殊,或品位不凡,或风度高雅,或性格孤峭,着意在表现梅花高雅、超逸的神韵品格。

2梅花与“高士”

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进而感到,以美人喻梅花终不免仍存脂粉气,不脱儿女态,梅花所代表的刚毅品格、高尚道德正是高人贤士的境界,反过来也只有高人贤士的形象当得起这些精神内涵:“骚人以荃荪蕙茝比贤人,世或以梅花比贞妇烈女,是犹屈其高调也。”(冯时行《题墨梅花》)“脂粉形容总未然,高标端可配先贤。”(《梅花十绝答石塘二林·三叠》)“此花不必相香色,凛凛大节何峥嵘……神人妃子固有态,此花不是儿女情。”(熊禾《涌翠亭梅花》)“咏梅当以神仙、隐逸、古贤士君子比之,不然则以自况。若专以指妇人,过矣。”(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基于这些认识,我们看到南宋以来的梅花作品充斥着以“丈夫”比拟的现象。如郑刚中《梅花三绝》便一气推出三个比喻:“梅常花于穷冬寥落之时,偃傲于疏烟寒雨之间,而姿色秀润,正如有道之士,居贫贱而容貌不枯,常有优游自得之意,故余以之比颜子”;“至若树老花疏,根孤枝劲,皤然犯雪,精神不衰,则又如耆老硕德之人,坐视晚辈凋零,而此独撄危难而不挠,故又以之比颜真卿”;“又一种不能寄林群处,而生于溪岸江皋之侧,日暮天寒,寂寥凄怆,则又如一介放逐之臣,虽流落憔悴,内怀感慨,而终有自信不疑之色,故又以之比屈平”(郑刚中《梅花三绝并序》)。郑清之《冬节沍寒约客默坐……》一诗则出以四喻:“衣冠古岸绮季至,介胄嶙峋亚夫色。从来魏征真妩媚,要是广平终铁石。”另外具有代表性的还有:“灵均清劲余骚雅,夷甫风姿堕寂寥。”(张九成《咏梅》)“苦节雪中逢汉使,高标泽畔见湘累。”(陆游《涟漪亭赏梅》)“长共竹君松友伴,岂容蝶使蜂媒入。似惠和、伊任与夷清,兼三德。”(李曾伯《满江红》)“饭颗一时工部瘦,首阳千古伯夷清。”“违物行归廉士洁,傲时身中圣人清。”(曾丰《赋梅三首》)“风流晋宋之间客,清旷羲皇以上人。”(张道洽《梅花》)“瘦成唐杜甫,高抵汉袁安。”(李龏《早梅》)“瘦如颗饭逢工部,老似磻溪卧子牙。”(戴昺《次韵东渠兄观梅》)“白头朔漠穷苏武,瘦骨西山饿伯夷。”(蒲寿宬《回谒蓝主簿道傍见梅偶成》)“数枝冲淡晚唐句,一种孤高东晋人。”“江南野史余芳论,绝世清如古逸民。”僧明本《梅花百咏》附《和冯海粟作》、《梅花百咏·评梅》。“闲淡可参仁者静,丰神已造圣之清。”邹之麟《梅花》,《广群芳谱》卷二三。“我观梅花如大贤,天地闭时全其天。群表独立超众甫,高标孤绝无比肩。孤竹伯子圣之清,闻风凛凛顽皆廉。独步战国性善翁,次庶几焉鲁仲连。众醉独醒湘累屈,苦节雪窖苏属国。三国无俦葛武侯,有晋征士陶靖节。作者七人梅花徒,赋中曷不勤招呼。”陈栎《题春先亭》,《定宇集》卷一六。如此等等,真是举不胜举。

风神清逸的高人、枕流漱石的隐者、苦节忠国的志士、行吟骨立的骚客,不同的拟象体现不同的品格意蕴,适应不同的主体胸臆及其表现目的。这其中最核心的是两类形象:一是幽隐之士,所谓“绝似人间隐君子,自从幽处作生涯”(戴复古《梅》);一是贞节之士,所谓“人中商略谁堪比,千载夷齐伯仲间”(陆游《梅》)。这正对应了王国维《此君轩记》一文中所概括的士人品德理想:“古之君子,其为道者也盖不同,而其所以同者,则在超世之致与不可屈之节而已。”隐士体现的是一种脱弃尘俗的人生理想,即所谓“超世之志”,而贞士代表的是坚贞不移的意志操守,即所谓“不屈之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