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拟喻比“美人”拟喻更鲜明集中地指向道德人格象征之义。与早期咏梅只正面摹写色、香相比,思想上有明显深化。古人对此多有清醒的意识和明确追求。陆游在《开岁半月湖村梅开无余,偶得五诗,以烟湿落梅村为韵》其三中写道:“梅花如高人,妙在一丘壑。林逋语虽工,竟未脱缠缚。乃知尤物侧,天下无杰作。”郑清之《冬节沍寒约客默坐……》:“月香水影儿女语,千古诗肠描不得。”方岳《雪后梅边》其八:“高人风味天然别,不在横斜不在香。”刘黻《梅花》:“说着色香犹近俗,丹心只许伯夷知。”在他们看来,林逋“疏影”云云,也只是“摹写香与影”(陆游《宿龙华山中,寂然无一人,方丈前梅花盛开,月下独观至中夜》),而梅花那“高人”境界是“色香”一类描写无法体现的。当然,这种评骘抑扬也许只是一种标新立异的言语伎俩,事实上宋人咏梅多受林逋启发,林逋在香、影的正面描写之外还有“水月”渲染烘托、与诗人僧禅相联系等方法,但南宋出现的这些訾议不满也清楚地反映了有关审美认识的提高以及艺术表现方式的推移更新。从林逋以来,人们不断发现梅花的品格意趣与“比德”内涵,现在干脆用现实和理想中的士人道德先范来拟喻梅花,使两者间建立起简明直通的指称关系。梅花的士人品节象征之义因此得到了最明确、最充分的揭示。可以说,高士拟喻是咏梅描写中最简明、也是“最高级”的“比德”“写意”方式。
高士拟喻的强化,并没有使美女拟象退出历史舞台。受其影响,美人拟喻也在微妙地提升变化之中,标格神韵要求越来越严。许多情况下,诗人还在利用“美人”拟象的幽婉、娴静、凄怨等优势,与“高士”喻相组合,共同服务于梅花形象的描写与演绎。这在诗歌中几乎也形成了一种模式,尤其是格律诗中,以“美人”与“高士”相对偶,表现出梅花形象美和主体情志的不同方面。如:“幽闲合出昭君村,芳洁恐是三闾魂。”(晁补之《和东坡先生梅花三首》)“神情萧散林下气,玉雪清映闺中姿。”(曾几《瓶中梅》)“春风自识明妃面,夜雨能清吏部魂。”(胡铨《和林和靖先生梅韵》其三)“天下断无西子白,古来惟有伯夷清。”(刘克庄《梅花十绝·四叠》)“首阳清骨骼,姑射静丰姿。”(释文珦《咏梅》其三)“广平心肠铁石,姑射肌肤冰雪。”(许及之《次韵周畏知用南轩“闻说城东梅十里”句为韵六言七首》其二)“肌肤姑射白,风骨伯夷清。”(张道洽《梅花》)“清标骚客风前立,素面仙姝月下逢。”(刘清叟《梅四首》)在这种情况下,神女仙姝与隐士高人联袂拟喻,使梅花清远、雅逸、孤峭的审美特征和精神象征更为鲜明、强烈。高启《梅花》组诗“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翠袖佳人依竹下,白衣宰相住山中”等正是这“男女组合”的继承与提炼。(六)梅花与其他
除了上述主要的映衬、比拟关系外,还有一些经常用以烘托或联想写梅的思路与方式。
1梅与诗
到了南宋中期,随着中下江湖文人的壮大及其对梅花的普遍爱好,所谓“诗人满江湖”刘克庄《毛震龙诗稿》,《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九。、“人人共说梅花好”赵蕃《书案上三种梅三首》其一,《淳熙稿》卷一八。情况的出现,梅花与广大下层诗人也建立起越来越亲密的联系,梅花成了诗家幽吟、诗才清妙、诗心清苦之文化风貌的象征。此前诗人的流行写照是风雪灞桥、驴背敲诗。“自入孤山咏,梅花最识诗。”薛嵎《宣氏梅边》,《云泉诗》,《宋椠南宋群贤小集》本。林逋以来,踏雪探梅这一诗人新形象、新象征逐渐生成。到南宋中后期“江湖诗人”的时代,这一象征完全到位。“蹇驴踏雪灞桥春,画出茅茨野水滨。才见梅花诗便好,梅花却是定诗人。”方岳《寻诗》,《秋崖集》卷四。无需蹇驴踏雪,爱好梅花便是诗人最典型的标志,走近梅花便走进了诗歌。梅花是最好的诗材:“梦回春草池塘外,诗在梅花烟雨间。”杨公远《次程斗山韵》,《全宋诗》卷三五二三。“诗句中有梅花二字,便觉有清意。”张端义《贵耳集》卷中。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凡唐人宋人诗中有梅字者,即便清雅标致。”“一朵梅花直一诗,诗须情似此花枝。”陈著《折梅送友人》,《本堂集》卷二。作诗不咏梅,便了无风雅:“觉道近来全俗了,略无一语及梅花。”王琮《旅兴》,《全宋诗》卷三一七七。梅花就是诗才、诗思和诗韵:“杜小山尝问句法于赵紫芝,答之云:‘但能饱吃梅花数斗,胸次玲珑,自能作诗。’”韦居安《梅涧诗话》卷中,《历代诗话续编》中册第562页。“含香嚼蕊清无奈,散入肝脾尽是诗。”赵汝《汪丞招饮问梅》,《全宋诗》卷二八六九。“小窗细嚼梅花蕊,吐出新诗字字香。”刘翰《小宴》,《全宋诗》卷二四一二。类似的感觉元明清时也有,如明胡应麟道:“隆冬盛寒,于雪中戴席帽,着高足屐,行危峰绝壑,折梅花满把咽之,当其为诗歌冥搜极索,抉肾呕心。”胡应麟《石羊生小传》,《少室山房集》卷八九。不仅是江湖诗人擅长的清雅野逸诗风,不同的风格、意境都可以取法于梅,从梅身上找到对应的品味:“有诗人于此,踏雪于冻晓,立月于寂宵,无非天地间诗思。郊寒岛瘦,由浅溪横影得之;庾新鲍逸,由疏花冷蕊得之。李太白出语皆神仙,由轶尘拔俗之韵得之;杜子美一生寒饿,穷老忠义,由禁雪耐霜之操得之。果能是,则可与言诗矣。然则求诗于诗,不若求诗于梅;观梅于梅,不若观梅于涧。”姚勉《梅涧吟稿序》,《雪坡集》卷三七。梅花便是诗歌的极境:“不识梅花不识诗,空将色相较铢锱。”方夔《梅花五绝》其一,《富山遗稿》卷一○。作诗能比梅韵,便是无上高格,因之这个时代誉扬诗人多以梅花为喻:“七字全胜五字城,清于庾信及钟嵘。君诗妙绝端何似,不似梅花似么生。”杨万里《和吴监丞景雪中湖上访梅》四首其二,《诚斋集》卷二一。“诗与梅花一样清,江湖久矣熟知名。”俞桂《赓宋雪岩韵》,《全宋诗》卷三二七七。梅花成了诗品最通行的颂词和标签。反过来,诗中写梅也多用诗人、诗格来拟喻:“幽深真似《离骚》句,枯健犹如贾岛诗。”徐玑《梅》,《永嘉四灵诗集》第146页。“酝藉春情何逊老,稜层诗骨孟郊寒。”方岳《约刘良叔观苔梅》,《全宋诗》卷三二一二。此类构思表达在宋元之际的作品中最为流行。
2梅与《骚》
《诗》《骚》并称,为中国文学之滥觞。《诗经》多处提到梅(《召南·摽有梅》、《陈风·墓门》、《曹风·鸤鸠》、《秦风·终南》、《小雅·四月》),虽然不尽是指今日所说蔷薇科属之梅(《秦风》、《小雅》所言为樟科楠、枏、柟),而《楚辞》言志舒愤多托言楚地芳草,偏偏未及号称“南国树”的梅花,但是随着梅花之日益见重,这一情况也受到越来越多的注意,以至于成了咏梅的一个话题。有表示困惑和遗憾的,如:南宋王之望《和钱处和梅花五绝》其四:“铁心开府不妨狂,赋语清便独擅唐。堪笑《离骚》穷逐客,只知兰蕙有幽香。”王之望《汉滨集》卷二。辛弃疾《和傅岩叟梅花二首》其二:“灵均恨不与同时,欲把幽香赠一枝。堪入《离骚》文字否,当年何事未相知。”邓广铭等《辛稼轩诗文笺注》第201页。刘克庄《梅花十绝答石塘二林》九叠其七:“名见商书又见诗,畹兰难拟况江蓠。灵均苦要群芳聚,却怪骚中偶见遗。”《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七。也有对此反生妙解的,如:艾信夫《世言梅见外于离骚海棠不取于子美未有为解嘲者因作二绝》其一:“不受春风半点尘,骨寒花冷雪为群。桂椒不敢攀同传,正是骚人独敬君。”《全宋诗》卷三七○○。后世也多有自称咏梅是为骚人拾遗补阙的,如:刘克庄《梅花》其三:“篱边屋角立多时,试为骚人拾弃遗。不信西湖高士死,梅花寂寞便无诗。”《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七。方逢辰《题〈梅骚〉后》:“有客过予,自号‘梅友’,出示一编曰《梅骚》,且以不及梅为骚之欠,不入骚为梅之耻,将以补骚缺也。”方逢辰《蛟峰文集》卷六。释渊《访姚雪篷贬所》:“十年漂泊孤篷雪,谁补梅花入楚辞。”《全宋诗》卷三一一三。乐雷发《寄雪篷姚使君》:“梅花且补离骚阙,薏苡应为史笔知。”《全宋诗》卷三四七〇。渊、乐二人诗与姚镛有关,不约而同提到补骚,姚镛可能曾有意于此。元人韦珪有骚体赋梅《补骚》之作韦珪《梅花百咏》附。。
3梅与《易》
关于梅花与《易经》的关系,后面魏了翁“傍梅读易”作品选读条下将有涉及。南宋后期以来,随着理学的广泛普及和深入人心,以梅花来象征阴阳变化、证示天理本体,反过来又以《易》理来诠说梅花意蕴和价值的现象越来越普遍。这里以明王思义《香雪林集》卷五所载当时“省监名公”唱和之作《一枝一乾坤》为例:“因读梅边易,梅枝见极存。即兹参剥复,别是一乾坤。信满春前陇,香传雪里村。动回天有性,静合地生元。寒暖分南北,阴阳互本根。要穷无尽蕴,立雪问程门。”剥、复为《易》之两卦,一为剥落之象,一为来复之象,后世以此来比喻盛衰消长之势。诗人观梅,着眼远非色香,也非横斜幽姿、岁寒精神,而是天地阴阳变化之理。朱国桢《涌幢小品》卷二七“梅丈人”条记有这样一则故事:“客有三人与梅丈人论理趣浅深,曰:‘玉雪为骨冰为魂,耿耿独与参黄昏。遥知云台溪上路,玉树十里藏山门。’一客曰:‘碧瓦笼晴烟雾绕,藐姑之仙下缥缈。风清月白无人见,洗妆自趁霜钟晓。’一客曰:‘在涧嫌金屋,照雪羞银烛。直从九地底,阳萌知独复。’丈人曰:‘初得吾皮,次得吾骨,得吾髓者,其三之复乎。’”所说三诗乃是古人咏梅集句,代表了三种不同的赏梅取向,最后一客所言乃集宋刘克庄、文同、陈棣诗句而成,代表了南宋后期以来理学之士即梅观理的思想认识,在这里被视为最深刻的咏梅。透过这一评价,可以感受到宋明理学对梅花审美的深刻影响。
4梅与蝶、蜂、鹤
花与蝶、花与蜂的密切对应关系是生物界的基本定律,也是鲜花描写中最常见的内容。我们也看到以粉蝶或蜂须来衬托或比喻梅花的白瓣与黄蕊,如江总《梅花落二首》:“偏疑粉蝶散,乍似雪花开。”《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下册第2569页。李商隐《酬崔八早梅有赠兼示之作》:“何处拂胸资蝶粉,几时涂额借蜂黄。”《全唐诗》卷五三九。宋以来也有以蜂逐蝶舞来写梅香的,如曾几《独步小园四首》其一:“江梅落尽红梅在,百叶缃梅剩欲开。园里无人园外静,暗香引得数蜂来。”《茶山集》卷八。杨万里《十一月十九日折梅二首》其二:“也知春向岁前回,不道春前早有梅。折得数枝捻归去,蜂儿一路趁人来。”《诚斋集》卷三九。但梅花的情况是比较特殊的,梅花花期较早,那时乍暖还寒,百草初萌而蛰虫未动,与姹紫嫣红、游蜂戏蝶纷飞漫舞的春盛季节不同。前引这些描写究属实有其景,还是出于一种习惯思路,有待品味斟酌。虽然古人也曾举证过梅花花期发现飞蝶的事实马位《秋窗随笔》:“(苏)和仲《梅花》诗:‘夜寒那得穿花蝶,知是风流楚客魂。’余以为梅时未有蝶,曾戏咏云:‘庄周无冷梦,不解到罗浮。’后偶看梅,见双白蝶翩翩然寻香于疏枝冷蕊间,始知苏诗之工也。”《清诗话》下册第834页。,但这一般只属偶然。梅与蜂蝶之间作息季节的这一错位,也成了梅花超越三春群芳的一个鲜明特征,反映在文学描写上也就成了梅花表现的一个重要话题。唐代李中《梅花》:“群木方憎雪,开花长在先。流莺与舞蝶,不见许因缘。”《全唐诗》卷七五○。邵雍《同诸友城南张园赏梅十首》其一:“东风一夜折梅枝,舞蝶游蜂都不知。插了满头仍渍酒,任他人道拙于时。”《全宋诗》卷三七三。孔武仲《梅径》:“采蜜蜂时背,偷香蝶命屯。都将潇洒格,分付与诗人。”《全宋诗》卷八八三。俞文豹《喜迁莺》:“任他万红千紫,勾引狂蜂游蝶。惟只共、竹和松,同傲岁寒霜雪。”《全宋词》第2691页。汪琬《看梅二首》其二:“忍寒溪北村西头,夜深犹为梅花留。笑杀雄蜂雌蛱蝶,绯桃开时方出游。”汪琬《尧峰文钞》卷四七。这些诗句都是通过蜂蝶不及知或梅花的不容知,来反衬梅花的不同桃李之流。值得注意的是,蜂蝶本身也有象征风流轻薄的意向,梅之与其绝缘,正是高风绝尘的表现。
在禽类中,也时见一些引为梅花衬托的。如黄莺,前言李中《梅花》诗“流莺与舞蝶”并举,是把流莺作为春禽的代表来作反衬。林逋《山园小梅》“霜禽欲下先偷眼”则是正面的烘托,其他以鹄、凤来喻梅之白洁与高雅的偶有所见。引用最广的是“翠羽”与仙鹤,缘于《龙城录》所载赵师雄遇梅仙和林逋孤山“种梅养鹤”或后世所说“梅妻鹤子”事。有关例子不胜枚举,其中梅鹤之配不仅见于诗歌,更流行于绘画。明王锡爵为其居宅植梅题曰“一只瘦鹤舞”张《明太仓相国王锡爵故宅梅二首》,《婴山小园诗集》卷一三。,陈继儒题其梅画也有是称《明陈继儒梅一册》,《石渠宝笈》卷四一。。梅鹤之配,其用意不只是见其高逸,也表示祈福祝寿之意。另苏轼《再和潜师(梅花)》中曾以白鹭来映衬梅花,也较成功《苏轼诗集》卷二二。。(七)梅花的重要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