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中国梅花审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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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汉魏晋南北朝:梅花审美欣赏的兴起(1)

一、梅花欣赏的出现

汉魏六朝隋唐时期是梅文化发展的第二阶段,观赏梅花开始兴起,人们开始着眼梅花的花树形象,欣赏其芳菲物色的美感,由花卉观赏、园林栽培进而诗歌、音乐和绘画等领域引为题材,加以表现。与先秦时期纯粹的果实应用知识和生活经验相比,人们积极感知和把握梅花的审美价值、审美特色。梅花早春独步和色白香清的特征都受到特别的关注,人们借以感应冬去春来的自然节律,体味花开花落的时序播迁,寄托韶华易逝、孤芳宜悯的人生感受。梅花的花色形象在受到人们越来越多的关注和欣赏的同时,也被赋予了越来越多的情感内容,包含了越来越多的生活体验和人生意味。随着这个时期审美文化尤其是花卉欣赏和诗歌咏物的普及,对梅花审美特色的认识不断积累和深入,到晚唐五代,对梅花整体特性的把握趋于明确,奠定了宋代审美认识进一步提升的基础。相对于先秦时期单纯的果实应用,由实用而观赏、由果实而花色、由功利而审美是这一阶段梅文化发展的基本方向和历史贡献,因此我们把这一时期称为“梅花的审美时期”。这里所说的审美是狭义的,指以物色美感为主要对象的欣赏活动。这一时期又可分为六朝与隋唐五代两个不同阶段,每一阶段展现着不同的发展水平。下面分两章讨论,本章论述六朝的情况。

现存最早有关梅花的资料是汉代刘向《说苑》卷一二《奉使》:“越使诸发执一枝梅遗梁王,梁王之臣曰韩子,预谓左右曰:‘恶有以一枝梅以遗列国之君者乎,请为二三子惭之。’出谓诸发曰:‘大王有命,客冠则以礼见,不冠则否。’诸发曰:‘彼越亦天子之封也,不得冀、兖之州,乃处海垂之际,屏外蕃以为居,而蛟龙又与我争焉,是以剪发文身,烂然成章,以像龙子者,将避水神也。今大国其命,冠则见以礼,不冠则否,假令大国之使,时过弊邑,弊邑之君,亦有命矣,曰:“客必剪发文身,然后见之。”于大国何如?意而安之,愿假冠以见。意如不安,愿无变国俗。’梁王闻之,被衣出以见诸发,乃逐韩子。”刘向撰、赵善诒疏证《说苑疏证》第335-336页。故事所说的“一枝梅”所指应是梅花,而不是果实。这条材料告诉我们,春秋末期至战国中期的越国(以今浙江绍兴为核心)已经把盛开的梅枝作为外交礼物,在越人心目中,梅花一定是一种美好甚至令人崇敬的东西。但这一故事的可靠性值得怀疑,《韩诗外传》卷八有类似的一段越使善于应对、不辱使命的记载,故事中宾主双方的对话与此基本相同,但使者的姓名变为廉稽,所使为荆(楚)而非梁(魏),出使任务是向荆王“献民”,其中没有以梅相赠的细节《韩诗外传》卷八之一,刘向撰、赵善诒疏证《说苑疏证》第336页引。。《说苑》为资料分类辑录之作,史实与传说相互掺杂,不能全然据信。但这条材料至少可以用来说明西汉刘向(前77-前6)时代的情形:当时越地产梅应有一定的知名度;南方人已注意到了梅花之美,并以盛开的梅枝作礼物。东汉崔骃《七依》:“鹾以大夏之彊(一作盐),酢以越裳之梅。”《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后汉文卷四四。也视梅为越地特产,进一步证明了这一现象。人们都知道东晋陆凯折梅赠远的佳话,江南地区这种赠梅通好的风俗可能也由来已久,至迟可追溯到西汉。江南作为产梅盛地,对梅花观赏价值的认识也应是超前的。

但在整个汉代现存文献中,类似梅花欣赏的明确记载极其罕见,为数不多与梅有关的材料仍主要着眼于果实。相传刘向的儿子刘歆(?-23)所作《西京杂记》卷一载:“(汉)初修上林苑,群臣远方各献名果异树,亦有制为美名以标奇丽。……梅七:朱梅、紫叶梅、紫华梅、同心梅、丽枝梅、燕梅、猴梅。”所说应是汉武帝时扩修上林苑之事,比刘向生活的时代要早。与梅一起进献的还有梨十种、枣七种、桃十种、李十五种、查(楂)三种等,都是水果一类。品种之奇异,主要仍在其果实,当然也有一些是着眼于花、叶的,如“紫华梅”、“紫叶梅”显系因花色、叶色而得名,而其他五种梅就很难因名究实,弄清其品色在花还是在果。汉代都城题材的大赋作品多有对皇家园林和都市物产繁富的铺陈笔墨,其中梅也是常被提及的一种植物。如扬雄《蜀都赋》:“被以樱梅,树以木兰。”《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汉文卷五一。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五六:“汉孝武帝元封三年,作柏梁台,诏群臣二千石,有能为七言者,乃得上坐。皇帝曰:‘日月星辰和四时。’梁王曰:‘骖驾驷马从梁来。’大司马曰:‘郡国士马羽林才。’丞相曰:‘总领天下诚难治。’……太官令曰:‘枇杷橘栗桃李梅。’上林令曰:‘走狗逐兔张罘罳。’”大臣所咏每人七言一句,各就自己的执掌言之。太官令,主要负责皇宫饮食供给的官员,所说是几种果贡。张衡《南都赋》:“若其园圃……乃有樱梅山柿,侯桃梨栗。”《文选》卷四。这里罗列的都是果树之类,从中可见梅在汉代已经成了极其普遍的栽培果树,而其花色之美尚未引起注意。

虽然上述材料中不能完全排除梅花的观赏成分,但大量材料表明,梅花观赏价值的明确关注和在园林营景中的实际栽培是魏晋以后的事。我们引几篇晋、宋时期的作品。左思《蜀都赋》:“其园则有林檎枇杷,橙杮梬楟,榹桃函列,梅李罗生,百果甲宅,异色同荣。”同上。潘岳《闲居赋》:“爰我定居,筑室穿池。长杨映沼,芳枳树篱;游鳞瀺灂,菡萏敷披。竹木蓊蔼,灵果参差……石榴蒲陶之珍,磊落蔓衍乎其侧。梅杏郁棣之属,繁荣丽藻之饰,华实照烂,言所不能极也。”《文选》卷一六。陶渊明《蜡日》:“梅柳夹门植,一条有佳花。”陶渊明撰《陶渊明集》卷三。谢灵运《山居赋》:“北山二园,南山三苑,百果备列,乍近乍远,罗行布株,迎早候晚。……桃李多品,梨枣殊所。枇杷林檎,带谷映渚。椹梅流芬于回峦,椑柿被实于长浦。”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卷六五。与汉赋相比较,同样是写植物,汉赋止于名称的简单罗列,而上引已具场面的勾勒和风景的描绘。同样是铺陈园树,汉赋止于果树种类的排比,而这里则流盼于植物的芳菲丽色,着意于山林园居的物华气貌,陶渊明所写更是明确指向梅柳初绽时的早春美景。植物的感性形象与物色美感越过其经济意义展露出生动的魅力,“梅芳”因此成了明确的观赏对象。

对此应该联系魏晋以来文化发展的大背景来认识。秦汉一统帝国的崩溃,相应的儒学独尊的思想专制局面被打破,魏晋以来进入了新一轮的思想大解放。以地方士族大姓为骨干的文化精英们越来越注意个人的价值,追求个性的自由、生活的自适、情感的恣纵、精神的超越成了一个相当普遍的倾向,由此带来了玄学的兴盛、佛教的流传、文学艺术的崛起等一系列文化思潮。“越名教,任自然”是魏晋以来思想界的一个核心主题,它不仅带来对人的情感个性的肯定,同时也直接促进了自然风景审美意识的活跃。由俯仰宇宙天地、迎逆气节阴阳的笼统感应,趋于对自然景观、四时物色的深情观照与精细描摹,深入想象与风雅营造。山水、田园、风景、宴游、征行、咏物等题材的诗赋、志记,山水游览题材的绘画,士大夫私有庄园山水林亭的经营,都在这个时代蔚然兴起。就物色审美而言,许多植物不只满足实用的需要,而且开始引发人们观赏爱玩的兴趣。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梅花以其鲜美的芳菲物色,以其春气独先的节令特征逐步引起人们的注意和重视,成了文艺创作的一个时尚题材。

首先是乐府横吹曲《梅花落》的出现。这是一首以羌笛为主要乐器演奏的乐曲,与《出塞》、《入塞》、《关山月》、《折杨柳》等同属军旅乐曲,其主题大约是因梅花飘落、春色将逝,抒发兵革辛苦、久戍不归之情,南北朝直至隋唐此曲极其流行,成了笛曲中最著名的作品。东晋谢安太元中(约387年)主持修缮宫室,“造太极殿欠一梁,忽有梅木流至石头城下,因取为梁,殿成,乃画梅花于其上,以表嘉瑞”宋张敦颐撰、张忱石点校《六朝事迹编类》卷一。南朝陈沈迥《太极殿铭》:“昔晋朝缮造,文杏有阙,梅梁瑞至,画以标花。”《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陈文卷一四。,这一建筑装饰画,可以说标志着绘画领域梅花题材的出现。南朝刘宋以来文人《梅花落》乐府诗的拟作形成热潮。同时,文人以梅花(早梅、觅梅、摘梅、赏梅、咏梅)为专题的咏物写景诗赋之作也逐渐风行起来,鲍照、萧衍、萧纲、萧绎、谢脁、何逊、吴均、阴铿、庾信、徐陵、江总等南北朝著名作家都有这方面的诗赋篇什传世。在一般的感春写景诗中梅花也频频出现,成了一个早春风景的典型意象。南宋杨万里《洮湖和梅诗序》:“梅之名肇于炎帝之经(按:指《神农本草经》),著于《说命》之书(按:即《尚书·说命》)、《召南》之诗(按:即《诗经·召南·摽有梅》),然以滋不以象,以实不以华也。”至“南北(朝)诸子如阴铿、何逊、苏子卿,诗人之风流至此极矣,梅于是时始一日以花闻天下”杨万里《洮湖和梅诗序》,《诚斋集》卷七九。。概括的正是这一事实。

观赏梅花的兴起,除了魏晋以来文化思潮整体变迁之外,还有一个生物种性和地理空间上的原因。梅花虽然花期较早,而其实并不耐寒,摄氏零下15度以下的低温状态就很难存活,因而在黄河流域应属罕见。秦汉以前梅花在黄河流域分布较广,这与上古时期黄河流域的生态状况保持良好有关。从贾思勰的《齐民要术》有关“种梅杏”章节可知,到后魏时期(386-534),黄河中下游仍有一定的果梅栽培生产。但显然不能与长江流域相比,上文我们曾有材料说明,从汉代开始,吴、越故地就被视为梅的主产区,梅被视为越国特产。而作为一种花卉,只有在江南山水清秀、物华繁茂的自然条件下,只有在自然分布较为普遍的情况下,梅花的观赏性才会引起足够的注意。三国孙吴以来,尤其是晋室南渡以后,人口重心和文化重心南移,江南进入了一个持续深入开发的新时期,“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正是这样一个特定的环境,提供了梅花欣赏骤然兴起的历史机遇。江南可以说是观赏梅花催生酝发的温床。

二、南朝:梅花欣赏的“第一次浪潮”

南朝大量的专题诗赋展现了更为丰富的观赏情景。

首先是宫廷和王公贵族园林中的梅花景观及欣赏活动。文献中有关三国东吴的苑囿记载极少,晋室南渡后,把京、洛地区皇家与权贵的园林营置之风带到江南,使建康(今江苏南京)、吴郡(今江苏苏州)、江陵(今属湖北)、会稽(今浙江绍兴)等地的园林建设蔚然成风。在建康,南朝皇家苑囿华林园(晋)、乐游苑、上林苑(宋)、新林苑、芳乐苑(齐)、建兴苑、王游苑、芳林苑(梁)等,私家园林如王导西园、谢安园、司马道子园等都盛极一时。江南园林多营筑山水景观,列植花草果木。梅花正是其中较为常见的一种题材,我们从南朝诗歌中可以看到这一点。何逊《咏早梅诗》:“兔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枝横却月观,花绕凌风台。”逯钦立编《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册第1699-1700页。萧纲《梅花赋》:“层城之宫,灵苑之中,奇木万品,庶草千丛。……梅花特早,偏能识春。……乍开花而傍,或含影而临池。向玉阶而结采,拂网户而低枝。”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卷八二上。萧慤《春庭晚望》:“春庭聊纵望,楼台自相隐。窗梅落晚花,池竹开初笋。”李昉《文苑英华》卷一五七。陈叔宝《梅花落二首》:“春砌落芳梅,飘零上凤台。拂妆疑粉散,逐溜似萍开。映日花光动,迎风香气来。佳人早插髻,试立且徘徊。”《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下册第2507页。何逊所说的兔园指梁芳林苑。“梁武帝天监初,赐(萧)伟为第。伟又加穿筑,增植嘉树珍果,穷极雕丽。”姚思廉《梁书》卷二二《太祖五王列传》。却月观、凌风台当是其中新增的两座建筑,从何逊诗中可见,建筑周围有梅树环植。萧纲、萧慤、陈叔宝所写也当是同样的皇宫、王公园林景象。

其次是一般文士的引植观赏。鲍照《梅花落》:“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册第1278页。苏子卿《梅花落》:“中庭一树梅,寒多叶未开。只言花是雪,不悟有香来。”《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下册第2601页。鲍、苏所言当为私人居处所植之梅。南朝诗歌中还提供了更为广阔的民众游春赏梅的情景。《子夜四时歌七十五首·春歌》:“杜鹃竹里鸣,梅花落满道。燕女游春月,罗裳曳芳草。”晋清商曲辞《子夜四时歌七十五首·春歌》,《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册第1043页。江总《梅花落》:“腊月正月早惊春,众花未发梅花新。可怜芬芳临玉台,朝攀晚折还复开。长安少年多轻薄,两两共唱《梅花落》。满酌金卮催玉柱,落梅树下宜歌舞。金谷万株连绮甍,梅花密处藏娇莺。桃李佳人欲相照,摘叶牵花来并笑。杨柳条青楼上轻,梅花色白雪中明。横笛短箫凄复切,谁知柏梁声不绝。”《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下册第2574页。前一首是晋、宋之际的乐府民歌,所咏可以说是乡村之景,从中不难感受到江南地区梅树遍布的景象。江总诗中所说的长安指南朝都城建康,诗中展示了梅花盛开时节京城士女花下歌酒纵游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