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太平天国的历史和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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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太平玉玺"的读法

现存太平天国玉玺中有一方"太平玉玺",其读法和其中的"八位万岁"一句作何解释,长期以来学者中有不同意见。这里只谈读法。

早年谢兴尧先生、罗尔纲先生对玺文的读法是:

太平玉玺

天父上帝 恩和辑睦

天王洪日 天兄基督

救世幼主 主王舆笃

八位万岁 真王贵福

永定乾坤 永锡天禄(①谢兴尧:《太平天国的社会政治思想》,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罗尔纲

平天国文物图释》,北京,三联书店,1956。)

简又文先生的读法不同:

太平玉玺

天父上帝 天兄基督

天王洪日 主王舆笃

救世幼主 真王贵福

八位万岁 恩和辑睦

永定乾坤 永锡天禄(简又文:《太平天国典制通考·玺印考》。)

近荣孟源先生对谢、罗的读法提出商榷,认为天父天兄天王的次序不能混乱,前四句读法应为:

天父上帝 天兄基督

天王洪日 恩和辑睦(荣孟源:《太平天国的玺文》,载《历史教学》,1979(6)。)

"救世幼主"以下六句,荣的读法与谢、罗同。

简又文和荣孟源注意到玺文的读法应按照天父天兄天王的先后次序,这是正确的。但他们四位的其他读法都还有可商榷之处。

首先是玺文上半部的"恩和辑睦"一句,谢、罗的读法是放在"天父上帝"一句之后,简、荣的读法则分别插入下半部印文各句之中。考"恩和"、"辑睦"词语,洪秀全在其他文书中也曾使用,如《御制千字诏》末句"臣僚辑睦",《赐英国全权特使额尔金诏》末句:"西洋番弟朝上帝,人间恩和在斯乎。""恩和辑睦"系同受上帝之恩而亲爱和睦之意,这样的用句宜出现于所叙的人和事之末。在"太平玉玺"中,"恩和辑睦"的地位是在上半部,谢、罗二先生大概是按照先读上半部再读下半部原则,把"恩和辑睦"句连于"天父上帝"之后,但这样读法,意思就不连缀而扞格难通。简、荣二先生将"恩和辑睦"分别插入下半部玺文(荣的读法只将谢、罗读法中的"天兄基督"、"恩和辑睦"两句互换位置),但为什么插在那里,似乎还是没有一定的规则可寻(他们所插入的地位就各不同)。我认为,玺文上半部的三句,"太平玉玺"是玺文之题,"天父上帝"是玺文的首句,"恩和辑睦"应是玺文的结尾。这样,玺文的意思既可以连贯,句读的次序安排似乎也可以解释。

另一个问题是,谢、罗、荣三位都在"救世幼主"句下接以"主王舆笃",而将"真王贵福"接在"八位万岁"句下,这也可商榷。"主王舆笃"句中的"舆笃"是什么意思,今天还不能解释,但"真王贵福"系指幼主洪天贵福,这是毫无疑问的。因此"救世幼主"句必应接以"真王贵福"。谢、罗二先生之所以那样读,分析起来,他们的读法次序有一原则,即除玺文上半部先读以外,下半部八句读法系按照从左向右、从中间向外的次序(这是指玺文在印石上的地位次序即印面的地位次序,钤印后则是从右向左)。按太平天国玺印文字的次序和读法,在印石上的确一般都是自左而右。这一方"太平玉玺"的上半部,"天父上帝"四字系直书,"太平玉玺"、"恩和辑睦"两句的文字次序,也是由左而右。而下半部的"天兄基督"、"天王洪日"两句,"天王洪日"在左,"天兄基督"在右。如照通例,照玺文上半部由左而右的次序,的确应如谢、罗二先生那样先读"天王洪日",接着也就会把"救世幼主"和"主王舆笃"相连。这种读法虽然是经过考虑按照一定的次序原则提出的,但它把天王摆在天兄之前,有关幼主的两句又互相割离,说明这样的次序原则显然存在着问题。

太平天国的尊卑次序是尚左的,左辅正军师、右弼又正军师的职位就说明了这一点。在此玉玺的印石上,"天王洪日"却刻在"天兄基督"之左,以至有同志认为这是一种僭越。但联系洪秀全后期的整个思想和他对宗教的态度来看,他竟在玉玺玺文中公然冒犯天兄,那是不可思议的事。

我认为,这里的玺文次序是洪秀全按照基督教教义和他自己独特的宗教理论安排的,是一种尚右和从右读的特例。

据《新约全书》,耶稣死后复活,向一些门徒显现,"主耶稣和他们说完了话,后来被接到天上,坐在上帝的右边。"(①《马可福音》第十六章。)洪秀全读《圣经》很细致,曾用这一故事来论证他的宗教理论。他反对西方基督教的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说,他的思想是形而下的,他坚持从人格方面来理解上帝是父,耶稣是长子(他自己是次子)。他用耶稣在上帝右边这一神话来论证上帝是上帝,耶稣是耶稣,并非一体。太平天国辛酉十一年(1861)二月十九日洪秀全的一道诏旨申述此理说:"可知有父方有兄,况哥坐爷之右手!若是同一将谁坐?爷乃上主哥救主!……上帝圣讳爷火华,哥名耶稣命自爷。士提反证哥立右,父大过子总无差。"(英国伦敦公共档案局藏原抄件。参见本书《英国发现的太平天国新史料及其价值》一文。)正是根据这种理论和需要,洪秀全在这方玉玺中特将天兄的地位安排在右边。所以,除了玉玺上半部的字句以外,下半部八句的读法应该是右左右左,从中向外。这样,其他各种读法扞格难通的问题都可以解决。

据以上的理解,玉玺全文的读法应如下:

太平玉玺

天父上帝 天兄基督

天王洪日 主王舆笃

救世幼主 真王贵福

八位万岁 永锡天禄

永定乾坤 恩和辑睦

说明以上这篇文章曾发表于《历史研究》1981年第2期。1981年5月,联邦德国汉堡大学一位先生经《历史研究》编辑部转来对该文的商榷意见。他说:"王先生的读法我以为确较前几种读法通顺易解,但对他所持的理由却不敢苟同。"他认为,如何区别左右是关键问题,印文应从钤印后的正面而不是从反面即印面来区别左右。玉玺的上半部是按照汉文的传统书写次序自右而左的,下半部的书写次序不同,其原因,"从中向外,当是为了将天兄天王安置在天父上帝膝前。自左而右,则是为了尊崇天兄,故依太平天国尚左的体制,置于天王之右。"这是说,玉玺中天兄天王的位置原已符合尚左的体制,并没有什么特殊,因而他认为《"太平玉玺"的读法》所作的解释是不必要的。

我很高兴我们对这方玉玺的文句有共同的读法。他提出玉玺下半部之所以"从中向外",是为了将天兄天王置于天父膝前,这也是有启发性的和令人感兴趣的见解。但他认为玺文中"天兄基督"本来就在"天王洪日"之左,是依据太平天国尚左的通例安排的,这还值得商榷。下面几段摘自我于1981年6月给这位先生的复信,可以看做对《"太平玉玺"的读法》的进一步论证。

太平天国尚左,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问题在怎样辨识他们的左右。这可以从太平天国的其他文书文物得到一些启发。

建都天京以后以杨秀清、萧朝贵名义发布的《诰谕四民各安常业》布告,是刻版印刷张贴的。萧一山所编《太平天国诏谕》影印了这份布告。布告上,杨、萧的名衔和官印并列,如从读者正面来看,杨在右而萧在左。其原式略如下

西王印

东王印

真天命太平天国

右弼又正军师西王

左辅正军师东王

禾乃师赎病主

太平天国辛酉十一年(1861)洪仁玕等三人戒浮文巧言谕,也是刻版印刷的。萧一山前书也予以影印。其名衔、官印,洪仁玕居中。其余二人,如从读者正面来看,地位较高的蒙时雍在右,地位较低的李春发在左。原式略如下

忠诚贰天将印

干王印

幼赞王印

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

殿前忠诚贰天将

精忠军师顶天抚朝纲干

顶天扶朝纲幼赞

"太平玉玺"的读法

太平天国辛酉十一年(1861)历书的献历奏列有十一位王的名衔。他们的尊卑次序是杨秀清、萧朝贵、冯云山、洪仁玕、石达开、陈玉成……其左右排列,从读者正面来看,却是杨右萧左,然后是冯右洪左、石右陈左……此件原刻本藏于伦敦,萧一山《太平天国丛书》第一集予以影印。十一王的位置排列略如下式:

太平天国天朝九门御林

辅王

赞王

英王

干王

西王

东王

南王

翼王

忠王

待王

章王

类此的事例很多。从所有这些情况来看,太平天国人物的排列,如读者正面视之,都是尊者居右,卑者居左。而太平天国尚左,这是没有疑问的,杨秀清为左辅正军师,萧朝贵为右弼又正军师就是确证。

怎样解释这种现象呢?

这似乎也可以用汉字的传统书写顺序来解释:汉字书写都是从右到左的,以上这些文书中出现的人名正是根据这种书写顺序,先写尊,后写卑,与左尊右卑的制度无关。但这样解释存在两个问题:

(1)既然按照从右到左的传统书写次序,是先写尊、后写卑;准此规则,"太平玉玺"的下半部也应该先写"天兄基督",后写"天王洪日",何以现在相反呢?

(2)我们认为这些人名是按照从右到左的汉字传统书写次序排列的,太平天国对于左右的看法同我们一致吗?

对于后一个问题,太平天国的"朝天朝主图"可以帮助我们得到解决。

太平天国的"朝天朝主图"是刻版印刷的。萧一山所编《太平天国诏谕》曾据伦敦藏件影印。"朝天朝主图"中的座位次序是这样的:

荣光大殿

西 东次兄 长兄干崇 巨南英长 元翼赞唐 见忠  

在这一座位表中,东尊于西,长兄尊于次兄,南、翼、忠尊于干、英、赞,我们似乎可以说它也是按汉字传统书写顺序先写尊后写卑的,与左尊右卑无关;如果说有左右,那是自右向左排列。但是,洪秀全的看法相反。这幅图下有洪秀全的诏旨,其中有两句:"南左干右仍旧位,挨次翼、英、忠、赞当。"这是说,南王在左边,干王在右边。这个左右,显然是从读者对面来看的。如果认为应从读者正面来区分左右,那就变成了"南右干左",与太平天国的原意正相反。

为什么太平天国的左右同我们从正面来看的左右相反?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们的左右是以君临于臣民之上的上帝或真圣主为主体来区分的。上帝或真圣主在所有人的对面、上面,他们面对其他人,以他们为主体来看左右,自然同其他人从正面来看左右相反了。

既然太平天国的左右是从读者对面来看的,那也就可以理解以上所举各种文书中的名衔次序,实际上仍是尊者居左、卑者居右;而不是从正面来看那样,好像变成了卑者居左、尊者居右。

而"太平玉玺"的下半部则不同。在这方玉玺中,天兄在右而天王在左,是与太平天国其他文书中名衔的尊卑次序排列原则相反的(即使不同意上述关于太平天国如何区分左右的看法,"太平玉玺"下半部文句与其他文书中名衔的排列原则相反,也是一个确定的事实。这将"太平玉玺"下半部的文句排列同上述所举出的几种文书作对照就可以知道)。不但与上述所举出的几种事例相反,而且也与太平天国其他两方金玺中天兄与天王的排列次序相反。

我们今天能看到的太平天国两方金玺钤印后的文字是这样的:

天国久长天堂荣光

玺〇万方来朝天

天父上主皇上帝

天王大道君王全□天下福

救世主天兄基督□□

太平

金〇天下太平日

天父主张天兄担当

公孙同坐天国真王万

岁照万方

天父上主皇上帝

天王大道君王全

救世主天兄基督

救世幼主王

真承一统

天父子总号太平幼主一

印钤于天王手批艾约瑟《上帝有形为喻无形为实论》上。印钤于太平天国辛酉十一年(1861)四、五、六月的几份天王、幼天王诏旨上。这些文献均见萧一山所编《太平天国诏谕》,据伦敦藏件影印。

在这两方金玺中,天兄、天王的左右次序是天王居右、天兄居左,与上述所举各种文书中尊卑次序的排列方法相同,但与"太平玉玺"相反。

可见,认为"太平玉玺"中的"天兄基督"四字本来就在"天王洪日"的左边,本来就符合尚左体制,那是难以说通的。因为这两方金玺就与"太平玉玺"相反。如果说"太平玉玺"下半部天兄天王的位置排列符合尚左的通例,那么,其他一切文书中的尊卑排列,包括以上两方金玺中天兄天王的位置,反而就变成反常的了;如果认为其他一切文书、包括以上两方金玺的排列是通例,那就不能不承认"太平玉玺"下半部的排列方法是与其他通例相反的特例,因而需要作出解释。由于它是特殊的,有的认为这是洪秀全僭越,有的索性认为这方玉玺是清人伪造的。这样的解释我以为缺少根据。《"太平玉玺"的读法》正是我对这一特例试作的一种解释。

"太平玉玺"和上述两方金玺中的玺文都有天兄天王,为什么两方金玺玺文中天兄天王的左右序列同"太平玉玺"不同?对此,我的初步看法是,这可能同它们刻制的先后有关。第一方金玺是盖在批艾约瑟文上的,艾约瑟在1860年夏访问太平天国,金玺的刻制自必在此以前。这方金玺的玺文中只有天父天兄天王而没有幼主的位置,这是太平天国九-十年以前的体制,九-十年后,就是爷哥朕幼、父子公孙同坐江山了,由此可以推测增加了幼主名衔的第二方金玺大约在太平天国庚申十年(1860)刻制。至于"太平玉玺",玺文中也是父子公孙的体制,但在太平天国辛酉十一年(1861)四、五、六月的诏旨上钤印的仍是上述第二方金玺,据此我们或者可以推测它刻制于第二方金玺之后。在刻制上述两方金玺时,洪秀全是按照太平天国左尊右卑的通例来安排天兄天王的位置的,但在刻制"太平玉玺"时,由于三位一体问题争论的需要,洪秀全按他自己的理解和特殊的思想方式回答问题,因而也就出现了天兄在右天王在左的特殊排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