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原是一篇讨论文章,曾在1961年发表。现在改换了题目,在文字上和内容上也作了较多的修改补充。
在太平天国革命影响下,19世纪50年代的中国遍地爆发了各种形式的人民起义,捻军起义即其中较重要的部分。对捻军的研究,新中国成立以后受到了重视。中国史学会主编的"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有《捻军》专辑,一些史学工作者作了长期的调查和研究,取得了很好的成绩。既研究太平天国,又研究同时期的捻军和其他起义,我们才会对19世纪中叶的阶级斗争历史有比较完整的认识。
由于捻军和其他起义都是在太平天国的推动下爆发的,研究太平天国同它们的关系总是人们感兴趣的课题。特别是捻军,它们的活动地区同太平天国相邻,双方还有过密切的、合作的关系。在对捻军的研究和对太平军同捻军关系的研究中,近来有一种重要的意见,认为"捻"不是自称,捻军不应被称为捻军,而应该在它不同的发展阶段对它提出不同的称谓,如称为"大汉起义军"、"太平天国某部"、"太平天国新军"等,认为只有这样,才符合工人阶级的立场;如统称为捻军,则是超阶级超政治的客观主义立场。这的确是原则性的意见,不仅关乎历史事实,而且关乎理论观点。现在试对这一问题作简略的讨论。
一
在捻军大规模起义前,捻的活动早已充斥于鲁豫苏皖地区:"山东之兖、曹,河南之南、汝、光、归,江苏之徐、淮,直隶之大名,安徽之庐、凤、颍、寿,承平时在在有之。"(王定安:《湘军记》卷十六,《平捻篇》。)它的产生,或说始于康熙时,这可能失之太早,但至少在嘉庆时,时人记载中已经提到捻的活动了。
"捻"是什么意思?清人记载中有多种解释。据较早报道捻的活动的陶澍说:
成群结队,白昼横行,每一股谓之一捻子。小捻子数人数十人,大捻子一二百人不等。(《陶文毅公全集》卷二十四,《条陈缉捕皖豫等省红胡匪徒折子》。)
陶澍说,一股谓之一捻。根据实地调查资料,"捻"就是股的意思:
捻,为皖豫交界一带地方的方言,与股、伙、铺同义。皖北涡、蒙、亳一带,对一股子、一伙儿的习惯说法是一捻子或一铺子。(安徽科学分院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历史研究室近代史组编著:《关于捻军问题》,44页,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60。)"捻"最初是由结伙贩私盐、劫富户财物这些活动而组织起来的;起初称为捻,可能只是泛称,后来也就成为进行这些活动的人的专称。
那么,捻究竟是他们的自称还是别人对他们的称呼?有一些历史记载说他们自称为"捻":贼多南阳人,自名其党曰捻子。(同治《郏县志》卷十,《记捻匪事》,见《捻军》,第3册,114页,"中国料丛刊"本,上海,神州国光社,1953。)豫省东南接壤江皖蒙、亳、颍、寿,民俗故强悍,往往聚众剽劫,多至千余人,少亦数百人,各推贼中桀黠者为之首,自号为捻,不相统一。(《豫军纪略》卷六,《皖匪》,见《捻军》,笫2册,289页。)
但另有记载说法似有不同:
子弟父兄相率为盗,私立名号,曰堂主,曰先锋,或数百人为一捻,数千人为一捻,故当时号曰捻匪。(《山东军兴纪略》卷二,《皖匪一》,见《捻军》,第4册,28页。)
还有一种说法:
十夫有长,百夫为雄……于集市聚赌,排列刀矛枪铳,名为镇棚,众称为桌主,各集市皆然。每大会,则聚集首领,或数十,因曰此一捻也,彼一捻也……捻子之称盖由此起,于是改桌主之称为捻首。(马杏逸:《捻逆述略》,转引自方玉润:《星烈日记》,见《捻军》,第1册,309页。)
这两种记述是否表明"捻"不是自称而是他称呢?其实没有。
所谓"当时号曰捻匪","捻匪"一词自然是站在统治阶级方面对这伙"为盗"者的恶称,但这完全不能说明"捻"也是他称。正如清朝统治者称天地会起义者和一度称太平军为"会匪",并不能证明"会"也是清朝统治者加于他们的称呼。
他们的首领有堂主、桌主之称,这也与他们的组织是否自称为"捻"无关。所谓"堂主",据研究是"趟主"之讹。("趟主"意为出外贩私盐或打粮的首领,即出外走一趟之主,参见《关于捻军的几个问题》,46页。) "堂主"是首领的名号。首领自称堂主,并不说明他们的组织、团体不自称为"捻";正如会党中有龙头、大爷,不说明他们的团体不自称为"会"一样。至于说"桌主"是自称,"捻首"是他称,这似乎不符合上引这段记载的原意。这里是说有了"捻子"之称后,才改首领"桌主"之称为"捻首",并不涉及自称他称问题。这份资料接着记述了"捻"的各种活动方式和组织情况,说:
捻之恶者曰二捻头;稍通文义能掌计划者,谓之掌捻;凶悍斗狠者谓之领捻;小捻入大捻谓之帮捻;又有不知名姓之类聚数十人到处游行,遇隙便抢,谓之游捻,又名飞捻;更有新捻、老捻之称。(马杏逸:《捻逆述略》,转引自方玉润:《星烈日记》,见《捻军》,第1册,311页。)
很明显,它丝毫没有把"捻"之一词看做他称的意思。掌捻、领捻等名称只可能出于他们自己。如果他们不自称为"捻",怎能有掌捻、领捻这些名称?
其实,"捻"是自称还是他称的问题,对于本文要讨论的问题来说,只在"捻"是不是一种诬蔑性称谓的范围内有其重要意义。"捻"如果是封建统治者加之于一种群众组织或起义者的诬蔑性称呼,今天的史学工作者仍沿用这个词,那自然是不妥当的。但我们找不到"捻"是诬称的根据。统治者或者咒骂他们为"捻匪"(而不是"捻"),或者斥之为"红胡子"。有一位称"捻"有汉代游侠之风的蒋湘南有诗说"其名曰捻子,红胡乃诅咒",自注:"良民詈之曰红胡子。"(《蒋子潇先生遗集》,见《捻军》,第1册,325页。其实"红胡子"的称呼也并没有攻击诬蔑的意思。陶澍在嘉庆十九年(1814)所上奏折说:"查红胡原系漏网之人……人以其凶猛,故取戏剧中的好勇斗狠、面挂红胡者名之。然匪徒闻知怒也,近则居之不疑。")这说明,"红胡子"才是斥责他们的诬称;"捻子"则是他们的自称,至少不是诬称。
前已述及,"捻"的称谓在语义上就是股、伙的意思,可见这是一个没有褒贬是非意义的中性词。正因为这样,我们很难将自称他称截然分开,很难说"捻"只能是自称而不可能是他称,或者相反。"捻"这样的中性词,是可能别人先使用然后他们也这样自称的,也可能他们自己先这样自称然后别人也这样称呼他们的。既然这样,既然历史上已经相沿成习,今天史学工作者称他们为捻,称他们在起义后为捻军,也就谈不到有什么立场问题。
二
1853年后,由于太平天国革命战争的影响和推动,捻众由零散的活动而纷纷武装起义。至1855年秋,乃有安徽雉河集会议,使各路捻军有了一定程度的联合。
在这次会议上,雉河集捻首张洛行被推为首领,称为"盟主",并建有"大汉"称号。
张洛行为什么称为"盟主"?因为这是一次"拜盟起义"的会。张洛行说:
照得首自雉河拜盟起义,众兄弟誓同生死,共推我为盟主,协力同心,共诛妖鞑。(《张洛行檄文》,见《近代史资料》,1963(1)。)
捻军由分散活动而进到联合,是一个进步。但这是"拜盟",是推出"盟主",而不是建立上下相维实行统一领导的政权。后来,张洛行曾以盟主的身份批评一些拜盟者各图苟安、自行其是的情况,说:
太平军和捻军关系研究中的一个问题
乃各思苟安之计,回家固守土圩,徒知抢掳。利己之私,久则足以自毙。前经行文再再,承孙葵心、刘学渊……众兄弟来怀,分兵东下……尔等安坐土圩,扪心自问,于心安乎不安乎?檄文到日,早决定见,有志成大业者,整顿兵马,同心一气,会兵北剿,共建基业;其固守土圩者,亦听其自便。(《张洛行檄文》,见《近代史资料》,1963(1)。)
从这里可以看出,所谓雉河集会议后"各旗统将皆归盟主调遣",其实不是事实。也不是有"归盟主调遣"的制度而部下不服调遣,而是本来就没有达到建立统一领导的程度。张洛行这篇檄文的内容和文字表明了这一点。
雉河集会议上建有"大汉"称号,这是确实的。汪士铎的外甥吴栗生于咸丰六年(1856)正月二十九日从开封写信说:"捻匪伪号大汉。"(吴栗生:《乙丙日记》卷三。)张洛行文告中有时自称"盟主",有时自称"大汉盟主"。但"大汉"称号是否国号?是否意味着他们已经建立了一个新国家政权?从雉河集之会是"拜盟起义"之会来看,恐怕还不能给予肯定的结论,特别是张洛行不可能已被推为"大汉明命王"。如果他已被推为"大汉明命王",他在直到太平天国壬戌十二年(1862)为止的多次文告中是不会一次也不使用这一称号而只自称"盟主"的。
雉河集会议并没有形成统一的领导制度。"大汉"称号的存在不决定捻军各部的实际联合程度;从张洛行或自称"盟主"或自称"大汉盟主"来看,"大汉"称号即使对他来说也不是绝对不可或缺的。至于这个称号被各路捻军所重视、接受和遵奉的事实,在有关捻军的各种正反面史料中,似乎都找不到。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用"大汉军"的称谓来代替"捻军",包括未参加雉河集拜盟的捻军呢?这个称谓对于当时的捻军战士的生疏程度、不重要程度,我想是不会亚于对今天的史学工作者的。
三
1856-1857年,张洛行等捻军与太平天国建立了联系,开始依附太平天国。这是由于斗争形势的需要而实现的。太平天国自"杨韦事变"以后,实力大受损伤。湖北和天京外围的战斗趋于紧张,太平军为在皖北进行反击,需要联络活跃在淮河两岸的捻军。张洛行等由于清军的进攻,雉河集失守,也需要依靠太平天国的力量以图再振。张洛行等依附太平天国,这对双方都有利。
招纳张洛行等,系出于太平天国主动,但张洛行等也表现了热情和积极性。据亲手经理其事的李秀成说:
那时已有张乐行、龚德树在三河尖造反,那时李招寿在我营中共事,李招寿与张乐行、龚德树有交,特通文报与张乐行来投。此时张乐行接得文件,当即复文已肯来投。(《忠王李秀成自述》,影印本。)
接着,李秀成、陈玉成在桐城打破清军,北上破舒城,克六安,张洛行等南下相迎,共破霍邱,即将霍邱交予张洛行为根据地。此后,张洛行等捻军首领接受了太平天国的封号,"奉太平天国正朔",即使用太平天国纪元,"遵照太平天国衣冠制度"蓄长发,传说还去过天京向天王朝贺。在淮南、皖中及江北的皖鄂交界一带,张洛行等的部队常与太平军协同作战,捻军大将龚德树还在湖北罗田战场上牺牲。
但这些事实是否表明捻军已不复存在,捻军已成了太平天国军,因而我们必须不再称之为"捻军"而只能称之为"太平军某部"了呢?不然。在研究捻军依附太平天国以后的双方关系时,我们必须注意到两个问题。
其一,捻军之依附太平天国,接受封号,遵奉"正朔"、"衣冠制度"是有条件的,这就是"听封不听调",保留了行动的自主性。
地方志书谈捻军同太平军的关系说:
归附发逆,受伪官木质伪印信,赴江宁朝贺,不奉发逆调遣。(《亳州志》卷八,《武备志》,见《捻军》,第2册,111页。)
李秀成在谈到太平天国戊午八年(1858)他无计解救京围的艰难情况时说:
我自回全椒,无兵可用。主与我母被困在京。那时在全邑,日夜流凄(涕)。虽招有张乐行之众,此等之人听封而不能听调用也。那时止有部将陈坤书、吴定彩、萧招生、谭绍光、陆顺德,各将愿力拼舍死,愿救京都。(《忠王李秀成自述》,影印本。)
这时的张洛行受有太平天国"征北主将"的职位。李秀成要解救京围,苦于兵力不足。张洛行等"听封不听调",李秀成只调集了他自己部将的战士"不足五千"。从这里可以看出受封为太平天国征北主将的张洛行,同太平天国领导的统属关系,是不同于其他太平天国将领的。
张洛行等依附太平天国后,主要在淮南进行战斗。1858年他们攻占怀远,接着又攻占临淮、凤阳,与太平军的地区基本上连成一片。他们在江北淮南以至淮北多次与陈玉成、李秀成部联合作战,并且为保卫安庆出过力。这些联合斗争,在太平天国的文献中,在清方封疆大吏的奏报中有过某些记载。但这些行动并不证明他们是受了陈玉成、李秀成的调遣。胡林翼多次奏报了他们这些联合战斗行动。如果重视这些奏报,认为张洛行等多次同陈玉成等在一起作战就足以否定他们"不听调"之说,那么,我们也应该重视这些奏报中的用词:胡林翼总是称陈玉成等"勾结"、"勾串"、"嗾"张洛行等进犯某处某地,总是称张洛行等为"捻首"、"捻逆",总是将"发、捻"或"粤、捻"并提。(参见《胡林翼全集·奏议》卷十八,咸丰七年五月三十日奏;卷十九,咸丰八年四月十四日奏;卷三十八,咸丰十年正月二十五日奏;卷四十二,咸丰十年十一月十六日奏等。)这些恰恰透露了张洛行等虽然依附了太平天国,在双方毗邻有共同利害关系的地区内配合太平军作战,但仍是有一定独立性的部队。在胡林翼看来,他们仍是与"发捻"有别的"捻逆"。
而且,我们还应该考虑到,除了张洛行等部捻军在淮南以外,还有众多的捻军首领经常在淮北以至河南、山东活动;他们的斗争客观上当然也与太平军互有配合作用,但主观上并不是根据太平天国的战略而行动,有的甚至并不依附太平天国,并没有接受什么封号。如果说,张洛行接受了封号(甚至还可以退一步说,接受了调遣),就应该取消捻军的称谓,那又置张洛行等以外的捻军于何地呢?
张洛行等接受太平天国的封号,太平天国在文书中用这些封号来称呼他们,这完全不能证明别的什么,只是证明了李秀成所说的"听封"。太平天国庚申十年(1860)四月初三日李秀成给张洛行的一封信,对于本文所讨论的问题而言是值得重视的,信的有关段落如下:
忠王李书致征北主将张洛行弟青及:缘兄与弟迢迢相隔,未克聚首一堂,共晤兵机,诚令兄有渭北江天之感。但兄客岁奉旨南征,在芜屯扎,其时韩绣峰弟由北抵芜,云称弟困凤阳,请兄分兵往救。兄因京围在急,而力难兼顾,故未统师前来。迨后骇闻江北圣营失利,即于今春兴师进剿……(下叙破江南大营事,从略)第兄与弟天各一方,未稔北路军情近来若何?虽前曾闻贵队收复菁江,军威大振,而究中心摇摇,悬念不置。是以特命平西主将吴定彩、前军主将吴如孝两弟统师前来往援,以修旧好。惟望弟须念该主将北道生疏,祈即时赐南针,俾得有所遵循,庶不致贻阃外之羞耳。谨此布达,余不多叙。并候戎佳不一。(故宫博物院编:《太平天国文书》。)
同一天,李秀成还写信给一位"定天豫康玉吉",是用命令的形式。其首末作:"九门御林忠义宿卫军忠王李谆谕定天豫康玉吉弟知悉……是以特命平西主将吴定彩、前军主将吴如孝两弟统师前来凤阳往援,以修旧好。惟望弟在北凡事须听该来主将铺排,设有调遣,着即应调可也。切切此谕。"(故宫博物院编:《太平天国文书》。)其余内容与致张洛行信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