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太平天国的历史和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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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石达开大渡河覆败事实(3)

(当石达开被围时),四川总督骆秉章遣越嶲营参将杨应刚劝石达开解甲归田,谓:大渡河天险,决无法飞渡,今既被围,请解兵柄,来共商善后。石达开见大势已去,不得已轻骑前往,杨乃设伏于凉桥,遂致被擒。(朱偰:《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死事考》,载《东方杂志》,1941,38(21)。)

这段话必有不准确的地方,例如骆秉章不可能直接向前线一名参将布置任务。它的意义在于报道了杨应刚"劝"石达开的一番话。它也可能不很准确,但它的大意就足以使人联想起石达开给骆秉章(或唐友耕)的信。石达开要求"舍命全军",赦免残部或为民或为军,并要求给予答复:或飞缄先复,或贲驾遥临。杨应刚告诉石达开什么"解甲归田"、"来共商善后"云云,不正与石达开的要求很有关联吗?

前已分析,石达开的信应已被清方收到。这封信即使没有被传看,这个消息也必然会在一些头目中传播。所谓周岐源知道了石达开"颇有降心",乃为划策、授以密计云云,表明周岐源等正是利用了石达开的要求和愿望来定计诱擒。

这样,我们可以推想,周岐源的"密计"就是编造出对石达开要求的某种答复,就是派杨应刚等前去表示同意石达开的要求,甚至可能诡称清方大员将要或已经到来,要他前去面商善后。这是一件"大事"。杨应刚、王松林没有什么信凭,又不是重要人物,石达开和他的部属自然不能轻信,这才有石达开的部属"俱欲伤应刚"和杨应刚赌誓发咒的事。石达开在穷败之时,为了救全残部,终于相信了这些话,停止抵抗,犯险来到清营。杨应刚等立即把他作为俘虏前去报功。

这样的"密计"太不光彩。它是蓄意的编造,在石达开到手以后,设计者特别是骆秉章需要否认这件事的存在,因而有的记载虽然透露出"密计"和"设计诱擒"之类的话,但对其内容却不能不讳莫如深或者语焉不详了。

骆秉章在杀害石达开后给清廷的奏报,是清朝方面关于石达开大渡河之役的官方报告。但恰恰就是这份正式文书,充满了掩饰和伪造。

特别是关于石达开被俘的经过,他说:

臣前以石逆或传其死,倘能设法生擒,辨认真确,俾就显戮,庶可以释群疑。当经杨应刚等以该逆无路逃生,于洗马姑竖立"投诚免死"大旗,石逆果携其一子及伪宰辅曾仕和、伪中丞黄再忠、伪恩丞相韦普成等并余党至洗马姑乞降。

这里他完全没有提到石达开想救全残众的事,也完全没有提到他的下属深入"贼垒"设计诱擒的事--而这一番深入"贼垒"的功劳,刘蓉的禀报是几次提到的,并且说:"非王松林深入贼巢,则石逆毙于乱军之中,亦断不能生得。"杨应刚、王松林的活动,对清朝统治者可说立了大功。但骆秉章的奏报却无一字提到王松林,无一字提到有人深入"贼巢"活动,把这番"功劳"全部抹杀。其所以如此,一方面他要把功劳归于自己,仿佛他早已指示要"设法生擒",这才有杨应刚在洗马姑竖立"免死"大旗;而更主要的,是他要掩盖石达开落入清营的真正情由,因为这种情由不但不光彩,而且向朝廷报告也要多费口舌。骆秉章奏报中完全略去杨应刚、王松林深入"贼巢"的事迹,可以反证杨应刚、王松林的活动必有文章。

掩盖了杨应刚、王松林的活动,石达开是怎样到清军之手的呢?于是相应地必须诬罔石达开:舍命全军、保全残部的信和要求一概不提,只说他见了免死旗就自动来降。

由于把石达开"乞降"说成是这样一件单纯的事,所以他也需要掩饰6月14日派刘蓉去大渡河的原意。如前所述,骆秉章是在得知石达开被俘前"虑其伪降以缓我师,乘懈而逸,又虑诸将不能善其后"才派出刘蓉的,这透露出他收到了或知道了石达开信件的消息。但后来他在奏报中却说:

臣前于四月二十八日(6月14日)得报后,虑其余党歼除不尽,将贻后患,札饬藩司刘蓉驰往大渡河,会同唐友耕等委办善后事宜。

同黄彭年的《黎雅纪行》对照,就可以看出这段话完全掩盖了事实和原意。

骆秉章为掩盖杨应刚、王松林的活动,不但在奏报中描写石达开为免死而自动乞降,而且也对石达开供词作了手脚。近年发现的毛祥麟《三略汇编》稿本中有石达开供词的抄本,其中关于大渡河被俘一段说:"达开原想投河,转念投诚出来,救全残众。"石达开供词原是清吏笔录,并不准确可信,但这句话大体符合事实,至少符合逻辑。然而我们过去看到的骆秉章抄呈清廷的石达开供词,这句话却写作:"达开正欲投河自尽,因想真心投诚,或可侥幸免死,达开想救众人,俱令弃械投诚。"显然,骆秉章在这里加了半句,以至使文辞意思都显得不通。

骆秉章的这份奏报是石达开贪生乞降说的根据,但是,看来这个根据是不可靠的。

石达开因诈降不成而被俘说,虽然不是毫无踪影,但实际上也很难确立。

黄彭年的《黎雅纪行》记述了骆秉章和黄彭年自己对石达开假投降的怀疑。前已引述,骆秉章就是因为这种担心而派刘蓉去大渡河的。刘蓉、黄彭年于6月15日离成都到新津,黄彭年记事说:

日暮得雅州书,谓贼穷乞降,将过河审其虚实。因检新津图经,南诏阻新穿水不得渡,乃伪请和,桥成而遁。今日贼势,正与咸通往事相类。

南诏事,据《新唐书》列传一四七载,唐懿宗咸通十一年(870)南诏犯成都失败,退至双流县,阻于新穿水,其首领"计穷将赴水死,或止之,乃伪请和以纾其急",三日造桥成而遁。黄彭年从雅州府得到了"贼穷乞降"的确息,但仍然认为与南诏之往事相类,担心是伪降。第二天,6月16日,刘蓉、黄彭年到邛州,得到骆秉章从成都来文,知道"石逆果就擒耳"。石达开是怎样"就擒"的?是否"弄假成真"?《黎雅纪行》无所记,但我们从后来黄彭年所写《代刘蓉致骆秉章禀稿》可以得知,刘蓉到了大渡河边的富林营,询悉了"诱擒"石达开的情形。这个"诱擒"是怎么回事,已在上文作了探讨。

这样看来,骆秉章等只是担心、怀疑石达开伪降,我们并没有见到确是伪降的依据。

许亮儒《擒石野史》有一段关于石达开末路的生动记载,其中提到石达开部有过诈降的计划。它在描写6月10日晚石达开败奔到老鸦漩的情况后说:

曹卧虎曰:"事急矣,明旦请收合余众,妖来背水一战,幸而胜则图前进,不胜则主臣赴彼清流,断不受斧钺辱,惟王留意焉"。达开曰诺。曾仕和又进言曰:"王请勿虑。适牒报南去溯谷流而上十里即梁桥,逾桥则为洗马谷(姑)场,越嶲营参将杨应刚、土司岭承恩各率数百人阻去路。明日我军诣梁桥,宜表诈降,俟济河劫粮,斩木猝攻,声威则无不复盛者,何待毙为?"达开壮其言,即令曹卧虎引炬据石为席,援笔成表,达开怀之。

但是,这个"诈降"计划并没有来得及实行:

天将曙,达开甫枕石而卧,忽见西南山头炬光,分道突出……达开腹背受敌,所部仅二千余,仍被拥护,奋力夺路,望梁桥而去。……达开当此欲进不得,退则无所……将自刎。会一将自梁桥驰涉高阜,急呼王应元各军停攻,吾已奉令俯准石达开降免矣。应元视之,乃参将杨应刚也。达开闻讯,不得已率其子定忠及各官佐释兵表降。四月二十五日(6月11日),杨应刚等乃招待达开部属于洗马场,共相劝慰,以安其心。

照这一报道,石达开、曾仕和拟定的诈降计划并未实行就遭突袭,达开不得已而"释兵表降"。这似乎是说,石达开已经真的投降。但它又接着报道石达开因诈降失败,十分悔恨:

二十六日(6月12日),应刚复令应元等戒备,以防诈降。二十七日,唐友耕兵自北来,应刚即协释达开父子及部属到大树堡,但友耕疑达开中变,竟传令将达开父子及官佐护送渡河,部属二千余仍留堡地安置……达开见所部阻渡,诈降计绌,阴甚悔恨。这似乎又是说,当石达开"将自刎"之时的"释兵表降"也是诈降,后来他同他的部众被隔离了,因而诈降失败。

许亮儒《擒石野史》有不少虚构夸张如小说家言的地方,但以当地人记身历目睹之事,不可能都是向壁虚构,所以诈降之说也应当重视。但许亮儒并没有为这一说法提供证据。诈降真降之不同,首先在于意图,但诈降者的意图往往是秘密的,不能广为人知,所以其意图往往只有从降后的活动和结果才能大白于世。石达开君臣密议诈降,按理不可能被许亮儒了解。许亮儒也没有报道出石达开有什么活动,足以表明他实行的是诈降。因此,对于这个诈降说,我们难以根据这几段话就轻易相信。

更重要的是,我们需要将这个诈降说同上文已反复指出的两件基本事实做对照。诈降说者也很重视石达开给骆秉章的信。这封信承认自己已经失败,愿意一人自刎以换取残部安全。按照这封信的思想,石达开没有想到要东山再起,如果清方真的接受了这封信的要求,石达开也不可能东山再起。或者认为,石达开写这封信是缓兵计(如同骆秉章所曾顾虑的那样)。那就是说,石达开写这封信只是为了争取喘息时间,延缓清军进攻,并不打算按这封信的内容去做。这样理解石达开写这封信的意图,似乎脱离了当时石达开孤穷末路的实际。章太炎曾将大渡河边的石达开比拟为垓下别姬的项羽。项羽如果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自然不会让虞姬自刎。石达开如果是缓兵计,心目中还有卷土重来的雄心和希望,也不会让妻妾投河先死。无论如何,说石达开写这封信是缓兵计,这只是一种推测,它需要另外的事实来作证明。而从后来发生的事实来看,说石达开写这封信是真心实意的,比之说是为了延缓清军进攻的缓兵计,可能更为符合实际。

许亮儒《擒石野史》报道石达开诈降说的另一问题是他没有提到杨应刚、王松林"深入贼营"的活动,而这一活动,如上文所说,是无可怀疑地存在的,且与石达开之被俘有极大关系。以许亮儒所处的地位,他没有必要掩盖这一点。他之完全没有谈到这件事,说明他并不了解内情,只是看到了表面。这也告诉我们,他的报道不会都符合实际。

据刘蓉、骆秉章报告,石达开奔逃至老鸦漩时,残部有七八千人。石达开被诱擒以后,骆秉章说,给票遣散的有四千余人,其余二千余人系"悍贼",被安置在大树堡,于6月19日晚被清军包围剿杀。这是反动统治者所干的一次血腥屠杀,也是石达开"舍命全军"的错误幻想所造成的血的教训。

但石达开这些残部的人数,如同石达开全军人数一样,可能已被清方大大夸大。如刘蓉报告说,石达开"率众投诚"后,王松林挑选精壮收编了三千人。后来刘蓉处理此事,查明"所称留三千人,亦非确数"。清方夸大人数,于此可见一斑。

石达开于6月18日被押解去成都,20日到荣经。据《黎雅纪行》报道,刘蓉6月15日出成都,此时也到了荣经。"刘公传讯,枭杰之气,见于词色。"6月25日押解到成都,审讯后被杀害。后来刘蓉谈到审讯和杀害石达开的情况说:"比提石逆研讯,据供自金田发难之后一切悖逆情状,历历如绘。其枭杰坚强之气,溢于颜面,而词气不亢不卑,不作摇尾乞怜之语。自言南面称王十余年,所屠戮官民以千万计,今天亡我,我复何惜一死。临刑之际,神色怡然。"(刘蓉:《养晦堂文集》卷六,《复曾沅浦中丞书》。)这是当时当事人根据直接见闻的记载。近世有记载称,石达开在被押解途中曾说,倘至北京,当奖拔招待他吃饭的清方某知州云云,似乎石达开做着到北京当大官的美梦。这种根据道听途说或出于臆测的记载,当然是极不可信的。

石达开大渡河覆败形势图安顺场大渡河(此照片及以下七张照片,均系四川省石棉县文化馆张弗尘同志所赠,谨此致谢)

大渡河、松林河汇合处

从松林地看安顺场

松林河旧貌

老鸦漩,石达开自紫打地败奔至此

凉桥,石达开自老鸦漩败奔至此

洗马姑,石达开在此被俘

马颈子王通把家(最高处房屋,原貌),石达开被俘后夜宿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