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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石达开大渡河覆败事实(2)

是日(6月9日)午刻,达开果率众东走,取道岩。应元见其车乱旗靡,即分兵上下两路,迈过铁桥追击。应元及许亮儒督兵从山顶下木石,黄君荣、汪复申等率军尾追。同时大河北岸周千总复派兵对岩用枪射击之。达开部面面受敌,坠岩陨水者无数。……(岩一径)道极险狭,仰视则峭壁参天,俯临则河水急涌,以是屈行二十里乃渡小河村庄,点验队伍则已损失十之五六。是夜宿此。应元复整队围之,未及旦,达开统残部溃围而去,应元跟追。……至利济堡……达开见老鸦漩水势险恶,料不能涉,亦收队盘踞其地。入夜昏黑,饥甚,觅食无所得,有相杀噬人肉者,达开莫能禁,并闻残部聚泣,乃顾而叹曰……今误蹈险地,一蹶不振,此天绝孤,非孤不能为诸卿解危也。言讫泣下数行,左右皆泣,莫能仰视。……达开知丧败在即……乃含酸仗剑,督叱部卒将胡、潘、吴三王娘以次抱投江中。

这些记述表明,6月9日渡河失败、紫打地失守,石达开陷于极大的困境。困境当然不是这一天才形成的。石达开原来据有河道七场中的紫打地、新场、洗马姑等村镇,但在5月下旬,新场、洗马姑已被岭承恩占领,特别是5月29日,岭承恩占领紫打地背后的马鞍山,使石达开局促于紫打地,成了釜中之鱼。6月9日的战斗是死中求生的"困兽之斗"。这次战斗失败,石达开虽率残部冲突至老鸦漩,但显然已经丧失了"血战出险"的信心和力量了,所以才有他的妻子沉河的事情。

处于绝境的石达开于6月11日在老鸦漩以南十余里的洗马姑地方落入清方手中。

石达开究竟是怎样落入清营的呢?在6月9日、10日、11日的短暂时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有几种不同的说法:

为贪生而投降了;

为突围而诈降不成被浮;

为救残部而被骗入清营。

由于记载残缺而又分歧、矛盾,要真正确立一种说法是不容易的,要澄清各种细节尤不可能--恐怕也不必要。我们要避免各执一词,在其中的细节上大加发挥、大做文章。我们需要的是把握住基本的事实,采取客观分析的态度,以认清石达开最后几天历史的轮廓。

有两件基本事实可以作为分析研究的基础,这就是:石达开想救全残部,清方得到石达开是"设计诱擒"的结果。这两件事的存在是有确实证明的。任何一种说法都应当同它们没有矛盾--除非能否定它们的存在。

关于石达开想救全残部,他在被俘后的供词中谈到了这一点,更具体的根据自然是石达开给骆秉章的信。关于这封信的真实性,我认为迄今并没有重要的争论。撇开收信人是骆秉章还是唐友耕的问题,它的多方面的来源表明了它不可能出于某一人的伪造。从它公之于世的先后来说,它首先见于1908年印行的《唐公(友耕)年谱》。1935年四川泸定西沙河坝高姓在紫打地发现此信抄本。1941年朱偰在大渡河等地考察,又有当地戴姓默写出这封信。1945年都履和整理发表的许亮儒《擒石野史》也录有这封信。有的抄本署有太平天国五月初九日的日期,与史实矛盾,这完全可能是抄写中发生的错误。至于骆秉章、唐友耕等的官私文件中没有提到它,那是由于别有隐情,下文将予讨论。

这封信的主要内容,是要求清方统帅"宥我将士,赦免杀戮"。它说:

窃思求荣而事二主,忠臣不为;舍命以全三军,义士必作。……大丈夫生既不能开疆报国,奚爱一生;死若可以安境全军,何惜一死。达闻阁下仁德普天,信义遍地,爰此修书,特以奉闻。阁下如能依书附奏清主,宏施大度,胞与为怀,格外原情,宥我将士,赦免杀戮,禁止欺凌,按官授职,量才擢用,愿为民者,散之为民,愿为军者,聚之成军,推恩以待,布德而绥,则达愿一人而自刎,全三军以投安。然达舍身果得安全吾军,捐躯犹稍可仰对我主,虽斧钺之交加,死亦无伤,任身首之分裂,义亦无辱。惟是阁下为清大臣,肩蜀巨任,志果推诚纳众,心实以信服人,不蓄诈虞,能依请约,即冀飞缄先复,并望贲驾遥临,以便调停,庶免贻误。

此外,信中还有一些表示他系被谮出朝和"逐鹿空劳、天弗从愿"、"天命如此、人将奈何"( 《太平天国文书汇编》,161页。)之类的话。

人们对这封信采取分析和批判的态度,这是正确的。

石达开在大渡河近一个月,进行了多次战斗,还多次表明过血战出险和宁死不降的决心。(在一次强渡战斗前夕,石达开向将士表示,今"陷入绝地,重烦诸君血战毋徒束手就缚,为天下笑,则诸君之赐厚矣。因泣稽颡,众皆泣稽颡"。见薛福成:寇石达开就擒事》;在最后几天,石达开题诗于壁,有"大军乏食乞谁籴,纵死涐降"之句,又赞成"不胜则君臣赴彼清流,断不受斧钺辱"的主张。参见都履和:石达开涐江被困死难纪实》。)但在写这封信的时刻,血战出险已没有可能,战斗到底的决心也已经放弃--希望"舍命以全三军",要求赦免他的残部,不言而喻是以停止抵抗为条件的。人们批判他悲观、动摇,这是确实的、有道理的。

但无论如何,我们看不出这封信是在同敌人进行"黑交易",是暗中把部下出卖给敌人。石达开的确想同敌人"交易":"舍命以全三军"。他的资本这时已只有自己的头颅。但残酷的事实是,敌人既要他的头颅,也要"三军"的头颅。我们完全要批判这是错误的幻想,但不可以说他想从这一"交易"中为自己得到什么好处。不然,怎样解释他的"王娘"事先就投河而死呢?

这里不准备着重讨论对这封信的评价,而只是从这封信来确定一个事实,即石达开在覆亡之前,曾要求清方保全残部,以此作为停止抵抗的条件。

第二个基本事实是,石达开落入清营是清方"设计诱擒"的结果。这一点,首先是骆秉章派赴大渡河处理善后事宜的四川布政使刘蓉透露的。刘蓉在事毕以后的一份详细禀报中说,他接奉骆秉章的命令,"当即驰抵富林营,接见文武员弁及各该土司,询悉前后战守及诱擒石逆情形";又说,石达开率残部东奔至老鸦漩后,"适管带南字营都司王松林到防,情愿亲赴贼巢,诱降石逆"( 黄彭年:《代刘蓉致骆秉章禀稿》,见《太平天国资料》,217、219页。)。

这个诱擒诱降的主意据说出于唐友耕。"石逆粮尽势穷,唐提督商令汉土各营设计诱降,遂生擒石逆。"(《唐公年谱》附录,《伍肇龄等上护川督赵尔丰呈》。)地方志书则称出于越嶲厅同知周岐源,说周岐源向王松林"授以密计,王松林亲践其垒,晓谕再三"( 光绪《越嶲厅全志》卷六之二。)。

根据这几种官私记载,我们可以确知,石达开之落入清营(用他们的话来说是"被擒"、"来降"),是清朝方面"设计"的结果。

确定了以上两个基本事实以后,接着也就会产生这样的问题:

石达开的信,骆秉章、唐友耕或清方其他人见到或知道了吗?他们作何反应?

唐友耕、周岐源等究竟设了什么计,究竟怎样"诱擒"、"诱降"石达开?

关于第一个问题,尽管骆秉章、唐友耕等人的官私文件中从未提到此事,但可以相信,他们得到了这封信。一个简单的事实就可以帮助我们作出判断:如果他们没有得到这封信,它怎会在唐友耕儿子编的《唐公(友耕)年谱》中出现?

根据近年我读到的跟随刘蓉去大渡河前线的黄彭年所写的《黎雅纪行》一文(我所见到的是原手稿的再抄件,此文已编入《太平天国文献史料集》。),可以推测骆秉章也收到了这封信,或者得到了关于这封信的报告。

《黎雅纪行》开头叙述了清兵四面包围石达开的形势,接着有这样一段话:

既而闻贼势益蹙,将缚石达开来降。骆公虑其伪降,以缓我师,乘懈而逸;又虑诸将不能善其后也,于是檄刘公往。时家君居骆公幕府,部署已定,刘公邀予同往。

黄彭年与父黄辅辰都有文名,当时在四川依骆秉章,刘公即刘蓉。据黄彭年《代刘蓉致骆秉章禀稿》,骆秉章是同治二年(1863)四月二十八日即公历6月14日以公文通知刘蓉去大渡河的,刘蓉、黄彭年于次日即动身。从黄彭年这段话来看,骆秉章在6月14日还不知道石达开已于11日落入清军之手,但知道了"贼势益蹙,将缚石达开来降"。这是很值得注意的。据刘蓉事后的报告,石达开自紫打地奔突至老鸦漩后,部属中出现了一些投降活动,但并未有"将缚石达开来降"的报道。所谓"贼势益蹙,将缚石达开来降",与石达开信的内容是若合符节的。石达开提出愿"舍命以全三军",意即愿自缚听候处置以换取赦免、安置他的余众。骆秉章获知这一情况,但担心是伪降,又担心前线将领不能处理这样一件复杂的大事,才派仅次于他的大员刘蓉亲去前线。石达开信中要求迅予答复,"并望贲驾遥临,以便调停"。我们甚至可以推想,骆秉章派去刘蓉这样的大人物,是对于这一要求的事实上的回答。

骆秉章派出刘蓉,对石达开被俘并未发生作用,因为早在刘蓉启程以前,石达开已被"设计诱擒"了。在这里,只是试图从黄彭年的笔记中进一步确定清方得到了石达开的信,包括骆秉章在内,至少,他们获知了石达开"舍命全军"的要求。这是有助于我们探索唐友耕、周岐源等的"密计"内容的一个背景。

唐友耕或周岐源等究竟如何"设计诱擒"石达开,分析方志记载等材料,有可能理出一个头绪。《越嶲厅全志》的《武功志》描述说:

贼四面受敌,又困于雨……又粮尽无所掠,进退战守俱穷,颇有降心。岐源密探其意,乃为画策,邀参将杨应刚商南字营王松林,先令达意,授以密计。王松林亲践其垒,晓谕再三,贼首肯者六七。应刚锐然自任,率丁数十至贼营,先贻书约誓,待以不死,贼未之信也。而贼之伪李宰辅、伪曾宰辅等俱欲伤应刚。应刚大呼叱之……与王松林同指天誓日。石达开信之,与之订盟。翌日并马出紫打地,至乔白马……已而石达开至洗马姑,应刚指曰,此越嶲同知周公。达开长揖而坐。遂拥至海棠城内。

这段记述中的时间、地点和其他细节有不准确之处(这段记述说,王松林去石达开营中"晓谕"的次日,同石达开并马出紫打地,当天到洗马姑清营。按石达开从紫打地出奔是6月9日,王松林去石达开营中"诱降"是在石达开离开紫打地奔至老鸦漩后,刘蓉、许亮儒都对此有具体记载,所以这段记述中的日期、地点必有差误。又,它还记有"贼之卫队刀枪围绕者万众"、"贼众……露千刃相向"等情节,也可能有夸张的成分,其用意在突出杨应刚、王松林的"胆识"和"立功"之不易。),这里可以不多讨论,重要的是,这段记述告诉人们,石达开是相信了杨应刚、王松林的话而到洗马姑清营的。

石达开相信了什么呢?这段记载似乎说,石达开相信了"待以不死",所以就跟杨应刚等走了。

但事情不可能这样简单。如果只是派人去告诉战败者:归降可以不死,这不过要下说辞的人费点口舌,不需要划什么策,更谈不到什么"密计"。

或者说,所谓"密计"就是指圈套,就是指先去骗他们"待以不死",抓到手就予以诛杀。这当然也是计,是毒计。但必须明白,这样的圈套、毒计是不可能由周岐源或唐友耕来设计、安排的。他们没有这样的权力。石达开和他的残部后来之被屠杀,完全出于骆秉章的指示,刘蓉就曾声明屠杀石部系"遵照檄饬"行事。所以,周岐源所划的策、所设的计,不可能是指这样的圈套。

关于杨应刚与石达开的接触,光绪《越嶲厅全志》记载了紫打地赖进学所述的另外一些情况:

二十三日(6月9日)……(石达开)率妻子而逃,有七贼妇至小水溺于河。石逆前与杨参府约降,自由小水过乔白马,适杨参府早下山前往迎之,携手过凉桥至洗马姑,宿马颈子王通把宅中。明日杨参府带石逆由纳耳坝至富林,意欲径至省城报首功也。而唐军门、蔡知府邀之于路不得前,遂将石逆交二公而回越嶲云。

赖进学述杨应刚与石达开接触的时间,大概也有错误,但他证实了杨应刚有"诱降"之事。"约降"有些什么内容?后来的安顺场"士绅"赖执中对此有重要的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