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太平天国的历史和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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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访问金田 紫荆(1)

1978年3月和1980年6月,我有机会两次访问太平天国起义的发源地广西桂平金田村和紫荆山,获得了一些有助于太平天国研究的实际见闻。

金田村位于桂平县北境,距县城二十四公里,汽车渡浔江,过思盘江桥,有沥青公路可以直达。它的西北面,紧挨着层峦叠嶂的紫荆山麓,东南面则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平原。如果把太平天国起义比做一股洪流,那么,这股洪流就是从那古老的山岭奔腾而出,汇总于金田而泻落于这一大片开阔的平川的。太平天国的研究者来到这里,不禁产生一种神秘的感觉,希望这里的领受过这股洪流洗礼的草木、土地、村落,能够向我们诉说它们目击亲受的景象;希望能够倒转已经消逝的岁月,让我们看一看当时当地的历史场面。当然,这只是幻想。

我两次去金田,都是循公路先到犀牛岭。犀牛岭在金田村西北不到一里,名为岭而实系一小土丘。岭上有古营盘一座,这就是举世闻名的金田起义的标志,树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碑记。营盘只是岭上一片较平坦的土地,面积不过一亩,四周围有高约三四公尺的厚土墙。土墙以北的岭下,就是一湾深水--传说是金田起义前沉埋武器的犀牛潭。土墙南面的出入口,两旁又筑有高约三米的土墙,互相平行,形成壕堑。这一古营盘在金田起义时曾被利用,是没有疑问的,但称之为"总司令部"之所在,则并无根据。我在1978年的笔记中记着:"营盘中毫无房舍遗迹,称之为起义军指挥部所在,似可存疑。且金田村近在咫尺,亦无在岭上设立指挥部之必要。"关于营盘的来历,桂平县文化局局长、县历史学会负责人李玉林同志根据对文献和地理的考察,认为既非太平军所建,也非明朝侯大苟起义军所遗,而是明朝官兵为监视瑶民所建后为太平军所沿用。他们还认为把营盘的壕堑说成是拜上帝会起义者在金田村与营盘之间交通的"暗道",是不对的。他们的看法值得重视。营盘作为金田起义的一个标志是适当的,但予以种种附会,就不足信据了。

金田是个不大的村落,现在人口三百余,据老人说,金田起义前夕全村约有六百人:谢姓最多,约三百人;黄姓、韦姓各一百余人。现在村中无韦姓,韦昌辉宅也早已荡然无存,仅宅基旁的池塘仍有痕迹,旧传韦昌辉曾在池塘养鹅,以鹅鸣声掩盖锻造武器的声响。近年来,池塘边的后院遗址常出土木炭、铁块,应就是制作武器的地方。据桂平同志说,新中国成立初期曾在韦宅旁挖出大批的瓷碗,他们认为这是团营起义时供应会众就食的遗物。可惜当时格于掘出破碗不吉利的迷信,这批遗物已全部抛于江心付诸东流了。

今天的金田是一片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景象。桂平县文化局准备把村中这小块仅存的韦宅废墟,加以保护,以供研究和凭吊。这是很有意义的。多年来,韦昌辉戴着混入革命队伍的阶级异己分子的帽子,他参加太平天国的事迹或者被抹掉,或者被歪曲。这不仅关乎历史人物的评价,而且更关乎对历史事实的解释--为什么太平天国在金田起义?解决这样的问题,实地参观是有好处的,这一小片废墟和其他出土文物,会清醒人们的头脑,增加人们的历史感。我主张对历史人物要有分析,要把历史人物作为科学研究的对象,不赞成要么"歌颂"、要么"暴露"的简单化办法;对韦昌辉,不赞成要么鞭尸戮墓,要么恢复旧有的"昌辉祠"。桂平县文化局正在"昌辉祠"遗址兴工修建,准备在这里建立有关金田起义的纪念馆,这也是一个好主意。

金田以东数十里的平原沃野中,同太平天国起义最有关系的,有新墟、江口墟两镇。新墟在金田东约八里,镇上的"三界祖庙"曾为起义军驻所,庙中有碑刻多方,对了解金田起义以前这一带的社会情况颇有帮助,韦昌辉父亲韦源玠为重修三界庙而捐银四钱的碑记也在其中。新墟以东又二十里为大黄江口,地当思盘江、浔江汇合处,为一大集镇,市肆很盛。金田起义后,太平军立即东出新墟,占领江口墟,洪秀全本人即驻于江口墟北二里石头脚。所谓石头脚,即一陈姓富商兼地主用巨石砌筑的大宅,原有房屋二百多间,四周有护庄河环绕,甚为坚固巍峨。这所巨宅本来就值得作为文物保存下来,更不用说它同太平天国起义还有这样一段因缘了。可惜的是,它现在已经毁圮过半;有些人还在拆取砖石,恐不久即将成为废墟了。

金田、新墟和江口墟一带,早在1942年就有简又文、罗尔纲二先生访问过,新中国成立后又进行了两次大规模的调查,有关太平天国的许多遗闻佚事,差不多已网罗殆尽。但关于韦昌辉家的一两件事似乎仍值得一记。据金田村黄石鸣老人说,他的叔曾祖黄德生是太平天国时代的人,起义前已十几岁,在韦昌辉家的书塾附读。一天,黄德生去韦家上学时,韦昌辉对他说:"阿曼(德生小名),以后不能随便到这里来。以前是书房,现在是王府了。"起义时,韦家人劝黄家同去,不然,清兵来了"铲村",就会遭殃。黄家怕搞不成气候更不得了,没有同去,逃到亲戚家去躲避。黄石鸣老人还根据祖辈的传说讲了金田村开建的故事:金田村其地原有瑶族人民在这里开荒,并无村聚,存在着民族之间的压迫和矛盾,后来汉人来了,瑶族人只好迁入山区。经始金田村的是何姓,名官龙,浙江人,系北宋时随军征戍而留居的。何姓无子,他的随从谢某入赘何家,是为金田谢姓之始祖。村中黄姓系清代前期从广东高要迁来,韦家从何处迁来不详,年代约在明末。这一故事说明,金田村原无僮族土著人民。1954年广西太平天国文史调查团的报告根据韦昌辉说僮话的传说,认为属于僮族。罗尔纲同志在他重写的《金田采访记》中对此提出异议,他根据1942年时见到的韦氏宗谱中所记载的韦家系从外地迁到桂平和1936年时流寓于安徽宣城的韦家后人还说着客家话这两件事实,认为韦家不属于土著民族。(参见《太平天国史迹调查集》,333~338页,北京,三联书店,1958。)我赞同罗尔纲同志的看法,上述金田村开建的故事似乎也算一个旁证。在广西这样的民族杂居区域,单纯用是否说僮话来判断族属,是不可靠的。我多次听到在广西的外来居民能操说本地土著语言的事例。如桂平紫荆山马扁村凌姓是客家人,因曾祖母蓝姓系僮人,家里就逐渐说僮话;一年春节,有客家本族来,问他们何以不讲客家话,自此他们又不讲僮话,恢复说客家话。只凭韦昌辉能说僮话就定为僮族,根据是不够的。

紫荆山在桂平县西北,周围数百里,北连平南、永安诸山,西通象州、武宣。紫荆山的南端有长十余里的峡谷,名为"风门坳",与金田村犀牛岭相对。风门坳是太平天国起义史上著名的战场,形势极为险要。据县志描写:"自风门坳达三江墟一路……其地两山绵亘,中夹一河……上则峭壁千仞,下则深崖百寻。"(民国《桂平县志》卷四。)当起义军自象州退回紫荆时,清军步步进逼,太平军曾在风门坳据险扼守。当时清军将领巴清德、向荣向钦差大臣赛尚阿报告山内形势说"山区内山蹊万径,危峰壁立",风门坳"两峰并峙,中一单道小径,陡险异常","中有小河两道,深可及腹"(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赛尚阿奏攻破风门坳并新墟接仗情形折》,见《太平天国文献史料集》。)。但这样的险狭形势,今日已不可得见,昔日的蜀道今已变成通途了。一条公路自江口墟、新墟经金田以北二里的古林社,盘旋而入,直至山内的三江墟。两山之间,右边山腰有公路蜿蜒,左边蓄水而建有大水库。向荣所说深可及腹的小河,现已成为长达十余里,宽约百米,最深处达九十米的巨浸。曲折的盘山公路高悬于清澈碧绿的百丈深渊之上,从汽车内俯瞰水面,偶有小轮劈开碧波缓缓航行,仰视山峰,则到处覆盖着生机蓬勃的松杉杂木,点缀着三三两两在山巅作业、身穿白色衣服的渺远的人影。水库在风门坳口建有金田水电站,发电可供县城工业及金田等三个公社的排灌动力所需。原来陡险的山间小径,仅水电站旁一小段还有踪迹可寻,其余已淹没水底。公路尽头处原为紫荆山内的集镇三江墟,现在也已淹没无存,原有的人户迁到了公路对岸的山上,从公路渡口坐小汽轮十五分钟可达,为紫荆公社所在地。

紫荆山是太平天国真正的发祥地,金田起义的胎儿是在紫荆山中孕育的。冯云山首先在山内生根开花,太平天国官书中提到的冯云山、洪秀全在山内活动的地方就有多处。在过去的调查中,着重洪、冯、杨、萧这些人活动的本身,对他们进行活动的背景和环境却很少注意。其实,这是很重要的,甚至是更重要的问题。

据县志,紫荆山在明朝曾为瑶族起义者侯大苟等所据,"人迹罕通","平定后,招狼人守隘口"。直到"清康熙间,有匪人出入,经谭总兵(名佚)征剿始平。随于山口设紫荆汛,官兵守之。招复人民进隘内,开辟田亩,渐成村落,供赋税,当夫役,与宣里民无异。"我在山内石人村得见王作新之兄王大作写于甲申年(道光四年,1824)的一篇《紫荆山文》手稿,其中说:"紫荆山者,荒僻之地也。……我曾祖从粤东徙居于此,于今七十年矣。家祖父尝言曰:紫荆者,其田皆荒坝也,百尺之木,堆岭塞野,岂如今日之翟翟耶!"熟悉当地历史和现状的紫荆公社主任凌育椿同志也告诉我们,公社为汉、壮、瑶族杂居地区,汉族人一万一千余,壮族人四千余,瑶族人九百余,现共一万六千六百人。山内村落大多是清代前期由外地居民迁入而渐形成的,最初居民入山,无路可通,需要背牛上山。有的是在外地无法谋生,身无长物,只带一把刀就进山开荒。所有这些都说明,紫荆山内居民多非土著,这一情况对理解冯云山等的初期活动甚有关系。

太平天国的宗教可以说是一种新宗教。它激烈地反对旧有的宗教,但它又在实际上继承了不少旧宗教的形式和内容。了解拜上帝会时期桂平等地的民间宗教情况是一件有意义的事。罗尔纲同志早就指出过广西原有的"降僮"迷信,与太平天国天父天兄下凡的做法有关。1980年6月我同英国柯文南博士访问紫荆公社时,凌育椿同志和紫荆公社革委会黄立才、中心学校曾乃泮、供销社凌育忠、金田公社革委会曾德泽、金田公社安众大队徐先安等同志,同我们一起座谈,他们都介绍了过去"降僮"的具体情况。凌育椿同志少年时曾因父病亲自去请僮子"降僮",他的介绍尤为具体,是难得的民俗资料,对我们了解太平天国宗教的背景很有帮助。"天父下凡"、"降僮"这一类行为的当事人,究竟是搞自觉的欺骗还是在精神上的确起了一种变化,学者之间有不同的看法,这需要加以认真研究,而凌育椿同志的介绍,对于研究这一问题也是有益的。下面就把我笔记中关于"降僮"问题的记录,作为一种资料提供给研究者参考。

降僮是旧时的迷信,广西浔州府各属都有。降僮的人称为僮子,僮子也有汉人。凡治病、求财、求出路、求子等,都可以请僮子降僮。僮子不是祖传的,而是拜师而得传授的。僮子的神最高是如来佛,但在降僮时降附的是当地最受信仰的神,不一定是如来佛。甘王就是很受信仰的。往往一个神就有很多僮子。僮子是专业的,不务其他生业。凡请降僮者,要买鸡、肉甚或布匹送给僮子。僮子降僮时,不断在桌案上叩头,叩得很重,所以僮子额头上都有一个肿包,包越大就越灵。

1943年,凌育椿十一岁,因父亲患病去东乡找僮子,听说谭公爷爷灵,就找到了谭公爷爷庙,先跪拜,然后问庙祝,谭公爷爷有多少僮子,答说河马陆髻村有一雷姓僮子好。凌就去找雷姓,四十多岁,额头肿包很大。约定第二天早降僮。次日天亮,凌携肉、鸡和香、烛、纸钱去。雷家有一神台,挂谭公爷爷画像,有香案。凌杀了鸡。雷姓坐台前,凌点香、烛,烧纸钱,雷闭目摇头,越摇越快,后来就以头叩案,叩得很重,然后就神灵降附,雷伏案讲话。

问:你是从那边山上来的?

答:是。

问:为了治病?

答:是。

问:你父病?

答:是。

问:你的村向东?

答:对。

问:你家住村北?

答:不。

凡没有说对的,就叫再烧纸,直到说对为止。

问:你父个子不高?

答:不对。

问:你父咳嗽?

答:是。

问:咳血?

答:是。

接着僮子就开药方,药方中有七种寄生,如漆木寄生、杉木寄生、榕木寄生……

僮子又问:你起什么愿?

答:医好了,一头猪、一只鸡、一丈布、两担谷修庙。

讲完了就烧纸钱,僮子逐渐恢复正常。僮子降僮时满头大汗。

求僮的人很多,在为凌降僮时,已有十多人在外等候。僮子开的药方,药配不齐,凌父不久去世。

除了公社驻地以外,我在金田起义遗址保管所黄培奇同志导引下,访问了山区内当年冯云山、洪秀全曾活动过的一些山村,浏览了遗址遗迹,见到了一些幸存的文物和史料。

茶地是太平天国起义史上有名的地方。太平天国辛开元年(1851)夏,起义军自象州撤回,曾在茶地设立总部。《天命诏旨书》载有这一年七月洪秀全发的几道诏旨和杨秀清以父名义发的命令,包括要求护持好伤病员、同心突围的著名诏令,都注明是在紫荆山茶地发的。但今日茶地已难访寻旧日的踪迹。我的笔记中只留下了简单的两行:"茶地亦一小村。洪秀全住营处已茫然不可识。黄培奇同志说,村中有一陈姓宅较大,可能是当年天王驻跸处。今则仅余大门,房屋尚有两进。"紫荆山内的大冲村是更为吸引人的地方。冯云山自1844年分别洪秀全后,以一个富家子,独自一人辗转深入紫荆山,曾在这个村教书授徒,宣讲拜上帝的道理。我的笔记上这样写着:"自石人村越山径约一小时而至大冲。此为冯云山在曾玉珍家授徒处。地处紫荆深处,四周高山环绕,峡谷狭小,甚感逼仄。所垦土田约计不过数十亩。云山至此可谓艰辛殊甚矣。自石人村至此,今已村落相邻,据黄培奇同志说,多为近数十年人丁滋蕃,始三五成村。可知过去人烟甚稀,以大冲之狭隘地势,当年不过能居十来户。村首有方形台地一块,据云系冯授徒设帐处。以大冲村落之小,恐难有多少学童得以专设学塾,此说恐不可信。"(据我后来向紫荆公社同志了解,紫荆山区内今人口为一万六千余人,金田不会超过四千人。今日大冲村有水田三十余亩,十八户,据估计,百年前不到十户。)我在大冲绕村一周,凭吊移时,乃循原路而至合水村,这里有曾家的后人,得以借阅曾家的族谱。它帮助我认识了一些历史上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