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来得不巧,家父去了西岭,尚未归来。”
宗瑶有些失望,这已经是他半月来第三次上门求见周庠,前两次都是屋门紧闭、无功而返。刚才开门的一瞬间,他的心中本升起了一丝希望,可现在又很快化作泡影。
“大人勿急,家父傍晚时分便可回来,请先屋里歇息等候。”
“这便好!既然博雅先生不在家中,我也不便在宅院久等。正好,我去火井县寻访半日,傍晚再来拜会。”说罢便要告辞。
“大人留步。大人与家父共事多年,何必如此见外。屋内已有人在等候家父,此人大人一定认识,不妨一同进来叙叙旧情。”
宗瑶心中疑惑:周庠自打为县令,便过起了这种半隐居的生活,很少有人知道当年名扬天下协助蜀王平定三川的谋士现在住在这处宅院。又有谁会不辞劳苦到这里来拜访周庠呢。他心里一面嘀咕,一面便随子鸣进了宅院。
绕过影壁,便是一方宽敞的庭院。但见一人年约半百、穿一身蓝缎子长袍,正侧身坐在庭院当中,悠闲地品茗。光看他的衣着也可知晓,此人绝非寻常百姓人家,若不是达官显贵断然穿不起这身精致的绸缎。
那人听有人走近,许是以为主人回来,兴奋地放下茶转过身来……此时此刻,两人四目相对,双双大吃一惊,半晌谁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好半天,宗瑶才如梦方醒,又惊又喜地喊道:“阿舅,你可想死宗瑶啦!”眼前这位穿戴显贵的中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蜀王的内弟周德权。
原来,自打王建默许了宗瑶在邛州大开茶马互市,那个曾经的蛮荒之地总是捷报频传。当地的彝僚从前经常骚扰州县,一度是邛州最让人头疼的问题。大顺年间,张琳被王建委任为邛州留后,协助悍将李简治理邛州。张琳内紧外松,一面修缮城墙加固防御,另一面却对当地异族减免赋税、广施恩德。短短几年,让这个曾经冲突不断的州郡终于安稳了下来。四年前,李简阵亡山南,王宗瑶来到了这里,在周庠、张虔裕、郑顼等人的谋划下,将一个军事重地变为了商贸之地。王建每年能够从邛州得到大量的赋税和军马,让他对王宗瑶有些不安——坐拥边塞重地,又有如此多的钱财军马,倘若生出异心,后果不堪设想。诚然,宗瑶是他的义子,在众义子之中乃是德才兼备,然而,君王手中握有的权力越大,就越害怕有人生出二心。宗瑶到底在邛州有何动作,他不得而知,便派周德权前来暗查邛州的动静。
周德权悄然来到临邛之后,自然不会通会刺史府,他暗自在临邛住下。
天还没有放明,一夜宁静的街道逐渐被晨昏来往行人的脚步声、马铃铛声交织的旋律所取代。还在四更天,客栈的厨子便开始张罗着早点,猪肉馅小笼包的香味传遍整条街道。当周德权起床穿戴整齐时,店门外早已经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顺着街道往南望去,两侧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装饰一新的两层阁楼、各色高挑的幌子、特色的招牌……店铺的门脸前,也摆满了地摊。不时地,一些挑担的货郎也穿梭其间。周德权心想,这小小的临邛虽然远不及成都繁华,但这一条街市倒是颇有些锦里的味道。
日头升起,天渐渐热了。周德权来这喧闹的地境走了两个来回,额头早已经渗出汗珠。他拍了拍咕咕直叫的肚皮,心里琢磨着上头前的酒肆尝尝当地的特产,再美美品上几碗甘酿解解暑——在西川,邛州美酒的名声丝毫不亚于文君美人和相如才子。
德权快步朝着前面幌子最大的一家酒店走去。刚走过一处巷子口,猛然带住了步伐。原来,在巷子口屋檐下的阴凉处,有一个卖扇子的小摊。“真是赶巧了,眼下就差一把祛暑的蒲扇。”德权想着,便扭过身超小摊走去。
摊主一身黝黑,瘦得能看清他肋下的骨条,满脸的褶子堆砌,若不仔细看定会以为这个老汉早已年逾古稀。老汉见来了买主,忙招呼道:“官爷,您买扇子?”
周德权蹲下来,随意拣着不同的扇子,不时地摇晃着扇柄扇扇风。他挑了一把大个的蒲葵扇,道:“就要这把了。”
“五,五个钱……”老汉颤巍巍伸出五个手指头。
德权随手从怀中取出五个铜子,放在手心上递给摊主。
老汉犹豫着没有接,忽然改口道:“三,三个钱……”
德权笑了:“老哥,我又没讲价,五个钱不多,你收着吧。”说着就往摊主手里塞。
老汉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就值三个钱……平常我要价五个钱,别人都是要还价的。您不还价,您可就亏了!”
德权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生意人,心里暗赞这里真是民风淳朴。他把手翻扣在摊主手心上:“老哥,我亏不了,你收下吧!”
“我多收了您两个钱,心里面不踏实的!”这人显得异常倔。
德权只好收回了两个钱。他站起身来,恳切地说道:“老哥,我是第一次遇到你这样的卖主。这两个钱我收着了,但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正好,到了晌午,我请你一同到前面去吃个便饭。”
“这咋好呢!您照顾我生意了,我就很感激了……再说呢,我这摊……”
“哦!好说。今天这摊你也别看了,这些扇子我全要了!我是真心交你这个朋友,老哥赏个脸吧……”
老汉见周德权说得言真意切,相信今天是遇到了贵人。这才乐呵呵地收摊,跟着德权去了酒楼。
不多时,伙计便摆满了满满一桌的酒菜。老汉显然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好酒好菜,木讷地呆坐一旁,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德权笑着给老汉斟满酒,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来,先干一杯。”
老汉仍旧有些拘谨,饮罢酒,小心地问:“官爷,您不是本地人吧?”
“哦,我祖上是许州人,现在啊,在成都做些买卖。”
“一定是大买卖!”老汉一笑,脸上堆起了褶子,“我说,您这做大买卖的主,哪使得上我们这乡坝人用的蒲扇?您这身份,该用那折扇啊!上面请大秀才写俩字,看着也派头!”
“哈哈……是么,这么说有钱人都是用折扇呢?”
“那可不!”
“实不相瞒,我是赶路热了,手边没个打凉的物件,见你卖扇子也就买了。”
“那您干吗把我扇子全要了?莫不是嫌我穷,想可怜接济我?”
“老哥你想多了!我这做买卖的,手下伙计多,见你这扇子便宜,人也不错,索性都买了回去分给伙计们。”老汉一听也就信了,大拇指一挑:“伙计们跟了您这菩萨心肠的主子,那是有造化啊!得了,一会我把这扇子都送到您那去。”两人说笑着又一碰杯。这时候,周德权忽然发现老汉怀中隐约插着一把折扇。
“老哥,感情你这怀里都还有扇子呢!”
老汉脸色忽然有些为难,但还是从怀中掏出折扇,紧紧攥着:“这……这扇子是我的镇宅的宝贝,不卖的……”
“君子不夺人之美!你说不卖,我不会强买的。但既然是好东西,可否让我看看?”
“好……好好……”老汉说话吞吞吐吐,慢慢地把折扇双手递到德权跟前。
周德权双手接过扇子,轻轻展开,但见白色的纸质扇面上题了两行字,道是:“世外弼真龙,民安天下兴。”落款是颖川博雅。
“是周庠!”周德权一惊,又仔细看了一遍,的确是周庠的字迹,这才将扇子合上,递还给老汉。“老哥,这扇子你从何而来啊?”
老汉将折扇重新送入怀中,这才放下心来,娓娓道来:“说来话长了。我一家生活潦倒,儿子二十岁那年当了兵后,一家人才跟着有口饱饭吃。谁知道,前些年蜀王征伐山南,我儿子征调去了前线,从此就再没回来。家里就剩下我们老两口,还得拉扯那小孙孙。一家人没一个劳力。穷得没了法子,两年前我去龙兴寺上香,想求弥勒菩萨给我们穷人指一条活路。谁曾想,菩萨显灵了!在寺里,我竟然遇到了县太爷周大人。周大人知道我家的难处,施舍了一吊钱,让我谋些小买卖,还说如今刺史老爷鼓励穷人们经营小买卖,头三年连税钱都可以免了!不光如此,周大人走的时候还给我留下这把扇子,说如果走投无路了,就拿着这扇子去找刺史王大人,说他会接济我们一家……”
“原来如此!”周德权心里酸酸的。几年前那次征战,无数将士阵亡前线。他从前只觉得那些将士悲凉,这一回第一次体会到这些将士身后那些无法活命的一家老小的苦……
“官爷,我听人说周大人和刺史是过命的交情,可我不会把这扇子拿去换钱!周大人在任上时,那真叫是父母官啊!住在临邛的每家每户他都过问过。这不,给我指了条活路,虽然每天只赚十几个小钱,但好歹能够糊口,等把我那小孙子带大了,也能过两天好日子!看见这扇子,我就想起周大人,时时把它带在身上!周大人好人啊!”
周德权一面听着,心里一面称赞。周庠爱民如子自不消说,王宗瑶在邛州推广集市也收到成效。像这样无法耕种的老者,靠着这几把扇子就能糊口,民生安定了,西川自然就会强盛。难怪周庠的扇面上题写着“民安天下兴”!
“老哥,这周县令现在何处?”
“走啦!半年前就卸任了,听说去火井县做了更小的官!也不知咋的,这好的人!官却越做越小……”
几年前,周庠离开成都时,曾向王建请命做一任临邛县令。可后来,据王宗瑶报,周庠任期满后,便在邛州的一个下县隐居起来。周德权此来邛州,本就打算拜会周庠,可由于是微服暗访,就不便从宗瑶处打听周庠的去处。正好在酒楼从这个卖扇为生的老汉口中得知了周庠的住处,便马不停蹄赶往火井县。
当年,朝廷讨伐西川陈敬瑄、田令孜之时,曾封王建为永平军节度使,治所便在邛州。那时候,周德权随姐夫征战来过火井。眼见着当年的废墟变成如今的集市,周德权着实大吃一惊。在这里,他四处打听县令住所,但吃惊竟然没有人知晓。他索性再次住在县城,继续暗访市井的商贾、匠人和附近的农夫,同时询问周庠的住所。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在这个小镇上找到了答案。他做梦都没想到,曾经的一代奇才如今隐居得如此之深!就这样,周德权才叩开了周庠的家门。
成都离临邛并不算太远。与丈人何义阳的通信,让王宗瑶及时知道了张琳的过世和王宗佶晚宴的变故。不过,他三访周庠并非为这些日成都的事情,而是着眼于更远:唐庭式微,朱氏篡权,三蜀如何应对乃是当前重中之重。周庠离开自己身边已经有些日子了,没有周庠,他着实感到没了主心骨。
周德权和王宗瑶也是多年不见,两人索性便在周庠庭院内摆上酒菜,两人推杯换盏一直喝到傍晚周庠归来。
周庠还没进门,便听见院落中有人放肆地高谈阔论,又闻到很大一股酒味。绕过影壁,猛然间见到这两位稀客顿时惊喜交加、哭笑不得。周庠连忙吩咐管家上好酒好菜,自己也坐了下来,与两位久别的故人推心置腹。
三个人一面话别多日不见的相思,一面各自介绍成都和临邛的况境。酒过三巡,宗瑶忍不住道出了此来的真正目的,他直言不讳对周庠道:“正巧阿舅今天也在,我便不隐瞒了。眼见着梁王即将篡权称帝,我父王英武不压朱全忠,我此来本为向先生请教,我父若要称帝,当作何准备?”
周德权一拍大腿:“是啊!他梁王能当皇帝,蜀王怎就不行?”
此刻,宗瑶的目光一刻没有离开过周庠的表情。他发现,在周德权兴奋的时候,周庠显得非常冷静,而且他的眉头似乎微微一皱。宗瑶放下酒杯,恳切道:“还请先生指点迷津。”
周庠显出有些为难。尽管远离了战乱和时政,但他心中始终割舍不下对王建那分牵挂,十多年相互依存,蜀王已经不再仅仅是他的主公,而无形中成为他在尘世间难以割舍下的一分情怀。周庠头上包裹的方巾依旧拢住发髻一丝不乱,但他的两鬓早已徒然生出几根银丝。他的步履虽然矫健,但眼神已不如从前的犀利。或许常人眼里,世界上最可怕的莫过于时间,它会让人衰老!沉默少许,周庠才道:“天下王朝兴衰,亘古法则,大唐日落,无可阻挡矣。蜀王占三川,享万民,自可有天下。圣人教诲,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成就帝业,不若成就王业。倘若蜀王果真王三蜀,则称王亦可,称帝也罢,只是一个形式罢了……”
宗瑶或许并不能领会,周庠所谓的王业和帝业究竟有什么区别。他心想:既然称王、称帝都可,自然要让父王称帝。普天之下,哪有比皇帝更尊贵的呢?
“若要称帝,先生以为如何谋划为上?”
“我既归隐,便不愿入政事。蜀王身边,自有国家之栋梁。韦端己不仅文誉过人,且深明王国之典略,为相者,无人出其右也。无论为王称帝,蜀王但求韦公,则万事俱矣。”周庠言于此,似乎觉得该讲的都讲了,本想就此打住话题。但他忽然望见周德权那双渴望的目光一刻没有离开过自己。这般目光,好生熟悉!没错,一十九年前正月初一的清晨,他第一次和王建相识。在那家古柏客栈,他得遇明主,才有了之后十多载征战并施展他毕生所学。当初,王建就是用这样一种渴望的眼神望着他,那种真诚和恳切,深深打动了周庠。如今,见着这熟悉的目光,周庠本已远归的心灵,顿时间微微颤动。他努力眨了眨眼,眼睑还是有些湿润。他望着北方的崇山峻岭,意味深长地道:“蜀王果真要成帝业,或许青城山上的那位道长能帮上忙……”周德权恍然大悟,周庠所言的道长便是广成先生杜光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