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时节,大雪纷飞。
李晔和一群侍从在皇宫大摆酒席,放纵地狂饮寻醉。此刻,或许酒精是最好的麻药,可以麻醉君王的贤明。做昏君,自有做昏君的好处,至少昏君在今生不用活在操劳和苦闷中。
“哗”的一声,李晔站起身来,推翻了案前的珍馐美味。顿时,一股恶心涌上心头,只觉得十多年积攒的委屈和气恼一时间仿佛要爆发一般。他摇摇晃晃地从宝座上走了下来,迎面而上的一个侍从要去搀扶:“皇上,您醉了……”
一道寒光“唰”地划过侍从的眼前,几滴殷红的鲜血挂在了他的额角。李晔摇晃着身子,手中依旧擎着他的佩剑,他的舌头变得麻木:“朕……朕醉了么?”
一干侍从都不敢再言,大家面面相觑,只能目送李晔离开往后宫而去。这些侍从的怯懦反倒激起了李晔的愤恨,一肚子的怨气无处释放。
“皇上,您回来了……您怎么又喝醉了……”一个不知趣的宫女犯忌似的刺激着李晔处在崩溃边缘的神经。他几乎二话不说,举剑刺入了宫女的胸膛。这是一个娇小美貌的小姑娘,她还没来得及呼喊一声,苍白的脸庞便凝固下惊愕的神情,鬓角垂下的发丝在空气中微微荡漾。一条淡蓝色的披肩缓缓从她肩头滑落,粉红色的束胸登时浸染出一片浓浓的血色……李晔猛地拔出宝剑。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死在他酒后剑下的宫女了。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恨不能手执宝剑杀遍世间所有的人。
听到声响,后宫粉黛纷纷惊出,看到失态的君主,看到血泊中的姐妹,不由得惊恐交加,乱作一团……
李晔扬起手中的剑,含含糊糊地骂道:“小贱人!”他心想:这些侍女平日唯恐疏远了他,常常争相邀宠,而今他苦闷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能安慰他的人。
忽然,他的眼前闪过一道淡黄色的影子。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青丝垂肩,略施粉黛,半掩黄纱,身姿婀娜向他款款走来。这个宫女平日里少言寡语,但每次望着他的那双眼睛总是充满了爱怜和柔情。李晔脑海中搜寻了许久,渐渐想起这女子的名姓——李渐荣。她入宫时,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如今竟然生得这般亭亭玉立。
“皇上,您的佩剑脏了……”李渐荣眼睑低垂,默默地走到李晔身前。
李晔一惊,本能地将宝剑横在胸前。而李渐荣却毫无惧色,她从袖口里取出一张手绢,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在了宝剑冰冷锋利的剑刃上。李晔虽然醉酒,但此刻忽然有些清醒。他被眼前这个容貌清纯,胆大镇定的女孩惊住,握住剑柄的手微微颤动着。
李渐荣将手绢交到左手,伸出右手握住李晔颤抖着的手。李晔只觉得寒冷孤独中忽然送来的这只玉手让他安心,他深深地呼吸着,低眼看着李渐荣另一只手擦拭着剑端的血迹。
忽然,他觉得苍凉!
——手中的这柄宝刃,是当年先祖太宗皇帝李世民的随身佩剑。曾经,这柄宝剑随太宗皇帝定鼎下一统江山,可如今,这把象征着最高权力的神器在他的手中竟然沦落到刺杀宫女发泄怨恨的地步。想到这里,李晔再也忍不住,宝剑“哐啷”一声落地,他抱着一根金丝楠木的柱子哇地放声痛哭……
……一夜之逝,恍若隔世;欣荣俱过,轮回伊始。李晔从龙榻上起来,到窗前推开被窗棂束缚住的新鲜的空气。这一醉沉沉而睡让他仿佛穿越了几百年的时空。李晔这夜宿在乞巧楼,这是曾经在玄宗朝用彩锦编制的楼阁。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百尺之高的情人楼阁,若用李白这首诗形容恐也并不过分。
窗外,已是白昼,一丝寒风冷不丁地拂过李晔的脸颊。忽然,他看见十军观军容使刘季述等一群太监伙同崔胤等朝臣官员正从思政殿前逼来。李晔好生疑惑,这南北司平日里都是势不两立,今天竟然并肩而行。正在他纳闷时,远处的宣化门冲杀入一队禁军,这队禁军就像疯了一般见人就杀、就砍。霎时间,李晔面色苍白,他清晰地意识到,宫里发生兵变了。
不等李晔逃到后宫,刘季述带领的禁军已经逼到了自己的近前。刘季述从衣袖中取出一条丝帛:
“陛下,臣等听说陛下昨夜酒后纵欲,宫人多被屠戮。陛下最近心绪不佳,臣恳请陛下移居东宫,国是可委任太子处置。”几句话说得绵里藏针,分明是逼迫自己退位。李晔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挺直了腰,伟岸的身躯让他能够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一个他憎恶的太监。
“朕昨日高兴,多喝了几杯,军容何至于如此?”
刘季述乜斜着眼睛与李晔对视:“陛下不要怨恨臣,您看看这张联名状,实乃是南衙百官的意思……”刘季述身后,是黑压压的禁军。此刻,李晔还能做什么呢。他不能一死了之,不然真的会有亡国之虞。忍辱负重,或许是唯一的出路。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随即取出传国之玺交给刘季述。
一群宦官威胁着李晔和皇后坐上龙驹凤辇,押解到东宫少阳院。刘季述就像当年仇士良指着文宗呵斥的场景一般,历数李晔几十罪状。随即,院门紧锁,铁水凝固了锁眼。堂堂一国天子,就这样被囚居深宫。
这天是新年大年初二,李晔在饥饿中,刚刚度过了一个凄凉的春节。他已经一连好几天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几个宫女哄着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公主进入睡眠。他无力地斜倒在床沿边,头枕着莲澈的腿。面临着囚禁、饥饿、寒冷、屈辱,莲澈显得并不在意。她虽然刚开始也偷偷哭过,但之后便始终保持着平和的心态。她俯头看着怀中的李晔,此时,李晔不再是那个金銮宝座上的遥不可及的皇帝,仿佛又变成那个落魄小王爷。她轻轻用手整理着李晔两鬓的长发,她真想永远不要有人来打扰他们。就让时间凝固吧,就让她和他永远这么抱在一起,就让他们回到他们相识相见的何宅后园,回到那有着高山流水、亭台水榭的清平世界,回到那没有名利没有纷争的童年时光。有的,只是他的才华横溢和潇洒举止,有的,只是他摄人心弦的潺潺音波。她想她永远是何祐宠爱的那个千金小姐,也想他永远是落魄他乡的皇家小王爷。为何他们都出生在乱世,为何他们都没能享受几百年强大富庶的大唐盛世?为什么他要当皇帝,为什么自己要成为皇后,为什么他们不能去过那种与世无争的情侣生活?在只有流水潺潺、箫声相伴琴声的单纯世界里,他读诗书习写文字,她相伴一旁静静研墨……那是多么理想的一幅画卷,那是她多么向往的一种生活……
少阳院外,一通急促的砸门声打断了莲澈沉凝的思绪,更惊醒了半睡梦中的李晔。
“嘭”的一声,院门被撞开,一群禁军手握钢刀、长矛冲了进来。“他们是来找我的……”李晔喃喃道。人生在世,难免一死。只是,他死得有点不甘心。横竖一条命,死何足惜!可叹我一死,我的年幼无知的孩子便成了任凭宦官摆布的昏君,我李唐二百八十余载社稷江山便很快要断送他人手……李晔心如刀绞,痛苦和悲怆已经战胜了眼前的恐惧。“我是天可汗的子孙!我身上流淌着太宗皇帝的血液!就算是一死,我也绝不跪地求饶;就算是一死,我也要挺直胸膛,做一个真正的天子!”想到这里,他从腰间拔出了佩剑,右手擎剑胸前、左手紧攥龙袍,迈步走出内室,直奔前院。
几天来,他第一次呼吸着冰冷的空气,久卧榻前,他的双腿已经变得麻木。几步下来,他已经喘着粗气,嘴里呼出的来自胸中的闷气瞬间在眼前凝固成一片水雾。就在这个时候,眼前的一切,忽然让他一惊:他见到刘季述竟然被捆绑了起来,领着一队禁军的竟然是宰相崔胤,崔胤身旁站着的是盔甲耀眼的盐州都将孙德昭。逆臣伏法了!这个惊喜的念头闪过李晔没有表情的冰冷的脸庞。神策军卒几百双眼睛都齐刷刷地注视着他。
忽然,崔胤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三两步走上前来,跪倒便拜:“臣崔胤、孙德昭执逆臣向太上皇交旨。”随即,院内、院外几百人才参差不齐地拜倒磕头。
“太上皇……”李晔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朕竟然就成了太上皇了……”原来此前,刘季述已经矫诏立年仅八岁的太子李裕为帝,尊他为太上皇。
李晔踱步向前,紧紧捏住剑柄的右手手腕一停一顿地转动着,这把宝刃也随之旋转,不同的角度反射出的阳光咄咄逼人。只听见“锵”的一声,李晔把宝刃扔到了孙德昭的近前,跪在地上毫无准备的盐州都将吓了一跳。
“孙爱卿,将贼阉人刘季述头颅割下,以正王法!”散乱的头发搭在了李晔的额前,满面的灰尘昭显着这些时日所经受的悲苦。然而,这一字一句犹如炸破银瓶一般铿锵有声,让所有人都不得不信服眼前之人才是大唐的真龙天子。
孙德昭胸中腾起一股正义的气概。虽然,此时天子或许并不知道能让崔胤下定决心铲除奸贼的是中原的朱温,但回想起这几日冒死和宰相崔胤密谋捉拿叛贼、营救天子的经历,他不觉感慨万千。
“臣,遵命!”间断的三个字凝固了他胸中所有言语无法表明的忠诚。
手起剑落,人头翻滚落地,喷洒的鲜血和着地上的尘土凝聚出一团团大大小小的颗粒。孙德昭用手擦了擦溅在额头的几点血迹,这一擦拭,反而让一两道淡淡血痕弄花了前额。他慷慨起身,来到李晔跟前,单腿跪地,双手捧剑,一字一顿道:
“臣,交旨!”
李晔从孙德昭手中接过宝剑,用洪亮的声音向四周喊道:“朕,依旧是皇帝,大唐的皇帝!”在众人三呼万岁的声音中,他的那句一度自信满满的话语,凝固在了少阳院的每一个角落。尽管,这样的声音无力挽回大唐的日落,但至少,这一刻,这一声,见证了一个真正的李唐皇室子孙的尊严,无可替代的尊严。
李晔重新成为大唐皇帝,被短暂拥立的皇太子李裕被降为德王。经历过这一劫,李晔咬牙力挺,力图重新励精图治。公元901年四月,李晔下诏,改元天复。虽然他努力稳定民心、恢复经济、关注疾苦、免除徭役、锐意变革,然而这一切对于摇摇欲坠的大唐帝国而言已是无力回天。仅仅半年之后,朝臣、宦官以及藩镇间错综复杂的纠葛纷争便让李晔再一次成了斗争的牺牲品。在宦官的劫持下,他被迫逃离长安,奔赴凤翔。而在这次李晔复出的过程中起到关键作用的朱温自然不会放过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念想。一场发生在李茂贞和朱温间争夺天子的斗争随即拉开了序幕。
有人说,江水是见证历史的老人。先秦时期,楗尾堰流淌出的清流随着几条开凿的沟渠缓缓淌入成都——淌入张仪修建的新的都城。而古蜀开明王朝的城邑便静静地永远沉睡在了地下,等待着千年以后的人们去挖掘他那曾经无比辉煌荣耀的文明。大唐晚期,一个曾经拥兵自重、被僖宗皇帝怒斥为叛臣的高骈,却在成都的方志史上,留下了永远不可磨灭的痕迹。
唐僖宗乾符元年(公元874年),为抵御入侵蜀地的南诏,高骈来到了成都出任西川节度使。破南诏后,高骈扩建城墙,建造罗城。又将郫江、锦江改道,成就了此后千年不变的两江绕城的格局。之后的千百年里,这座城市经历了改朝换代,帝王将相来了又去了;经受了经济繁荣文化昌盛的时期,商贾们来了又走了;经历过迁客骚人的墨迹点点,留下了无数传世诗篇;也经历过不止一次的屠戮血洗,留下的是尸骨满街的空城一座。唯一不变的,是锦江水潺潺流淌,它见证了这座城市千年来的荣耀与凄苦,它默默地向人述说着这里曾经发生的故事。
濯锦江边两岸花,春风吹浪正淘沙。
女郎剪下鸳鸯锦,将向中流匹晚霞。
韦庄倚着一棵垂柳坐下,望着眼前流淌的锦江水,不由想起了刘禹锡的这首诗句。
“我只道是文翁兴学以来,蜀中多出了几个长卿、子云。真正到了这江边才明白,是这里的水养育诗人啊。无论出生在哪里,能够终老锦江畔,此生足矣!”
“是啊,薛洪度就是在锦江之畔,用浣花笺写就了锦江集。”轻轻的一句话语中,带着悠悠的微笑。说罢,如茵和韦庄并肩坐了下来。微风轻过,带着柳叶摇曳眼前。锦江一畔,曾经流传了多少才子佳人的的故事,闭上眼,回想起了琴台酒肆的文君相如,韦庄嘴角挂出内心流露的满意的微笑。
“我倒是突然想起了杜甫。我最爱的那几首诗便是他寓居在锦江畔作成的。”说罢,韦庄不由得缓缓吟道:
洛城一别四千里,胡骑长驱五六年。
草木变衰行剑外,兵戈阻绝老江边。
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
闻道河阳近乘胜,司徒急为破幽燕。
吟到诗的末句,他不由得放慢了声音,声音中现出一丝垂颤,仿佛是忆到了曾经在洛阳的生活,也仿佛是怀想起了长安的都市。自打王仙芝叛乱,十多年的颠沛流离,让这位曾经也是忧国忧民的才子更能够深切地体会到杜工部上元年间寓居成都的一丝惆怅思绪。
如茵不由笑道:“干吗这么伤感,难道美丽的景致都一定要配上厚重的历史吗?那样,岂不是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说着,她便吟起了《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韦庄笑了,幸福和满足充溢着全身。他拉过如茵的手,接着和道:
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
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
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
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
“杜工部真幸运,能在扬雄的草玄堂边新建草堂。我要是能寻找到杜甫的那间茅屋,便是老死成都也心甘了……”说着,在如茵的搀扶下,他缓缓站了起来,沿着江边悠然踱着步。
如茵俏皮地问道:“难道咱们就不能去寻见那为秋风所破的茅屋?”
韦庄摇摇头:“只道是扬雄故居在少城西南,这杜甫草堂大抵应该在浣花溪一带吧。只是这流水曲折萦绕,哪里能够找到?”
如茵呵呵一笑:“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风含翠筱娟娟静,雨浥红蕖冉冉香……”一首《狂夫》尚未吟罢,韦庄的眼中已迸发出了希望的光芒:“‘万里桥南宅,百花潭北庄。层轩皆面水,老树饱经霜。雪岭界天白,锦城曛日黄。惜哉形胜地,回首一茫茫。’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我怎就忘记了!咱们顺着万里桥沿水寻找,一定能寻到!”
如茵不语,只是抿嘴一笑。
有时,熟悉的诗句中便隐藏着浅显的秘密。或许,读诗的人多,真正有心想重新寻找故址的人却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