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下大了!远山闪电划过一道惊心动魄,紧接着就是群山劈裂般的雷声炸响。雷雨掩护着这两千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战士。霎时间,阳平关北侧杀声震天。
阳平关、五丁关依仗天险,在两座关城中留下了一个狭长的山谷。这个山谷,对守军而言理应是最安全的。谁要是从山涧小道绕进了这个山谷,必然会面临两关守军的夹击。换言之,要想再走出去,除非攻破一个关。
阳平关的守军正得意于王宗佶半月来的无所作为,猛然间闻听关北杀声震天,着实惊出了一身冷汗。
难道五丁关告破了?不可能!五丁关以北是定军山,仅仅两三日,怎可能关城易主?
而就在这个时候,关南的王宗佶一声令下,数万蜀军就像疯了一般地压上攻城。云梯,飞石、箭弩、火球顿时交织在一起,激战的场面让人见了胆战心寒。
在张劼的得力掩护下,罗蛮子身先士卒,第一个冲上云梯。城楼上是雨点一般的箭,城楼下的弓弩在暴雨的掩护下飞一般地窜上城头。一时间,城头一排排守军伴着惊恐的尖叫和绝望的呼喊乱作一团。
面对雨点般的雕翎箭,罗蛮子挥舞着手中钢刀,左躲右闪。然而,仍然有好几支箭无情地穿透了他的臂膀。他咬着牙,不吭一声,凭借着出众的身手和胆识第一个跃上了城头。见到主将冲在最前面,数百敢死军争先恐后不甘示弱。不到半个时辰,城楼上便成了战场。阳平关的守军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要命的人,大多守军且战且退,关内渐渐乱作一团。
城内的主将渐渐意识到:五丁关可能真的出事了。若非如此,这一望无边的蜀军是如何从天而降?不知是谁一声令下:“开北门!杀回五丁关!”吱呀呀一声响,厚厚的吊板哐当一声搭在了护城河的两岸,随后,无数亡命的守军疯了一般地拥出来,瞬间就和张劼的队伍杀在一起。
张劼又喜又愁。喜的是,自己的计划竟然能够这么快实现,固守了半个月的阳平关关门打开,终于可以和对手真刀真枪干一场了。而担心的是,倘若这群发疯一般的敌军北逃到五丁关,王宗播便会腹背受到夹击。想到这里,他和李简两队合一,两千将士都赤膊上阵挥刀而上,刹那间两军在护城河边战成一团。
已经冲破关卡的罗蛮子带领着三十多个弟兄又回过头来迎战。就在这时候,城楼上一支冷箭“嗖”地飞来,当罗蛮子反应过来时,箭已经从他的胸口穿心而过。四面的弟兄们慌了手脚,忙把主将抬往一边。
自打入三川,张劼、李简乃至这八百亲兵队伍都是历经百战不死的勇士,可是这样的肉搏战还是头一次遭遇。刀刃在赤裸的身体上游走,尸体填满了护城河,鲜血染红了汉江……谁也不知道,这场暴雨中的激战,夺走了多少人的生命。谁也不知道,有多少曾经从长安、利州、成都、梓州一路征战的猛士葬身在了阳平关外。
雨住了,战争的硝烟依旧遍布在汉江两岸,王宗佶、周庠二人引着三军统帅琅琊王穿关而过。望着漫山遍野的尸体,看着偶尔间倒地的重伤兵的挥手,王建不由得流下了眼泪。他从来都以为,自己的部队就是一支神兵,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平定两川的战争都没有过这样的惨烈。而今,一个小小的阳平关却让天兵折损。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在这分凄凉中,周庠跪在了将士的尸体前,用哭声高诵屈子的《国殇》: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壄。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虽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不多时,泪水纵横的李吒吒跪倒在王建身前:“大王,罗蛮子,他……死了……”
虽然已经见过战后惨烈的场面,但李吒吒的哭声依旧震得王建撕心裂肺。他已经记不起那是哪一年了,这两个毛孩子和他嚷嚷着掰手腕。之后,他从阆州起兵攻打成都的时候就让这两个毛孩子组建了这支战无不胜的敢死队,一直追随他左右。再往后,李吒吒立功多了,就提拔他为身边的卫队长,而让罗蛮子担当八百人的头领。今天这一战,罗蛮子竟然死了。
李吒吒又诉道:“大王,刚才我已命下属清点,算上伤残的敢死军还剩二百人。”
犹如当头一棒,震得琅琊王有些晕眩。他强忍着悲愤,扑通跪拜在罗蛮子的尸体前。见到王建下跪,身后的节度使、刺史、将佐、谋士纷纷下跪。
王建真情地给罗蛮子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对王宗佶道:“他们万里迢迢随我征战至此,只为营救天子。他们是我大唐的忠魂!宗佶,记下所有阵亡将士的名字,回成都后,一要好好抚恤他们的家人,二要为他们树碑立传!”
宗佶点头称是:“父王,眼下不是悲痛的时候。宗播兄弟还在五丁关殊死搏杀,张、李二位叔父马不停蹄前往驰援……”一句话点醒了王建,他吩咐道:“李吒吒,速点两千骑兵,快马加鞭打头阵接应宗播。”又对妻弟道:“德权,你在阳平关负责征调粮草随时接应。宗佶,你领大队人马随我即刻起程!”
“是!”宗佶早已经按捺不住。一来受宗播等人的亡命所感动,二来也是想快马加鞭赶去攻打兴元。
且说宗播带军攻打五丁关,连战两天两夜。正在人困马乏、损兵折将之时,身后迎来了张劼从阳平关带来的千余人。
宗播见到这些死里逃生的将士,大多身上已经血肉模糊,但这些人就像疯了一样执意要加入战斗。他一把抱住张劼:“老将军,您歇歇吧!再打下去怎么吃得消?”
张劼将手中已经砍出缺口的钢刀往一旁扔去,敞开胸脯哈哈大笑:“打仗无非是个死,死在战场上,那叫一个值啊!俺要不带这群小厮帮你挡道,那阳平关冲来的败兵都能把你这点人淹没得骨头不剩!”
宗播狠狠地拍打着张劼的后背,此刻任何的话语都是多余的,他冲天怒喝一声:“出发!踏平五丁关!”
相比阳平,五丁关本是小城隘。之所以闻名巴蜀,还缘于先秦的一个传说。据说,秦惠文王曾经许配五个美女给开明蜀王,蜀王派五丁力士去迎娶。在返回蜀国的途中,遇一大蛇钻入山洞,五丁力士想执蛇尾将其拽出山洞。结果,山石崩塌,五丁和五秦女就此葬身大山。没了护国的五丁,蜀国很快灭亡。后来,大诗人李白在《蜀道难》诗中感叹道:“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说的就是五丁力士的故事。九百多年以后,有位诗人来到这里,望着起伏连绵、巍峨险峻的山峦,怀想千古战乱的往昔,曾经写下这样的诗篇:
崖势增峻耸建瓴,青空登眺俯高垌。
雪封蜀岭诸天白,山扫秦关大地青。
蛇引路开原有数,牛因金好亦通灵。
兴亡并人春鹃恨,啼血千年怨五丁。
又是整整一夜的激战,天明时分,五丁关大火纵起。这里,很快成为战争后的废墟。宗播令副将秦承厚清点余部,连同张劼的队伍,能继续战斗的已不足两千人。就在他欷歔感慨的时候,王宗侃带来一个噩耗:
邛州刺史李简阵亡!
晴天霹雳!
宗播、宗侃抱哭在一起,一旁的张劼早已经老泪纵横。
自古,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没有想到,这山南的险隘竟然成为如此众多英雄的终老之所。
然而,宗播还来不及擦干眼泪,宗弼来报:李吒吒的两千骑兵已经赶到,划归先锋麾下听令。
是啊,现在还远没到伤感的时候,距离兴元还横亘着最后一个关隘——西县。想到这里,他振臂一呼:“诸位将士!我等随琅琊王万里征杀、营救天子。今山南无道,阻我前程。李简将军,阵亡疆场,尸骨未寒。我等如不奋起,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死去的弟兄;回到成都,有何面目见家中父老?”
众将士已经擦干眼泪,士气奋然。
“尔等食大唐军饷,当死为天子一战。大丈夫随我往西县决一死战,以取功名;不然,坐以待毙死路一条!”说罢,他跨上李吒吒送过的战马,手持长枪,往西县杀去……
经历过了阳平关、五丁关两天两夜的血战,这些士卒仿佛已经忘却了饥饿,忘却了疲劳,忘却了死亡。谁也不知道,西县一战是怎样的惨烈。王建大军所至,见到的都是血肉堆砌的残城片片。
那是一个残血染遍天际的傍晚,当王建登上一个小山坡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一个赤裸上身的汉子朝自己一瘸一拐走来。
王建紧走半步,扶起了这位九死一生的壮汉。看见他曾经结实的肌肉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刀创。他,曾经是闻名荆南的悍将,有着骁勇的臂力和超群的武艺。他,一心要投奔明主,万里迢迢来到西蜀。他,和许许多多追随自己的年轻将领一样,都是自己的义儿。看见眼前的场景,王建心如刀绞。
“大王,”宗播跪拜在义父身前,“儿不辱使命,攻下西县。只是损兵折将,请大王治罪……”
“你们抛弃生死,攻城夺寨,有什么罪?”王建喃喃道,“走到五丁关,得知罗蛮子和李简殉国,我心如刀绞!现在你还活着……只要人还活着,一切也就都会好的……”他抬起头,夕阳的余晖将他的面庞映得血红。他忽然见到山脚下两个伤兵用白布抬着一个人,不由得心中一紧。他太怕自己的爱将们再有什么闪失。
“那是何人?”
宗播回道:“军校秦承厚,随我多年。攻打西县时,中了冷箭,箭从左眼入、几穿右眼……”
“尚有命在?”
“箭镞不出,危在旦夕!”
王建猛然推开宗播,三步并作两步奔下山冈,来到承厚身前。他斜眼观看了一下军校眼部的伤口,一块脓包挡住了箭镞的出路,谁也不敢贸然拔箭。猛然间,王建弯下腰去,用舌头轻轻舔舐着属下的创口,一下,一下,再一下……
劫后余生的士兵都从四面围拢过来,被眼前的这一幕所震撼。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的三军统帅、贵为王爵的主公会为一个不知名的小校吮吸创口。
就在这时,浓溃,箭镞得出。几个军士赶紧找来干净的布料包扎伤口。
……周庠远在山头见到这一幕场景,自语道:“昔者吴起与将士同甘苦,为将士吸脓,父子之兵争先恐后为其战亡。我主公能有这番体恤,怎愁大事不成、民心不归啊!”
王建又看到满身是伤的王宗侃、王宗弼二人,心中很是难受。
罗蛮子殉国阳平关、李简阵亡五丁关。此时此刻,他的目光在残兵中来回搜索张劼的影子。其实,他只需要问一问身边的人,就会知道张劼的下落。可是,身经百战的琅琊王此时却连询问的勇气也没有。他太害怕再有一个意外……
宗侃看出了父亲的心事,低声相告:“父王,叔父几次都是冲在最前面肉搏,攻打西县时不慎被敌将砍掉右臂,残了……”
“快带我去见见他……”此时此刻,他多想马上就能紧紧抱着这个世上还唯一叫他大哥的人。
张劼已经在几度痛晕后渐渐苏醒。当他见到王建那熟悉却有些苍老的面庞时,眼角一滴滚烫的热泪伴随着微笑流淌下来。
“大哥,俺还能见你一面……”
王建此刻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紧紧拉着张劼的左手。
“大哥,俺老张给你丢人了,你的八百亲兵被俺全弄没了……”
“只要你在……我……就不难过。”王建几乎是哭喊道。
张劼喘着粗气:“兴元送来捷报了,宗涤从东面打下兴元城了……”
王建点点头。宗涤先于自己和宗佶攻下兴元的捷报他已经知晓,而看着生死弟兄在这种情形下还惦记着战况,却有些辛酸。“大哥,俺刚才做了好长一个梦……梦见小时候,王老爹做的饼……那滋味,一辈子记得……香!”说着,两个半百老人都流着泪,抖动着花白的胡须笑了。“大哥,俺还梦见当年你和师泰大哥救俺……还有晋大哥,田威、周德权……跟陈德广干的那一场……”张劼一面回忆着当初舞阳城外的故事,很快又昏迷过去。
王建紧紧握了握兄弟的手,站起身来,吩咐左右好生照看张劼,便走出军帐。
这时,周庠慌慌忙忙朝王建走来,手中还攥着一封书信。王建心里一紧,他本能地意识到成都出事了。这些天,接连的打击已经让他变得更坚强。或者说,作为三军统帅,他不得不坚强,哪怕是故作坚强。
“主公……成都报丧,蜀州刺史李师泰病逝了……”
“唉!李大哥……”王建一拳头狠狠砸在树上,鲜血顺着手指缝流了下来,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主公,您要挺住啊……”周庠话音未落,便听帐内一阵号哭……
王建牙齿紧咬下唇,极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这些追随他出生入死二十多年的弟兄,没有享受两天荣华富贵就早早地离去。从许州起兵的一干老将如今只剩下他和晋晖两人,回忆往昔,又怎能不让他出离悲恸呢!
这一年,是大唐天复二年,公元902年。在王宗佶、王宗涤、王宗播三员战将的联合攻击下,蜀军一路奏凯、攻城略地。夏八月,王宗播连破金牛、黑水、西县、褒城四县,为王建平定山南打通了一条血路。随即,宗播攻打马盘寨,主将王万弘战败,奔还汉中。与此同时,王宗涤一马当先奋起攻城,终于令王万弘走投无路,主动请降。随后,论功行赏。王建保举王宗涤为山南西道节度使,以王宗播为汉州刺史加检校太保。此时的宗涤在三川之内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为了扼制宗涤的战功,王建命东川大将王宗贺继续北上攻打。十月,攻破兴州,十二月,从李茂贞治下掠得山南诸州。从此,王建据有东川、西川、山南三道,成为三川真正的主人。也凭借着广袤的土地和艰险的蜀道固守一方,一步步扩大自己的疆土。
天复三年(公元903年)正月,李晔终于结束了凤翔漂泊的生活,回到了长安。在这场争夺战中,朱温以其强大的军事实力兵逼凤翔,沿途攻克,收降了泾、原、秦、陇、鄜、延、夏等州。而王建依仗李晔的诏书,打着勤王救驾的旗号,大兵肆虐,趁机攻占了整个山南。李茂贞成了最大的输家。而李晔继而完全在朱温的控制之下,从此再也没有半分自由。
残破的宫殿,破败的长安,干涸的池水……李晔早已经适应了这样的境况。从前,面对这样的场景,他总还感到辛酸难过,总还觉得身为大唐天子愧对列祖列宗。可而今,见得多了,仿佛习惯了,也就麻痹了……
“陛下,”宰相崔胤打断了李晔的沉思,“西川琅琊王送来贡表,恭贺皇帝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