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好一个视死如归!”突然,一串浑厚而爽朗的笑声随着门帘掀起传了进来。
周庠正欲恼怒哨兵没看住来人,定睛一看却是眉州刺史张劼。
张劼顾自席地而坐,咧开大嘴嚷嚷道:“博雅先生有锦囊妙计破敌,怎就不惦记着俺?”
“天下谁不知道猛将‘张打胸’?将军千里奔波学射山请战,在西川早已传为美谈,我又怎敢疏漏?”他继续安抚着这位性情豪迈战功卓越的老将,“只是,阳平关坚固异常,若要攻城,还需要将军坐镇……”
“不!俺听得明白,你让贤侄宗播走险路,生死一战定胜负!俺老张就喜欢这冒险的差事!先生,你就让俺随宗播侄儿同去!”
周庠心想,如果张劼加入,这次偷袭便有了两支生力军,这会多几成胜算。于是,便与张劼击掌而定,商定次日一早便同武信军节度使王宗佶会谋大计。
王宗佶正在为久攻不下发愁,周庠的计策无疑雪中送炭,不由又惊又喜连声赞叹。
周庠却道:“山南地区山高林密,我们不占地利。纵然有此一计,实乃迫不得已。平心而论,这计策最多也就三成胜算。而今张将军、宗播将军愿意冒险前往,便多了两成胜算。要想再加三成胜算,还望大帅承诺两点。”
“先生哪里话!若能早日踏平营寨、攻破兴元,别说是两点,就是十条也不为多!”此刻,宗佶除了着急还是着急。先是琅琊王几次催促,甚至命他斩了几员降将;随后他听说琅琊王三日内便从利州亲往前线督战。而更让他坐立不安的是,东川节度使王宗涤已经一路奏凯,大军距离兴元只有三百多里。掐指一算,攻打兴元,横在王宗涤身前的关卡已经不足五个。按照这个势头,后出发的宗涤很可能会先于他攻下兴元。这恐怕才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他回想起早年拜王建为父,追随王建、晋晖鞍前马后征讨草军的光景。那已经是大约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二十多年了,义父从一个小校擢升都头、禁军统领、刺史、节度使直到而今封王赐爵;而他也水涨船高成为统领遂、合等五州的武信军节度使。按理说,他应该满足了。这些年,王建收了大大小小、亲疏不一的几十个义子,无论是谁都要官面上称呼他一声兄长。这些异姓兄弟,大多或是戍守城池的降将、或是攻城拔寨的猛士,这都不会对他构成威胁。要说军功卓著又备受王建赏识的,不外乎王宗瑶、王宗侃、王宗弼三人。但这三个人,一个韬光养晦,一个贤明干练,一个心计重重,闭上眼睛想想其实也都不构成对他的威胁。唯有这个王宗涤与众不同。以少胜多、围破成都、百骑救主、平定东川……这一连串的功勋令宗佶望其项背。东川土地广袤、州县众多,能够将这块地方交给他全权治理,足见主公的确看中宗涤。而宗涤不光文韬武略,更是礼贤下士、爱兵如子。宗佶曾经听人说起,行军途中身为主将的宗涤竟然和普通兵士吃同样的饭、睡同样的榻。这非但没有令骄傲的宗佶有所反省,反而激起了他的嫉妒。或许,唯一能够和宗涤一决高下的,便是看谁先攻下山南治所兴元!
想到这里,他回过神来问周庠:“先生说的是哪两点?”
“这其一,是要将所有精锐交给两位将军。我欲让他们各领一军绕道阳平关后,一路从背后与大帅你夹击阳平关,另一路直取五丁关……”
“尽管放心,军中兵将我任由二位挑选。”
“这第二,就是要大帅倾全力正面攻击,不给阳平关半分喘息。大帅若能应下这两点,我看便有了八成胜算。凡事没有绝对,成败或许也有上天左右了!”
将帅一心,众志成城。随即,张劼、李简、王宗侃为第一路,王宗播、王宗弼为第二路连夜出发。王宗佶点齐所有人马,准备拼死攻城。
君王挥刀向城谋,回首离别大玄楼。
冤骨长眠青山殁,香魂逐波泪雨愁。
日薄江西观雁宿,夜枕春衫听水流。
铁马金戈萦梦在,山河犹故是温柔。
这是一个雨夜。伴随着远处隆隆的雷声,豆大的雨珠砸落在会仙楼前的石阶上。楼沿角上,珠帘悬挂,哗哗的雨声不断。
“下雨了……”延瑾趴在阁楼的窗前,望着窗外水雾般的世界。花髻粉坠随风轻动,蛾眉上挑双眸含波。当年竹林居那个天生丽质的美人,而今已是一位娴雅而艳丽的王妃。此时此刻,她的丈夫率领着三军将士正在秦岭以南的那片险峻的山涧中厮杀,伴随着远方的雷鸣,她仿佛还能够听见刀刃碰撞的声响。只是,这种短暂的幻觉瞬间又被哗哗的雨声所掩盖。
也是此时此刻,两川无数个家庭都为前方的将士而祈祷,祈祷着他们能够凯旋。延瑾其实并不清楚,丈夫此次征伐山南究竟有什么意义。自然,一切的起因是天子的那封血诏,作为封授王爵的一方主人,这是对天子表露忠诚的最好时机。然而,从她所听到的和感觉到的,隐隐明白这场战争似乎和征伐东川大同小异,依旧是乱世中藩镇的兼并。
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的确,这些男人的事情,干吗用她来操心。如今,居住在偌大的王府,享受着锦衣玉食,一切她想要的都能有:她也明白,而今真正的大唐皇后也没有她这般的幸福,或者说这般幸运。其实,半生苦难、颠沛流离的皇后莲澈又怎么能和这样一个从小娇生惯养、嫁做王妃的女人相比呢?是的,这一刻尽管她想到了那个和天子相依为命的苦难的皇后,但顷刻间,那分怜悯也就淡去,就像许许多多的心绪在这雨中化作水雾蒸发一般。
有这样的生活,干吗要去心怀天下?她从小就不喜欢杜甫的诗,她不明白为什么情愫激荡的诗句要承担历史的悲戚。相比之下,她更喜欢王仲初的百首《宫词》。
望着窗外雨越下越大,她恍然间想起来早晨刚读到的一首诗,便顺口缓缓吟诵:
江村入夏多雷雨,晓作狂霖晚又晴。
波浪不知深几许,南湖今与北湖平。
“姐姐。”
延瑾转过头,见妹妹延珞提着高束胸的淡黄色纱裙,轻盈的脚步踏着楼梯微微颤动。瑾微笑着,有些调侃地冲她努嘴:“哟,我们的小仙女下凡啦?”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珞儿比她乖巧艳丽,又比她才情过人。她是应当欢喜呢,还是应当忧虑呢?她上下打量妹妹纤细婀娜的身姿,款款而至,蛇腰徐徐,好似杨柳随风而动。
“姐姐,刚才你诵的是谁的诗?我怎就没有听过。”
“天底下的诗难不成还能都被你看一遍?唉,你怎就记性这么好,看一遍就都能记住,真让我羡慕啊。这是韦大人的诗,你当然没有听过。”
“我都忘却了,韦大人没有随大王出征呢……”
“你忽然提起来,我倒是猛然惦记咱们的兄长,不知道他们在山南那边怎么样了……”
延瑾方才绕开的惆怅终究又萦绕在心头。毕竟,那不是观看旁人的争斗,她的兄长、她的丈夫还有众多尊她一声“姨母”的义儿都正征杀疆场。或许此刻,鲜红的血液已经随着汉江浑浊地流淌;或许此刻,秦岭的山脊已经遍躺了无名的尸首。而此时此刻,成都,乃至西川许许多多的妻子和母亲正为她们的丈夫和儿子祈祷……
为什么要有战争?尽管延瑾极力想回避开,不让自己去想那种沙场的凄惨,可不知为什么,这番心绪始终摆脱不掉,就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她闭上了那双美丽的眼睛,睫毛随着她眼角的抽搐微微颤动,显得更加楚楚可人。
两川的将士们,我为你们祈祷!大王啊,你一定要带着我的哥哥凯旋,我盼着去大玄楼迎接你……
窗外的雨更大了,哗哗的声响湮灭了她能够听到的整个世界……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愤怒的暴雨席卷了整个巴蜀大地,已经一天一夜了,也见不到放晴的迹象。清澈的河水源头如今已被滚落的山石、倾泻的泥浆搅扰得浑浊不堪。
这八千人自打离开的那一刻,就没有想到能够活着回去。在向大帅王宗佶辞行的那个夜晚,他们满满地饮了一碗酒。由于碗不够,许多将士用双手捧着缸中的甘酿痛饮。宗佶让将士们临行前都一品剑南贡酒的滋味,许多久经沙场的老兵一抹嘴,狂呼一声:“这辈子值了!”
来关前时,琅琊王将自己十年来历练的一支敢死亲兵队交给了宗佶,让他到关键时刻不要吝惜。如今是生死一战,宗佶送行的队伍里,有他叔叔辈的老将,也有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弟兄,更有大王那支战无不胜的敢死队。
狂风暴雨、洪流泥涌。恶劣的天气掩护着这八千人穿梭在山涧。一路上,张劼无数次听到凄惨的号哭,他知道,很多将士已经被山顶冲下的巨石砸进无底的深渊。但是,铁一样的军令让他必须继续往前。他甚至来不及回头看看,更顾不上去清点他身后还有多少人追随自己。
终于,雨渐渐停了下来。蒙蒙雨雾中,他远远地、隐隐看见了阳平关北的关楼,登时一阵惊喜!
“罗蛮子,点点,还有多少人?”
罗蛮子将身上划破的战袍撕了下来,擦擦脸上的雨水。雨中,露出了胸口巴掌宽的护心毛,肋下早已经被山中的荆棘划破了数道伤痕。他和张劼同是许州人,从前张劼已经身为大将跨马杀敌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无名小卒。王建一手把他提拔上来,直到今天成了那支敢死部队的统领。
“爷,清点过了,不到两千五百人了!”
张劼牙齿咬得吱嘎作响。他临行时和王宗播各领四千人,如今还没有迎敌,竟然就在路上折损一千多。“你的那八百人呢?还剩多少?”一面说着,他一面用手划着脸上的雨水,好让自己看清楚一些。
“差人清点过了,少了八个人!”
张劼一巴掌打在了罗蛮子赤裸的脊梁上:“好啊!不愧是俺大哥调教出来的队伍!”
“爷,上吧!赶早将这个关卡夷为平地。大帅还在关南等着消息呢!”
张劼从腰间抽出明晃晃的钢刀。要在平时,他或许一声令下,这一队死里逃生的疲惫之师就会在他的带领下冲锋陷阵。可此时此刻,他猛然觉得头脑从来没有这般清醒。现在他们是孤军深入到敌后,又只有两千多人。如果正面攻城,关里的守军依旧会固守。时间一旦拖延,城南的战局也会受到影响,并且向五丁关进发的王宗播也会因为接应不济陷入困境。他出奇冷静地对罗蛮子道:“吩咐下去,让弟兄们原地休整,半个时辰后听我号令。”
这时,李简带着几个老将赶奔过来:“老张,怎么打,我听你的!”
“来,坐下!”他冲李简招招手。李简将刀还入鞘内,坐在张劼的一旁:“老张,你打仗从来不是拖泥带水的,今天是怎么了?”
“俺有种预感,这会是咱们最后一仗了……”
“你咋说起这丧气的话?这哪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张打胸?难不成怕死啦?”
“屌话!俺啥时候怕过死?俺是想在这仗之前好好静静。”
“这便是!你不怕,我也不怕!”
张劼哈哈一笑,他自己也觉得今天和李简说这些有点可笑。忽地,他收住笑,一本正经地问:“如果这一仗,俺们把命丢了,你说值不?”
李简沉默良久,回道:“为了救皇帝老爷子,值啦!”
“可要不是为皇帝死,是为俺大哥死呢?”
“这……唉!其实为谁死不是个死?咱们自打入了伍,谁还在乎这个?光图早年是在我手下谋一口饭吃,后来反成了我的主子。起初,是有些不服。可如今想来,论本事、论眼光、论智谋,我样样没法和他比……唉!要说这辈子唯一的遗憾……就是还没见过我那孩子!他娘俩现在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呢……”
“你放心着吧!你媳妇和儿子,都活得康健着呢!”
“你咋知道?”
张劼哼哼一笑:“我咋知道?实话告诉你吧,俺大哥早就知道你临阵收妻的事,一直为你保守秘密,堵着所有将士们的嘴。不仅如此,他特意叮嘱宗涤去东川赴任时到阆州察访你媳妇。我也是前不久得到的信,宗涤已经将他娘俩接到梓州了!”
“你说什么?光图他全都知道?还……”
张劼安慰着李简:“咬咬牙,把这最苦的一仗挺过去,等和宗涤会师后,好好见你媳妇儿子!”
“唉!”李简不知何时已经眼含热泪,他忽然为这些年来对王建的不满充满了愧疚,“老张,下令突击吧!”
“不着急……”张劼深呼吸了几口,反问李简,“你说,如果有一天,让你固守阳平关这样的要害不出战,你会在什么情况下开城门迎战?”
李简被这员粗鲁惯了的老搭档猛然这么一问,弄得不知所措。但他还是沉静下来,想了想道:“这……既然是固守天险,纵然没有轻易开城出战的理由……我想,换了我,除非是四面楚歌拼死一搏,否则我绝不会下令开城门。”
“这就对啦!俺们现在就是要阳平关内那帮小厮以为到了绝路。”说罢,他指着远处一个山坡,大声呵斥王宗侃:“宗侃,去,你领三百伤得重的将士,在那里给我喊杀!要让城里的人听见,听得清楚!要让城里的人相信五丁关已经夷为平地,大队人马正在杀来!”又命罗蛮子:“你带领你的敢死队,准备云梯攻城!”
李简从来没有见到过张劼这般干练地指挥着,不由得热血沸腾:“老张,我干啥,你吩咐吧!”
“你领五百人,要精选,最好是弓弩手,俺把所有的弓弩都交给你,务必掩护俺大哥的这支队伍!”随后,张劼猛地扒光上身,将大刀一提,冲在最前面喊了声:“跟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