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复二年(公元902年)春,一场影响晋汴角逐走势的战役在三晋大地上拉开序幕。三月,朱温部将氏叔琮、侄儿朱友宁兵进河东。李克用部将周德威麾下河东兵士不过数万,几次出城迎战惨败而归。随后,晋军退逃晋阳,汴军趁势追杀、长驱直入,晋军溃不成军、死伤惨烈。从此很长一段时间里,李克用都无力再和朱温角逐。
春去夏来,天气渐暖。
杀退了李克用,朱温整齐部队,二次进兵凤翔。与此同时在晋阳郊外的猎场,李克用正盘算着如何东山再起。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崇高的理想,可怕的是失去了从零开始的勇气。
塞北的天空就像江河源头的活水一般清澈湛蓝,一望无际。仰望这般天空,就让人回想起塞北的草原,那里美丽得就像一幅画卷: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只是,那种塞外生活的日子,只适合于志于草原的单于,而他,李克用的心中,是希冀着中原的良田。他要像一个真正的李唐皇族一般尊贵,要做河东的霸主。
忽然间,一行大雁划过天际,给宁静的天空增添了几许动感。李克用端坐在正中铺着虎皮的木椅上,向身边的爱子李存勖道:“当年为父被困在塞北之时,曾经在那鞑靼人眼皮底下一箭射中双雁。此前别人都管我叫李国昌的公子,这以后,更多的人都叫我飞虎子。”纵然好汉不提当年勇,可当望见这行飞雁时,他禁不住想告诉儿子,沙陀族的英雄是自己干出来的,不是世袭的。
“皇帝爷先前夸你可亚为父,呵呵,听这话,为父着实高兴。唉……但愿你有朝一日能够圆为父的夙愿……”
李存勖听罢,起身给父亲施礼。随后跨马飞驰奔那一行远离的飞雁,马踏尘土在地上划过一道弧线——只见李存勖匍匐马背,左手搭弓右手抽箭,猛然一个侧身,一只雕翎飞速离弦直入云霄。伴随着扑腾四落的羽毛,那行即将飞远的大雁猛然间四散而去,只有末一只直生生坠落下来。
端坐上首的李克用本不喜欢儿子这般争强好胜,可当手下将那只落雁交到他的眼前时,他也不由得惊叹万分。原来,这支箭竟然不偏不倚从飞雁左眼进、右眼出,难怪连一声惨烈的叫声都没有听到。
看到儿子有如此的骑射本领,李克用压抑住心中的欢喜,对李存勖道:“为将帅者,自然要勇猛过人,但光有勇无谋也无法成就大事。”说着,又看了一眼年轻英俊的儿子,问道:“为父这次败给了朱温,只恨粮草不济、铠甲不足、城池不固。人们都称你李亚子,你要是为三晋统帅,如何破敌?你要是为三晋长官,又如何驭民?”
“父王,儿以为,国富不在仓储,兵强不由众寡。百姓都是归附有恩德于他们的首领,骄傲自大的人就是上天都会厌恶。自古以来都是有道明君得天下,无道昏君丧江山。父王可见,镇国韩建集聚财富不可谓不多也,却率先以华州降贼;中山王处存所筑城池不可谓不坚固,最终也向朱温俯首称臣。还有蔡州秦宗权,手下军队之众一度威震中原,然而他残暴凶狠失去民心,最终只能落到身首异处的下场。霸国无贫主,强将无弱兵。定乱者选武臣,制理者选文吏。父王乃是有为明主,儿愿辅佐父王成全河东霸业。”
李克用闻言又惊又喜,他没有想到年仅十八岁的李存勖竟然能慷慨陈述如此一番春秋大义,心中深感快慰。心想,有此子接班,就是我生时不灭朱温,死后也可长眠九泉。
正在父子二人闲谈之际,部将押着一个人来到近前。
“大王,末将刚才在猎场周围巡视,见此人神色慌张,想必是朱温派来的奸细。末将将其搜身,果然搜到了一张父亲的画像。”
“哦?把画像呈上来。”李克用打量着眼前这个被捆绑的奸细:此人面相斯文、个头矮小,一看就不是塞北之人;但有趣的是,此人竟然穿着晋军的衣着。李克用不由想发笑,笑朱温竟然派遣这样一个人前来充当奸细。
李克用展开那纸画像——画上画着他自己,端坐虎皮椅,威风凛凛,仅有的一只眼睛在画中炯炯有神。李克用不免赞叹:这幅画像可谓形神兼备,乃是佳作。
“本王问你,这画可是你画的?”
“是。”
“是你何时所作,画本王干什么?”
“是小人昨夜所作,作为我家主人一观。”
“哦?”李克用笑问道,“在上源驿的时候,朱全忠离我一桌之隔,难不成现在忘记我的模样了?”
“晋王多有误会,我家主人非是梁王,乃西蜀琅琊王是也。”
这倒出乎李克用意料。他沉默少许,道:“西蜀王光图,许州枭雄也!本王对你家主人很是景仰,却无缘拜会。不知道怎么称呼先生?”说着,吩咐左右为来人松绑赐座。
来人谢座:“小人名叫陈之翔,以前为我主人门下掌书记,也是琅琊王身前一画师。”
“原来是陈先生,刚才多有得罪。不知道先生来我河东有何贵干啊?”
“琅琊王久闻晋王河东英雄,保家卫国、忠心唐室。只因为此去西蜀相隔万里、无缘相见,特派小人只身前来河东,为晋王作画一幅,带回成都,让我主拜会晋王尊容。不想正遇到晋阳兵戈相交,害怕烦劳晋王,小人也就化装晋军,能见晋王一面。”
李克用笑了笑,心里嘲笑王建,连一个正经的使者都不派出,竟然差遣一个画师偷偷给自己画像。他不由得想起不久前淮南的杨行密也是派了几个画家来画自己,却因为他的不满将这几个画师统统杀掉。他又一次展开手中的这纸肖像,虽然画中的自己不可谓不传神,但却让他隐隐感到些许不悦。他用有些嘲讽的口吻问道:“先生将本王独眼龙的尊荣带去给你家主人看了,岂不是让人笑话本王?”说罢,他缓缓两下将手中的画纸撕碎,又道:“请先生再为本王画像一幅,要是还能看出本王这只眼睛,”说着,他指了指那只失明的眼睛道,“先生可就难以活着回成都了!”他又想起上次杨行密派来的几个画师,一个为了讨好自己将两眼都画得炯炯有神,第二个避重就轻地选择了侧面,第三个自作聪明地画了他用一只扇子半遮一目。李克用一气之下,将三个人都杀了头,尤其是想到最后那个画师,分明就是诬蔑自己附庸风雅。这一次,他之所以没有对陈之翔发作,是看在这个人至少敢于画出他的真实面目,当然也因为他对王建多少还是有几分敬重。
不多时,陈之翔又一幅画作完成。李克用捧起墨迹未干的宣纸一看,不由哈哈大笑连声称好。画上的飞虎子在几个爱子的簇拥下,手中拿着一支箭,微闭一目正在观箭之曲直。这一幅画不仅巧妙遮掩了李克用那只失明的眼睛,而且整幅画墨迹流畅、形神具备。
“这幅画本王很喜欢!先生可否为本王临摹一幅,以供本王收藏。”说罢,李克用爽朗地走下坐椅,“来人!取上等虎皮两张,劳烦先生转交你家主人,这是本王一点心意了……”
陈之翔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咚咚咚不停地撞击着胸口。好在他不辱使命,带着两张虎皮和那幅晋王的画像,回西蜀而去。
当晋王李克用正端详挂在墙上的那张肖像时,王建正在战场上与将士们一同风餐露宿。
数月之前,宗佶统帅先锋部队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利州,很快,战火便燃烧到了山南。一场不可避免的恶战即将在这个炽热的夏日爆发。
北倚秦岭、南屏巴山。在这样一个狭长的山坳间屯驻着王宗佶的第一路人马。而这路人马的主力便是王宗播率领的三千精锐,他们屯驻在阳平关南百里之处。每当明月高挂在山脊时,点点灯火便会布满整个山谷。
“蜀有三关:阳平、江关、白水也!”在这样一个夜里,望着白天近在眼前的城关,周庠不由得自言自语感慨:这便是人们所说的蜀之咽喉、汉中门户了。想当年,诸葛孔明六出祁山,有四次便是出阳平关并沿陈仓古道北伐。这里的确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要塞。如果说先前的利州大捷是小试牛刀,那么能否一举攻破阳平关乃至其北面的五丁关就成了能否直抵定军山的关键一步。定军山如得,便可得西县、直取兴元。
然而,事情并非如周庠预料的那样简单。阳平关地势险峻,控制着东北至西南方向的入蜀命脉,北面背靠着巍峨的秦岭,汉江和咸河从南面、西面流过——这也是眼下唯一可以攻击这一城关的两条道路。按计划,王宗播和另几名降将担当着从南面、西面攻城的重任。然而阳平关易守难攻,先锋部队一连七日关闭寨门拒不出战,就在这样的僵持局面中,琅琊王一道命令——以延误战机为由斩杀了几名降将,这其中不乏一些在西川名声显赫的大将。
一想到当初费尽周折才收复这些人,如今他们没有战死沙场竟然被主公疆场祭旗,周庠不觉备感遗憾。虽说先头部队确有贻误战机之嫌,可是如果强攻则很可能付出惨痛的代价。他们有罪,但罪不至死。主公这样做无非想警示将士不可怯敌,但似乎有些矫枉过正。
“大人,王宗播将军求见。”
“哦,快快有请。”话音刚落,便见宗播脚绑高统圆头靴,紧束胡衫快步走来。两人帐外相互见礼,周庠便把宗播让到帐内。周庠绕到案台后面,展开桌上的一张泛黄的羊皮地图。宗播将大帐帘子拉上,转过身来忽然跪倒在周庠面前:“博雅先生,请救许存一命!”周庠一愣,王宗播怎么忽然自报本名“许存”?可他马上反应过来,宗播之来一定与那些大将被斩之事有关。
“将军有话请起来说,若能助你,周某定然不会推辞。”
“先生,我深夜前来打扰,想必您也能猜出几分。我等七日不出战,几员大将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我也是降将,只怕朝不保夕……”说着,他叹了一口气,“唉,不是我对主公不忠,实在是阳平关异常险峻,硬碰硬攻城和送死毫无两样……我今天来,是求先生给我指一条活路……”
“唉,这事也怪我。阳平关西路、南路两路攻城都无计可施。眼下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绕过这两路的其他办法……哦,将军,我想以您的威名远来投奔主公,主公不会像对待别人那样对您的……”话虽然这么说,但周庠也为王建近来对下属的猜忌感到不踏实。
“先生,我来西川时间不长,但知道先生您是大智慧、明事理的人。现在主公一面重用将士,却一面想方设法钳制。主公将东川大兵交给王宗涤,却不让他来阳平关破敌;主公让我领精锐为先锋,却让徐延琼、徐延圭二人为左右偏将。唉,这二人是主公爱妾的兄弟,从来没有领兵打仗的经验。你说,主公是让他们来监视我,还是为战后争功……先生,我信得过您,以肺腑相告,还望指点迷津。”
“将军听我一言,主公宏图大志、重用贤才,早晚必成王业!然而,为君者大多能共患难、难同富贵。将军若想于乱世建功立业、太平时保全性命,须谨记两点。”
“愿闻其详!”宗播凑近周庠,眼中充满了期待。
“孔子曾经说过,‘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可天底下能做到这两点的人几乎寥寥,将军可以此借鉴。逢战时,务必身体力行、冲锋在前、视死如归,只有这样才能表白一个武将的忠诚。”
“这是自然,沙场生死两重天,每次我冲在最前面时都没想过要活着回来。”
“不过,”周庠话锋一转,“能否做到第二点便关系着将军在太平盛世安身立命之所在了。比如现在,主公将延琼、延圭二位将军调到您麾下听令,意图十分明显。若是将军战功卓越,论功行赏时风头盖过两位少将军,那只怕难以长久自保……”
“这……”
“战功是将军所立,但将军如果舍得让出战功那便可以永葆太平!”
宗播掂量着博雅先生的话语,恍然大悟:“许存谢先生救命之恩!”
就在宗播道谢的刹那,周庠的眼角敏锐地扫过地图上一条河流。“有了!”周庠惊喜道,他按捺不住激动,不住地用手指摩擦着地图上绘着的那条不知名的小河,心中暗道:“这条河发源于子龙山、汇于汉江。顺着它必定能寻找到一条绕过阳平关的小道。尽管阳平关一方面依仗子龙山之险,但这山中的河流既然能够绕过阳平关,人也必然能够绕行!”
宗播见周庠有了破敌之计,忙问:“先生有何良策?”
周庠眼中刚闪过的一丝希望,此刻又黯淡下去。他喃喃道:“倒是有办法绕过阳平关,但……此着棋太冒险了……”
“主公急欲赶往凤翔,要是落在了朱公之后,则天子危矣!如今咱们屯兵阳平关裹足不前,倘若真有破关良策,纵然九死一生,我也决不退缩。”
周庠钦佩地点点头,将宗播让到近前,指着图上那条小河道:“我打算明日差人打探,不出意外,顺着这条河走山路应该能够通到五丁关。如果这样,只要遣一支敢死之师经此路围攻五丁关,定然会让敌营震惊。那时候阳平关便成三面夹击之势,一鼓作气便可破城!”
“妙计!我愿带兵前往。”
“山势险峻,沿途摩崖。只怕道路上会折兵大半。此计虽好,但异常凶险,光将军一人之力,恐怕不够。”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天子危在旦夕,宗播何畏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