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历代赋评注(唐五代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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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由鹿赋并序

吕温

吕温(772—811),字和叔,一字化光。河中(今山西永济市)人,徙居洛阳。德宗贞元十四年(798)进士及第,又登宏辞科。授集贤殿校书郎。与韦执谊交往深厚,善王叔文,迁左拾遗。二十年(804)随工部侍郎张荐出使吐蕃,充副使,被拘经年。顺宗永贞元年(805)十月回京,累迁至刑部郎中。与宰相李吉甫有隙,贬道州刺史。宪宗元和五年(810)转衡州刺史。其文藻赡精富,“根柢深厚,自不在同时刘梦得、张文昌之下”(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集部·别集类》)。今存《吕和叔文集》十卷,内有赋六篇,古赋唯《由鹿》一篇。

序“贞元己卯”,为唐德宗贞元十五年(799)。《文苑英华》《唐文粹》皆作“贞元丁卯”,即贞元三年(787)。彭叔夏《文苑英华辨证》卷三:“吕温《由鹿赋》’贞元丁卯岁‘,集作己卯。按丁卯乃贞元三年,己卯则贞元十五年。温以贞元末擢第,则己卯为是。”由鹿,用以诱捕群鹿之鹿。宋祁《宋景文笔记》卷中:“唐吕温作《由鹿赋》,曰由此鹿而致他鹿。予案《说文》曰:’率生马者系生马以来之,名。音由。‘吕得其意而不知《说文》有此字也。”

贞元己卯岁,予南出襄樊之间[1],遇野人絷鹿而至者[2],问之,答曰:“此为由鹿,由此鹿以诱致群鹿也[3]。”备言其状[4],且曰:“此鹿每有所致[5],辄鸣嗥[6],不饮食者累日[7]。”予喟然叹曰[8]:“虞之即鹿也[9],必以其类致之[10];人之即人也[11],亦必以其友致之。实繁有徒[12],从古然矣!”嗟乎!鹿无情而犹知痛伤,人之与谋实安残酷者[13],彼何人斯[14]!彼何人斯!物微感深,遂作赋曰:

鹿之生兮,亦秉亭毒[15]。备齿角以无竞[16],循性情而自牧[17]。姑有昧于行止[18],尚焉知乎倚伏[19]。舍尔崇林[20],轻游近麓[21]。偶巧网之生致[22],蒙主人之全育[23]。饮以渫井[24],饲于芳庭[25]。寝卧荃柔[26],腾倚兰馨。露往霜来,日安月宁。虽矫性之非乐[27],终感恩而不惊。曾不知养非玩物[28],用有深意。命曰由鹿[29],俾陷其类[30]。

凉秋八月,爽景清气[31]。羁致山阿[32],縻于蹊隧[33]。设伏以待,翳丛而伺[34]。同气相求,诱之孔易[35],将必慕侣[36],岂云贪饵[37]?呦呦和鸣[38],麌麌狎至[39]。彼泯虑于猜信[40],此无情于诚伪[41]。孰是仓促[42]?祸生所忽[43]。毒镝欻以星贯[44],潜机划其电发[45],或洞胸而达腋[46],或折足而碎骨。望林峦兮非远,顾町疃兮未灭[47]。风嗥泽而北至,日掩山而西没。走骇侣于岩烟[48],叫饥麛于涧月[49]。苟行路之闻者,孰不心摧而思绝?

相尔由矣[50],野心而仁[51]。望纯束兮惊惋[52],顾获车兮逡巡[53]。视鼎中之消烂[54],观杌上之割分[55]。忽哀鸣以感类,若沉痛之在身。虽复处之密迩[56],享以丰珍[57],比槛猿之骇跃[58],同海鸟之愁辛[59]。敢择音而后死[60],思走险其何因?痛无知以相陷,含怨毒而莫伸[61]。

客有感而言曰:“物诚有诸[62],人亦宜乎?摭事或比[63],原心则殊[64]。借如淮阴构祸,冤在神理[65],通说且拒[66],豨谋宁起[67]?堂堂萧公,实曰知己[68],绐致钟室[69],宁胡忍此?吕禄之难[70],谁非汉臣?交则不义,卖亦不仁。彼美郦生[71],既为交亲,诱袭军印[72],岂无他人?於戏[73]!微兽伤类[74],如不自容[75],忍人卖友[76],而享其功。灭交道兮坠义风[77],曾麋鹿之不若[78],何仁信之可宗[79]?已焉哉!谅此世之茫茫[80],吾未见其始终。”

(《吕和叔文集》卷一,《四部丛刊》影明钞本)

[1]襄樊:今湖北襄阳地区。

[2]野人:猎户。絷(zhí):用绳拴缚而牵。

[3]致:召来,引诱来。

[4]备言:详细介绍。状:情况。

[5]所致:引诱到其他的鹿。

[6]辄:总要。嗥(háo):大声鸣叫。

[7]累日:多日。

[8]喟(kuì)然:叹息貌。

[9]虞:虞人,掌管山泽、苑囿、畋猎之官。此指猎人。即:就。指虞接近鹿。

[10]其类:鹿的同类,即由鹿。致之:使鹿来。

[11]即:接近,使之入圈套。

[12]实繁有徒:确实大量存在此类人。

[13]人之与谋:人对人的谋害。实安:着实安于。

[14]斯:作语助,用同“兮”。

[15]秉:依靠。亭毒:大自然的赋予。

[16]无竞:不争斗。

[17]循:顺着。自牧:自养,自己寻草吃。

[18]姑:暂且。昧:不明。行止:前进或停止。

[19]倚伏:《老子》:“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指福祸相互依存,相互转化的道理。

[20]舍:住。尔:此。崇林:深林。

[21]轻游:悠闲地漫游。麓:山坡,山脚。

[22]偶:遇。巧网:精心设置的罗网。

[23]蒙:接受。全育:精心喂养。

[24]渫(xiè)井:清洁的井水。

[25]芳庭:长有青草的院落。

[26]荃(quán):香草。

[27]矫性:违背自然习性。

[28]曾:竟然,根本。

[29]命:起名。

[30]俾(bì):使。陷:诱捕。

[31]爽景:灿烂的阳光。

[32]羁:拴,系。山阿:山丘。

[33]縻(mí):束缚。蹊(xī):小路。隧(suì):道路。

[34]翳(yì):遮蔽。

[35]孔:很,甚。

[36]慕侣:追寻伙伴。

[37]饵:引诱掉入陷阱的东西。

[38]呦(yōu)呦:鹿鸣声。和(hè):应声。

[39]麌(yǔ)麌:鹿群聚集貌。狎(xiá):亲近,亲密。

[40]泯虑:无意,不考虑。

[41]此:指由鹿。无情:不想。

[42]孰是:谁能料到这样。

[43]忽:不知不觉。

[44]毒镝(dí):带毒的响箭。欻(hū):突然。

[45]潜机:暗藏着的机关,如铁夹、网、陷阱之类。划其:迅疾地。

[46]洞胸:胸脯被穿透。

[47]町(tínɡ)疃(tuǎn):舍旁空地。《诗经·豳风·东山》:“町疃鹿场,熠耀宵行。”朱熹《诗集传》:“町畽,室旁隙地也。无人焉,故鹿以为场也。”町疃,当作町畽,此指鹿群留下的足迹。

[48]走:跑。骇侣:逃脱于镝、机而惊恐万状的鹿群。

[49]麛(mí):幼鹿。

[50]相尔:一作“想尔”。

[51]野心而仁:禽兽之心还有仁德。

[52]纯束:丝绳。惊惋:惊诧不已,凄惋难安。

[53]获车:载有猎物的车。逡(qūn)巡:迟疑徘徊,欲行又止。

[54]鼎:大锅。

[55]杌:案板。

[56]复:再。处:被安置。密迩:与猎人更亲近的地方。

[57]享:招待。丰珍:丰盛的美味。

[58]比:类,同。槛猿:关在笼子里的猿。骇跃:惊跳。

[59]海鸟:《庄子·至乐》:“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愁辛:愁悲。

[60]音:同窨,地窖。一作荫。死,一作止。

[61]毒:恨。

[62]诸:之乎的合音。

[63]摭(zhí):取。一作抚。

[64]原:推究。

[65]淮阴:指韩信。韩信曾在项羽军中,项羽不用,逃归刘邦,佐刘定三秦,收魏、韩、燕,合齐赵击楚。楚亡后,刘邦信谗言,令武士缚信,后释,不见用。终被吕后与萧何谋害。事见《史记·淮阴侯列传》。

[66]通:即蒯通。齐国人,曾劝韩信反刘自立。韩信以汉王刘邦遇己厚而拒绝不听。蒯通说不听,佯狂为巫。

[67]豨:即陈豨。曾为钜鹿守。韩信与其计谋,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将。吾为公从中起,天下可图也。”陈豨于汉十年反叛汉。事见《史记·淮阴侯列传》。

[68]萧公:萧何。韩信归汉,不见用乃亡,萧何追回韩信。刘邦责备萧何,何曰:“至如信者,国士无双。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所与计事者。”刘邦设礼拜韩信为大将。见《史记·淮阴侯列传》。

[69]绐(dài):欺骗。钟室:长乐宫悬钟之室。吕后得知韩信为陈豨内应,欲反,“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上所来,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贺。相国绐信曰:’虽疾,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皆见《史记·淮阴侯列传》。

[70]吕禄:吕后之侄。高祖刘邦崩,惠帝年幼,吕后临朝称制,封吕禄为赵王、上将军。吕后崩,禄与相国吕产颛兵秉政,太尉周勃、丞相陈平谋诛诸吕。曲周侯郦商之子郦寄与禄友善,使其说禄,劝禄速归将军印,以兵属太尉,请梁王(吕产)亦归相国印。禄然其计,遂解印属典客,而以兵授太尉周勃。事成,吕禄被斩。见《史记·吕太后本纪》。

[71]郦生:即郦寄。

[72]诱:哄骗。袭:被夺。即前

[70]注事。

[73]於戏:感叹词,同“呜呼”。

[74]微:小。

[75]如:好像。不自容:羞愧得无处隐藏自己。

[76]忍人:残忍的人。

[77]交道:交往的原则。义风:义气。

[78]曾(zēnɡ):竟然。

[79]仁信:仁爱、诚实,儒家思想的中心内容。宗:尊崇。

[80]谅:诚,确实。

此赋所咏,仅为极普通的一只由鹿,但作者引申评骘,谈论“卖友”,识见深刻,取譬恰切。“卖友”现象,正如序中所言“实繁有徒,从古然矣”。虽然此问题,随各个历史时期交友的不同标准,显得极为复杂,但人之于人的不义、不仁,屡见不鲜,尤其在以同利为朋的社会,表现更为突出,也更见出此赋具有的历史、现实意义。吕温为文,强调“文为道饰,道为文本”(《送薛大信归临晋序》),以为“文者,盖言错综庶绩,藻绘人情,如成文焉,以致其理”(《人文化成论》)。又以为“遇夫一物有可以整训于世者,秉笔之士未尝阙焉”(《望思台铭序》)。反对章句穿凿之文,却能于自然朴实中不失彬彬文采。此赋以物喻人,拟人于物,情因物生,论由情起,深挚感人,体现出作者精妙的写作技巧。

(杨晓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