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历代赋评注(唐五代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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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鸡距笔赋

以“中山兔毫作之尤妙”为韵,任不依次用。

白居易

白居易(772—846),字乐天,祖籍太原,后居下邽。贞元十六年(800)进士及第,授秘书省校书郎。元和元年(806)又中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为盩厔尉、翰林学士、左拾遗、左赞善大夫等职。因上书言事贬江州司马,移忠州刺史。又为主客郎中知制诰、中书舍人及杭州、苏州刺史等。晚年以太子宾客及太子少傅分司东都,官终刑部尚书。白氏为中唐著名诗人,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是新乐府理论的主要倡导者。有《白氏长庆集》七十一卷,《外集》二卷,其中赋占一卷,共十三篇。白居易与元稹皆以律赋著名,都不大拘泥于律赋的形式。李调元说:“唐时律赋,字有定限,鲜有过四百者。驰骋才情,不拘绳尺,亦唯元白为然。”(《赋话》卷四)又说:“律赋多有四六,鲜有作长句者,破其拘挛,自元白始。”(同上卷三)白赋清绝高妙,气韵平和,元赋典硕赡丽,璀璨陆离,则是其不同之处。

鸡距笔为一种短锋、形如鸡距之笔。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一七说:“蒙恬造笔,《博物志》云:以狐狸毛为心,兔毛为副,心柱遒劲,锋芒调利,故难乏而易使。白乐天作《鸡距笔赋》云:’中山之明,视劲而俊;汝阴之翰,音勇而雄。双美是合,两揆相同。不得兔毛,无以成起草之用;不名鸡距,无以表入墨之功。‘盖亦兼而用之也。”

足之健兮有鸡足,毛之劲兮有兔毛。就足之中,奋发者利距;在毛之内,秀出者长毫。合为手笔,正得其要,象彼足距,曲尽其妙。圆而直,始造意于蒙恬[1];利而铦[2],终骋能于逸少[3]。斯则创因智士,传在良工,拔毫为锋,截竹为筒。视其端,若武安君之头锐[4];窥其管,如玄元氏之心空[5]。岂不以中山之明[6],视劲而迅;汝阴之翰[7],音勇而雄。一毛不成[8],采众毫于三穴之内[9];四者可弃[10],取锐武于五德之中[11]。双美是合,两揆而同[12]。故不得兔毫,无以成起草之用;不名鸡距,无以表入木之功[13]。

及夫亲手泽,随指顾,秉以律,动有度。染松烟之墨[14],洒鹅毛之素[15],莫不画为屈铁[16],点成垂露[17]。若用之交战,则摧敌而先鸣;若用之草圣[18],则擅场而独步[19]。察所以,稽其故,虽云任物以用长,亦在假名而善喻。向使但随物弃,不与人遇,则距畜缩于晨鸡[20],毫摧残于寒免,又安得取名于彼,移用在兹?映赤筦[21],状绀趾乍举[22];对红笺[23],疑锦臆初披[24]。辍翰停毫[25],既象乎翘足就栖之夕;挥芒拂锐[26],又似乎奋拳引斗之时[27]。苟名实之相副,信动静而似之。其用不困,其美无俦。因草为号者质陋[28],折蒲而书者体柔[29]。彼皆琐细,此实殊尤。是以搦之而变成金距[30],书之而化作银钩[31]。夫然,则董狐操,可以勃为良史[32];宣尼握,可以删定《春秋》[33]。其不象鸡之羽者,鄙其轻薄;不取鸡之冠者,恶其软弱。斯距也,如剑如戟,可击可抟,将壮我之毫芒,必假尔之锋锷[34]。遂使见之者书狂发[35],秉之者笔力作。挫万物而人文成[36],草八行而鸟迹落[37]。缥囊盛处[38],类藏锥之沉潜[39];团扇或书[40],同舞镜之挥霍[41]。

儒有学书临水[42],负笈登山[43],含毫既至[44],握管回还。过兔园而易感[45],望鸡树以难攀[46]。愿争雄于爪趾之下,冀得携于笔砚之间[47]。

(朱金城校笺《白居易集笺校》卷三八,上海古籍出版社)

[1]蒙恬:秦始皇时人,曾官内史。相传毛笔为蒙恬所造。

[2]铦(xiān):锐利。

[3]聘能:访问有才能之人。逸少:晋王羲之字逸少,著名书法家。

[4]武安君:战国时秦将白起,以功封武安君。《艺文类聚》卷一七引严尤《三将叙》:“平原君曰:’渑池之会,臣察武安君小头而锐,瞳子白黑分明,视瞻不转。小头而锐,断敢行也;目黑白分,见事明也;视瞻不转,执志强也。‘”

[5]玄元氏:老子。唐初追号老子为太上玄元皇帝。《老子》讲治民:“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故云。

[6]中山:韩愈《毛颖传》:“毛颖者,中山人也。”明李诩《戒庵漫笔》卷七:“中山非晋,乃唐宣州中山也。宣州自唐来多擅名笔。”可见韩、白所云中山即宣州,今安徽宣城。此处“中山之明”,谓中山之兔的目力。

[7]汝阴之翰:汝阴之鸡。汝阴即汝南,其地产长鸣鸡,如《乐府诗集》卷八三《鸡鸣歌》:“东方欲明星烂烂,汝南晨鸡登坛唤。”翰,山鸡。

[8]一毛:《孟子·尽心上》:“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9]三穴:即三窟。《战国策·齐策四》:“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

[10]四者:《国语·周语上》:“四者皆弃,则远不至而近不和矣。”韦昭注:“四者:精、忠、礼、信也。”

[11]五德:《韩诗外传》卷二:“夫鸡,平头戴冠者,文也;足傅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见食相告者,仁也;守夜不失时者,信也。虽有五德,犹日瀹而食之者,何也?以其所从来近也。”

[12]揆(kuí):尺度,准则。

[13]入木:相传王羲之写祝板,工人事后削去,发现笔痕入木三分。见唐张怀瓘《书断》。

[14]松烟:松木烧出的烟灰,古人用以制墨。

[15]鹅毛:鹅毛白而轻,此以指素帛。

[16]屈铁:形容笔画弯曲而黑。如杜甫《戏为韦偃双松图歌》:“两株惨裂苔藓皮,屈铁交错回高枝。”

[17]垂露:下垂之露。书法中有垂露书,《初学记》卷二一引王愔《文字志》:“垂露书,如悬针而势不遒劲,阿那若浓露之垂,故谓之垂露。”

[18]草圣:起草圣旨。

[19]擅场:专据一场,喻无与伦比。

[20]畜缩:保留,委缩。

[21]筦:同管。

[22]绀趾:青红色的脚趾。

[23]笺:笺纸,幅小而精美的纸。

[24]锦臆:指鸡胸。

[25]辍翰:放下笔。

[26]拂锐:用笔在纸上写字。

[27]奋拳:奋力。

[28]因草为号:此句言草茎软弱,不可以作笔管。

[29]折蒲:晋王育少孤贫,为人牧羊,空闲时即折蒲学书。见《晋书·王育传》。

[30]搦(nuò):握持。

[31]银钩:《晋书·索靖传》:“盖草书之为状也,婉若银钩,漂若惊鸾。”

[32]“董狐”二句:董狐为春秋时晋国史官,赵穿杀晋灵公,董狐直书“赵盾弑其君”,孔子称之为良史。见《左传·宣公二年》。

[33]“宣尼”二句:宣尼即孔子。相传《春秋》为孔子据鲁史修订而成。

[34]锋锷:锋刃。

[35]书狂:酷嗜书法之人。

[36]人文:礼教文化。

[37]鸟迹:篆字形如鸟迹,故以云篆书。

[38]缥(piǎo)囊:指淡青色丝制成的笔囊。

[39]藏锥:《史记·平原君列传》:“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沉潜:含蕴不外露。

[40]团扇:圆扇。

[41]舞镜:传说山鸡爱其羽毛,常照水而舞。魏武帝时,南方献山鸡,欲其舞而无由,取大镜著其前,遂舞不止,力竭而死。见刘敬叔《异苑》卷三。挥霍:轻盈迅急貌。

[42]学书临水:《三国志·魏志·刘邵传》裴松之注引卫恒《四体书势》:“弘农张伯英(芝之讹)……临池学书,池水尽黑。”

[43]负笈:背笈游学。《抱朴子·祛惑》:“书者,圣人之所作而非圣也,而儒者万里负笈以寻其师。”

[44]含毫:以口润笔。

[45]兔园:西汉梁孝王刘武的园囿,亦称梁园。枚乘有《梁王菟园赋》。此由兔毫而及兔园,与下文由鸡距而及鸡树,用意相同。

[46]鸡树:三国魏时,刘放与孙资相善,二人久居机要,夏侯献与曹肇心内不平,见殿中有鸡栖于树,相谓曰:“此亦久矣,其能复几?”见《三国志·魏志·刘放传》。后人遂以中书省官署曰鸡树。

此篇为一律赋。鸡距笔因形如鸡距,作者于是从鸡距与笔这两层意思上大加发挥,“虽云任物以用长,亦在假名而善喻”,遂将鸡与笔两相兼写,层层推进,写鸡不离笔,写笔不离鸡。直至写出鸡恃距而争雄,儒任笔而成名,才算完成了整篇的构思命意。鸡距与笔,一为名,一为实,但在作者写来,名实辉映,相得益彰,不能不感叹作者丰富的想象力。正如李调元所说:“通篇变化纵横,亦不似律赋寻常蹊径,千古绝作也。”(《赋话》卷三)其喻笔:“视其端,若武安君之头锐,窥其管,如玄元氏之心空”;再如:“一毛不成,采众毫于三穴之内;四者可弃,取锐武于五德之中”,皆可谓涉笔成趣,典雅而诙谐,其妙无穷。

(尹占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