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新国学(第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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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九日詩裏的悲秋傳統(2)

b.個體價值(對應悲秋之B)。所得之大,所失亦巨,這正是死亡給齊景公帶來的悲哀。我們是否正是懼怕個體價值在有生之年無法實現,在面對越來越迫近死亡的衰老時,會產生不可化解的焦慮呢?之前的著名歷史人物,他們所取得的成就後世傳頌,他們的生存方式令詩人們羨慕並成為實現個人價值的標準。“楚客凜秋時,桓公舊臺上”[14],“登高望山海,滿目悲古昔”[15],“風前孟嘉帽,月下庾公樓”[16],這樣的標準使得詩人們的精神世界可以有所寄託,成為他們文字裏的主角。另外一則典故則記載了孔子與弟子們登高的故事,《孔子家語》卷二《致思第八》:

孔子北遊,於[17]于農山。子路子貢顏淵侍側,孔子四望,喟然而歎曰:“於!斯致思無所不至矣!二三子,各言爾志,吾将擇焉。”

用今天的眼光看,攀登高處與樹立遠大志向之間,能構成一對和諧的隱喻。雖然我們的想法與古人已有一定距離,但“高”同“志”的聯繫,自古以來就十分地緊密。屈原《九歌·河伯》:“登崑崙兮四望,心飛揚兮浩蕩。”王逸于此處注曰:“浩蕩,志放貌。言己設與河伯俱遊西北,登崑崙萬里之山,周望四方,心意飛揚,志欲陞天,思念浩蕩,而無所據也。”《漢書·藝文志》:“《傳》曰:‘不歌而頌謂之賦,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言感物造耑材、知深美,可與圖事,故可以為列大夫也。”顏師古在“耑”字處注曰:“耑,古端字也。因物動志,則造辭義之端緒。”可見,登高言志,實乃雙目所見、身心之感所引發的很自然的心理反應;“登高能賦屬吾儕”[18],登高之賦,正是古代知識分子個體價值的核心所在。九日登高,正好給或得意或失意的詩人們一個抒發理想,或宣泄理想不得實現的郁悶心情的契機(多是後者):崔曙《九日登望仙臺呈劉明府容》:“漢文皇帝有高臺,此日登臨曙色開。”儲光羲《登戲馬臺作》:“少年自古未得意,日暮蕭條登古臺。”劉禹錫《九日登高》:“世路山河險,君門煙霧深。年年上高樓,未省不傷心。”強至《長安九日》:“功名又逐秋風晚,惟有登高詩句新。”

c.登高望鄉、思親友(對應悲秋之C)。登高思鄉、思親友的用法,在九日詩中最普遍,聊舉數例:王勃《蜀中九日登玄武山旅眺》:“九月九日望鄉臺,他席他鄉送客杯。人今已厭南中苦,鴻雁那從北地來。”《九日懷封元寂》:“九秋良會少,千里故人稀。今日龍山外,當憶雁書歸。”李白《九日登高》:“別後登此臺,願言長相思。”李嘉祐《九日送人》:“晴景應重陽,高臺愴遠鄉。”皇甫冉《九日寄鄭豐》:“何處登高望,知君正憶歸。”歐陽詹《九日廣陵登高懷邵二先輩》:“十歲此辰同醉友,登高各處已三年。”……足見一斑,不復贅言。

d.登高作樂(對應悲秋之D)。《戰國策》卷二十三載:

楚王登彊臺而望崩山,左江而右湖,以臨彷徨,其樂忘死。

《古列女傳》卷五載:

(楚)昭王燕遊,蔡姬在左,越姬參右,王親乘駟以馳逐。遂登附社之臺以望雲夢之囿,觀士大夫逐者。既驩,乃顧謂二姬曰:“樂乎?”蔡姬對曰:“樂!”王曰:“吾願與子生若此,死又若此。”

從此類記載來看,登高遊樂,是古人難得的消遣方式,其難得之處還在于與眾人同遊之樂,所謂“獨樂”不若“與人樂”,“與少樂”不若“與眾樂”是也。作為秋天最重要的節日,人們在重阳互相邀約登高出遊必然是以尋樂為主要目的。因此,九日詩中流露出快樂的情緒,應是情理之中。應製詩是不允許表達哀傷的,所以,在這裏不但忠心最多,快樂似乎也是最多的:賀敳《奉和九月九日應制》:“承歡徒抃舞,負弛竊忘軀。”韋嗣立《奉和九日幸臨渭亭登髙應制得深字》:“願陪歡樂事,長與歲時深。”岑羲《九月九日幸臨渭亭登高應制得涘字》:“一聞帝舜歌,歡娛良未已。”……而在不用應付主子,可以自由表達內心感受的情況下,詩人們往往又樂極生悲:“酣歌欲盡登高興,強把黃花插滿頭”[19]——這個問題似乎留到下個問題“聚宴”中來闡述,要合適一些。

小結:登高對應悲秋之A、B、C、D;

4.聚宴:聚宴在多數節日裏存在,把它當作一種風俗似乎不妥。但它作為重陽節裏最隆重的慶祝方式,以此為背景創作的九日詩佔有相當比重,所以單獨列出論述是很有必要的。為便于敍述,這裏以杜甫九日詩為例,來揭示聚宴之中的悲秋情緒。杜甫一生幾乎與官場無緣。他曾在安史之亂前做過地方後勤小官,後來在肅宗收拾殘兵敗將的時候,當過一段時間右拾遺,不久就因不知深淺地疏救房琯而落職。所以朝廷在重陽節的“享宴高會”,他並沒有參加過。仇兆鰲在《杜詩詳注·九日五首》下注曰:“唐制,九日賜宴及茱萸。”可見,能參加這樣的宴會和得到御賜茱萸,是官員們無上的光榮。這對于懷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醇”理想的杜甫,不得不說是個巨大的遺憾。宴會的目的是行樂,而及時行樂,對于杜甫來說,實在太短暫了,這短暫的快樂,往往觸發了他內心更加深沉的悲哀。“老來悲秋強自寬,興來今日盡君歡”[20],個體價值的缺位,生命本體的失落,使得杜甫在這樣一個舉國歡慶的深秋節日裏,悲從心來,強打歡顏,也是為了不使在座各位掃興。九日宴會本該是盡樂之時,秋日清冷,難得一會,理當盡情歡宴,甚至白居易有《九日代羅樊二妓招舒著作》,可見其快樂程度。直到飯足酒飽、樂極生悲,復作悲秋之辭,因此,聚宴對應悲秋情緒之個體價值的缺失和及時作樂。另外,酒是宴會不可或缺之物,所謂“無酒不成席”,九日詩中時時散發出濃烈的酒味。“酒闌卻憶十年事,腸斷驪山清路塵”[21]、“重陽獨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臺”[22]、“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23]。酒本來是快樂的催化劑,杜甫喝下的滿腹烈酒,卻激發出了內心對生命價值失落的最深沉的悲哀:生命在不可挽回地消逝,而如此四處飄零、身心俱累,卻是為何?

小結:聚宴對應悲秋之B、D,酒對應悲秋之B、D;

另外有兩個九日詩裏的重要典故需要加入分析:

5.孟嘉落帽:孟嘉落帽向來被認為是魏晉間名士風流的代表,在九日詩中也被大量引用,“落帽恣歡飲,授衣同試新”[24],龍山落帽逐漸成為文人們在九日登高聚會的代名詞。此典故出自《陶淵明集》卷五《晉故西征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並贊》:

九月九日,(桓)溫游龍山,參佐畢集。……時佐吏並著戎服,有風吹君帽墮落,溫目左右及賓客勿言,以觀其舉止。君初不自覺,良久,如廁,溫命取以還之。廷尉太原孫盛為咨議參軍,時在坐,溫命紙筆令嘲之。文成,示溫,溫以著坐處。君歸,見嘲笑而請筆作答,了不容思,文辭超卓,四座歎之。

孟嘉落帽被歷來的文人在寫作九日詩時反復使用,除了其標的節日的作用外,應該還具備某種古人們心照不宣而需要今人去解密的意圖。就像登高與立志一樣,落帽與離職(失去社會地位)之間仿佛也能形成隱喻的關係。《釋名》卷四《釋首飾》:“二十成人,士人冠,庶人巾。”在古代,上至皇帝,下至士人,不同的級別所戴的帽子都不一樣,而平民則不冠而巾,執掌禮儀的部門對此有嚴格的劃分。帽子能區別職位高低,成為了社會地位的象徵,弄清楚了這點,我們便能讀懂詩文裏那些不便明言的意圖。回到孟嘉落帽的場景,之所以孟嘉落帽能得到後世文人的首肯,在于他在自己的頂頭上司面前落帽(上下級的背景使帽子的隱喻對象更加明確)而不覺,其曠達的風度令人景仰;在于他能在得知落帽後從容不迫、揮手成文,折服眾人。如果我們把帽子換成“官職”,落帽理解成落職,那么這個典故被文人追捧的原因,就相當明了了。

實現個體價值與生命本體的短暫脆弱是一對不可調和的矛盾,一直在仕途攀爬的士人們,到了一定年齡,會思考在進退之間的取捨:雖然潛意識一直在鞭策他們向前,但漸漸衰老的身體和對生命意義的反省,讓他們渴望停下腳步,給自己留點時間享受生命。于是,在個體價值不再高昂的九日詩裏,詩人們都對孟嘉投來了欽慕的目光:高適《重陽》:“豈有白衣來剝啄,一從烏帽自欹斜。”朱放《九日陪劉中丞宴昌樂寺送梁廷評》:“不棄遺簪舊,寧辭落帽還。”王貞白《九日長安作》:“誰能思落帽,兩鬢已添白。”……從這個角度來讀老杜的《九日藍田崔氏莊》:“羞將短髮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聯繫其人生遭遇,應該不難理解他的真實用意。

小結:孟嘉落帽對應悲秋之B。

6.白衣送酒:白衣送酒也是九日詩裏常用的典故,出自《宋書》卷九十三:

(陶潛)嘗九月九日無酒,出宅邊菊叢中坐。久,值(王)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後歸。

白衣送酒的主角並不是王弘,而是陶淵明。陶淵明一生澹泊,厭惡官場,但在酒癮發作時並不拒絕來自官場的美酒。他身懷高才,得到官方(颜延之、王弘)肯定,但又無所拘束,保持相當獨立的人格,這是底層士人們的共求而不易得的企望,所以九日詩中的白衣送酒往往有渴望知遇的意思。“不見攜觴王太守,空思落帽孟參軍”[25],白衣送酒與孟嘉落帽,一進一退,表達了詩人們的兩種矛盾心態。

小結:白衣送酒對應悲秋之B。四、總結

九日詩由上述六大元素為基本框架而構成,而每一個元素甚至對應不止一種悲秋體驗,所以,從字面上看,九日詩的悲秋面目並不明顯;但當我們逐個分解,便能清楚地看出九日詩裏無處不在的悲秋情緒(參見下圖)。當然,並不是所有九日詩都是悲愁的,也有部分跟隨民間心理,表達節日喜慶氣氛的作品,本文的研究應該把此類詩歌排除在外。在此前提下,本文完成了重陽風俗(及典故)與悲秋情緒的聯結,揭示了九日詩與悲秋傳統的關系:詩人通過對重陽風俗的描寫,表達了郁積在心裏的生命體驗。換言之,作為九日詩主體的重陽風俗和常用典故,是悲秋情緒的間接表達;真正架構起九日詩的,是侵入文人膏肓的季節病——悲秋传统。

注釋:

[1]杜甫《登高》,〔清〕仇兆鰲《杜詩詳注》卷二十,北京:中華書局,1979。

[2]《太平御覽》卷三十二:“《風土記》曰:‘九月九日律中無射而數九,俗于此日以茱萸氣烈成熟,當此日折茱萸房以插頭,言避惡氣而御初寒。’……《臨海記》曰:‘郡北四十里有湖山,山形平正,可容數百人坐。民俗極重九日,每菊酒之辰宴于此山者常至三四百人,登之,見已屋悉委,江海分明。’”

[3][法]郁白《悲秋:古詩論情》,葉瀟、全志剛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4][德]伽達默爾《美的現實性——作為游戲、象徵、節日的藝術》第51頁,張志揚等譯,北京:三聯書店,1991。

[5]同上,第66頁。

[6]〔宋〕洪邁《容齋隨筆》卷四:“劉夢得云:‘詩中用茱萸字者凡三人。杜甫云:‘醉把茱萸仔細看’,王維云:‘插遍茱萸少一人’,朱放云:‘學他年少插茱萸’。三人所用,杜公為優。’”

[7]耿湋《九日》,《全唐詩》第三冊第545頁。

[8]趙彦昭《奉和九日幸臨渭亭登高應制》,《全唐詩》第二册第1頁。

[9]杜甫《九日諸人集於林》,〔清〕仇兆鰲《杜詩詳注》卷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79。

[10]盧藏用《九日幸臨渭亭登高應制得開字》,《全唐詩》第一冊第761頁。

[11]岑羲《九月九日幸臨渭亭登高應制得涘字》,《全唐詩》第一冊第762頁。

[12]馬懷素《九日幸臨渭亭登高應制得酒字》,《全唐詩》第一冊第765頁。

[13]杜甫《九日五首》,〔清〕仇兆鰲《杜詩詳注》卷二十,北京:中華書局,1979。

[14]張九齡《九月九日登龍山》,《全唐詩》第一冊第436頁。

[15]李白《宣城九日,聞崔四侍御與宇文太守遊敬亭,余時登響山,不同此賞,醉後寄崔侍御二首》,〔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重印。

[16]獨孤及《九月九日李蘇州東樓宴》,《昆陵集》卷二,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7]疑為“游”字。

[18]陳師道《和李使君九日登戲馬臺》,〔宋〕任淵《後山詩注》卷十一,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9]殷堯蕃《九日》,《全唐詩》第五冊第674頁。

[20]杜甫《九日藍田崔氏莊》,〔清〕仇兆鰲《杜詩詳注》卷六,北京:中華書局,1979。

[21]杜甫《九日》,〔清〕仇兆鰲《杜詩詳注》卷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79。

[22]杜甫《九日五首》,〔清〕仇兆鰲《杜詩詳注》卷二十,北京:中華書局,1979。

[23]杜甫《登高》,〔清〕仇兆鰲《杜詩詳注》卷二十,北京:中華書局,1979。

[24]孟浩然《九日得新字》,《全唐詩》第二冊第414頁。

[25]權德輿《九日北樓宴集》,《全唐詩》第四冊第14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