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榮
內容摘要:本文結合傳世文獻和學界已有的研究成果,對敦煌遺書S.2165V等寫卷《思大和上坐禪銘》中的“思大和上”及S.6077《無相五更轉》中的“無相”進行了新的考釋,指出二者實是南朝高僧慧思與唐代淨眾無相。
關鍵詞:《思大和上坐禪銘》慧思《無相五更轉》淨眾無相
一、S.2165V等寫卷之《思大和上坐禪銘》
案:是銘在敦煌文獻發現了多種寫本,其中除了S.2165V寫卷在題名中含有作者之名“思大和上”(案:“和上”原卷合在一起書寫,由“禾”與“上”構成)外,其他寫卷,如P.2104V、P.2105、P.3289、S.4037等,皆只題作《座(坐)禪銘》。為了方便讀者,兹先迻錄S.2165V如下:
1.《思大和上坐禪銘》:的思忍,秘口言。除內結,息外緣。心欲攀,
2.口莫語。意欲詮,口莫言。除秤棄鬥,密室淨(靜)坐,成佛不久。
考S.2165分正反兩面書寫:正面所抄為《亡名和尚絕學箴》(作者是北周的釋亡名)、《青峰山和上誡(戒)肉偈》(作者即釋傳楚)、《先洞山和上辭親偈》(作者釋良價)、《祖師偈》(作者相傳為禪宗西天二十八祖中的第二十一祖婆修盤頭尊者)、《先青峰和上辭親偈》(作者釋傳楚);反面所抄今則為《思大和上坐禪銘》、《龍牙和上偈》(作者釋居遁)等。綜合S.2165全卷而言,所抄主要是禪宗歌偈,故本人稱之為禪宗歌偈專集。
對於抄卷中的“思大和上”,學術界一般認為他是慧能的弟子青原行思(671-740)[1],但我以為當指南北朝時期的高僧慧思(515-577)。理由主要有二:一者考諸僧史,只有慧思才被後人尊稱為“思大和上”,如贊寧《宋高僧傳》卷十八載《陳新羅國玄光傳》曰:“釋玄光者,海東熊州人也。少而穎悟,頓厭塵俗,決求名師,專修梵行。……於是觀光陳國,利往衡山,見思大和尚,開物成化,神解相參。思師察其所,密授《法華安樂行門》。”[2]所謂《法華安樂行門》,是指慧思的《法華經安樂行義》;宋人陳田夫《南嶽總勝集》卷一則列有“陳高僧思大和尚”條[3],其介紹的南嶽惠思,即天台二祖(一說三祖)慧思;宗鑒《釋門正統》卷一“南嶽慧思”條下又說陳宣帝時“餞以殊禮,因為大禪師。‘思大’之稱自此。……鐵劵並為收藏,仍勒石為《贖身劵記》,又名《思大和尚建法幢碑》”[4];元人釋覺岸編《釋氏稽古略》卷二復云:“南嶽思大禪師,諱慧思,武津李氏子。……梁元帝承聖三年,思依慧聞悟入法華三昧及旋陀羅尼門,奉菩薩三聚淨戒,不衣絲綿,寒則以熟艾敷其座。道行著聞,時稱‘思大和尚’。”[5]不管“思大和尚”是皇帝所賜也罷,還是時人稱之也罷,此四字代表的是慧思,而不是行思。更有意思的是延壽所撰《宗鏡錄》卷九七同時引有行思和慧思的語錄,前者稱“吉州思和尚”,而後者則稱“南嶽思大和尚”[6]。二者《思大和上坐禪銘》的思想內容與慧思的禪學主張相同。道宣(596-667)《續高僧傳》卷十七謂慧思未見慧文之前的禪修過程是:“及稟具足,道志彌隆;迥棲幽靜,常坐綜業;日惟一食,不受別供;周旋迎送,都皆杜絕。誦《法華》等經三十餘卷,數年之間,千遍便滿。……克念翹專,無棄昏曉;坐誦相尋,用為恒業。由此苦行,得見三生所行道事。”[7]此種方法,顯然是頭陀苦行,此與S.2615V中“的思忍,秘口言”的意思完全一致;慧思在見了慧文之後,則是“性樂苦節,營僧為業,冬夏供養,不憚勞苦,晝夜攝心,理事籌度”[8],即開始強調定慧相資,以定發慧,而S.2165V之“除內結,息外緣”、“密室靜坐,成佛不久”,說的也正是這個意思。“內結”指內心的種種煩惱,“外緣”則指諸客塵。對於禪定而言,就是要既不住內也不住外,應蕩滌一切妄想貪執,唯其如此,纔能證悟般若智慧。特別是“密室靜坐,成佛不久”一句,頗值考索,它說的是禪思時要有安靜的環境。而且,此“密室”就是指禪窟。吉迦夜共曇曜譯《付法藏因緣傳》卷二即曰:“常著商那衣,成就五支禪。山巗空谷間,坐禪而念定。風寒諸勤苦,釋能忍受之。心善得解脫,智慧自莊嚴。猶如空野像,坦然無憂患。”[9]從道宣所記慧思的修禪經歷看,他也忍受過無邊的痛苦,由定發慧,終得解脫。
慧思此偈,之所以被後人編入了敦煌禪宗的歌偈專集,原因在於慧思的禪觀對後世禪宗有巨大的影響,道宣《續高僧傳》卷一七即說:“自江東佛法,弘重義門。至於禪法,蓋蔑如也。思慨斯南服,定慧雙開,晝談理義,夜便思擇。故所發言,無非致遠便驗;因定發慧,此旨不虛。南北禪宗,罕不承緒。”[10]道宣生活的年代與五祖弘忍(601-674)相近,他所說的南、北二宗雖然不能遽定為慧能與神秀二系,但分指弘忍門下的南、北弟子,當無疑義。更何況敦煌寫卷中的禪宗歌偈,常有融合南、北二宗的傾向呢?[11]也許敦煌寫卷的書手正是把道宣所說的南、北二宗理解為後來的南能北秀二系,也未可知。二、S.6077之《無相五更轉》
案:是首歌辭原卷首題如是,但依《五更轉》體制可分成5首,每首皆以更名序號開頭,句式為“三、七、七、七”,它原抄於《無相偈五首》(案:首題,惜正文殘損嚴重,只存兩殘行)之前。若從兩件文書的題名看,主旨皆在宣揚“無相”說,然兩者歌辭形式並不相同,前者是雜言體,後者可能是齊言體。前者唱辭曰:“一更淺,眾要諸緣何所遣。但依正觀且□□,念念真如方可顯。二更深,菩提妙理誓探尋。曠徹清虛無去住,證得如如平等心。三更半,宿昔塵勞從此斷。先除過現未來因,栰喻成規超彼岸。四更遷,定慧雙行出蓋纏。了見色空圓淨體,澄如戒月瑩晴天。五更催,佛日凝然妙境開。超透四禪空寂處,相應一念見如來。”[12]歌辭既宣揚了《般若經》色空不二的思想[13],也堅持了定慧雙修的原則,但最後卻歸結到了頓悟的理念。至於題目中的“無相”,以往的研究者皆把它當作《壇經》“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14]之“無相”來理解。竊以為除了這層含義外,它實際上也清楚地表明了作者是誰。因為敦煌寫卷中經常出現作者和題名合抄在一起的情況,如S.2165之《亡名和尚絕學箴》《思大和上坐禪銘》、S.2944V之《融禪師定後吟》中的“亡名和尚”、“思大和上”、“融禪師”分別指的是釋亡名、釋慧思、釋法融,而本卷中的“無相”其實當指唐五代時期某個叫“無相”的禪師。據贊寧《宋高僧》可知,當時三位禪師有此號:一是卷十九所記唐成都淨眾寺的釋無相(684-762)[15],其人本為新羅王子,俗姓金,故又稱金和上。開元十六年(728)入唐,初時駐錫長安禪定寺,後入蜀參純德寺智詵並師事智詵的弟子處寂,獲賜法號無相且傳其衣缽。不久應成都縣令楊翌之請,住淨眾寺,化導僧俗二十餘年。寶應元年(762)五月十九日圓寂,塔名“東海大師塔”。在佛教史上,無相被視為淨眾宗之集大成者,其傳承次序為智詵→處寂→無相→無住,由於智詵出自五祖弘忍門下,故在多種燈錄中,淨眾一系被看成是源自五祖的法嗣。到了無相的弟子無住(714-774),由於移錫于成都保唐寺,故由無住開創的這一禪宗支派改稱為保唐宗;二是卷八所記唐溫州龍興寺釋玄覺(665-713),“無相”乃是他的敕謚[16];三是卷十一所記唐澧陽雲岩寺的釋曇晟(782-841),他屬青原行思之法系,初參百丈懷海,歷二十餘年而未悟,後參藥山惟儼得嗣其法。圓寂後,敕號“無相”[17]。然據《無相五更轉》本身的內容分析,其作者當指淨眾無相。
關於淨眾無相的禪學思想,敦煌所出《歷代法寶記》中有詳細的記載,其文曰:
金和上每年十二月、正月,與四眾百千萬人受緣,嚴設道場處,高座說法。先教引聲念佛,盡一氣,念絕聲停。念訖云:“無憶,無念,莫妄。無憶是戒,無念是定,莫妄是惠。此三句語,即是總持門。”又云:“念不起,猶如鏡面,能照萬像;念起,猶如鏡背,即不能照見。”……又云:“我此三句語,是達摩祖師本傳教法,不言是詵和上、唐和上所說。”又言:“許弟子有勝師之義,緣詵、唐二和上不說了教,曲承信衣。金和上所以不引詵、唐二和上說處,每常座下教戒真言:我達摩祖師所傳,此三句語是總持門,念不起是戒門,念不起是定門,念不起惠門,無念即是戒定惠具足,過去未來現在恒沙諸佛,皆從此門入。”[18]
印順法師在綜合《圓覺經大疏鈔》等傳世文獻的基礎上作過一個精彩分析,指出無相雖然繼承的是智詵與處寂的禪門,而其心要(三句語)卻自以為直從達摩祖師傳來。這三句語,歸結為一句——“無念”,無念就是戒定慧具足。這與《壇經》及神會所傳的禪法,不是有一致的情形嗎?《壇經》的法門,是般若,就是無念法。而在方便上,也安立為三句:“我此法門,從上已來,頓漸皆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如與“無憶無念莫妄”相對比,那末“無念”,不消說是“無念”了。“莫妄”,與“無相”相合。“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離一切相,稱為無相。“無憶”,於過去而不顧戀、不憶著,那就是“無住”。《壇經》又說:“悟此法者,即是無念、無憶、無著、莫起誑妄。”“無念、無憶、無著、莫起誑妄”,不就是“無憶無念莫妄”嗎!《壇經》說:“我此法門,從上已來”,是有傳承的。而“悟此法者”,不是別的,“即是無念、無憶、無著、莫起誑妄”。這是達摩、道信、弘忍以來的禪門心要。無相到中國來,是開元十六年,不久就進入四川。無相在京、洛時,神會所傳的禪法,還沒有流行。無相可能見到了《壇經》古本,而更可能是從(東山門下)不知名的禪者,受得這一禪法。這與慧能所傳得的,是同源而別流的禪法[19]。
另外,印順法師還指出:無相所傳的禪法,先引聲念佛,然後息念坐禪。這一禪法方便,與“齊念佛,令淨心”的方便,明顯的有一致的地方[20]。《無相五更轉》之“一更”唱辭中的“但依正觀且□□,念念真如方可顯”,我以為便與念佛法門有莫大的關係。如善導《觀無量壽佛經疏》卷三即云:“觀日見日,心境相應,名為正觀;觀日不見日,乃見餘雜境等,心境不相應,故名邪。”[21]意思是說,在修持淨土十六觀之日想觀時,只有心境相應才能證入淨土三昧。易言之,以念佛入定之後纔能進入“無念”的境界,最後達到“相應一念見如來”,即真正實現頓悟。
注釋:
[1]參徐俊《敦煌詩集殘卷輯考》,第19、543頁,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
[2]贊寧撰,范祥雍點校《宋高僧傳》,第444頁,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
[3]《大正藏》卷51,第1067頁下。
[4]蘇淵雷、高振農選輯《佛藏要籍選刊》第13冊,第225頁,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
[5]《大正藏》卷49,第803頁下。
[6]《大正藏》卷48,第940頁中、941頁上。
[7]《大正藏》卷50,第562頁下。
[8]《大正藏》卷50,第562頁下-563頁上。
[9]《大正藏》卷50,第304頁中。
[10]《大正藏》卷50,第563頁下-564頁上。
[11]按:有關這方面的研究,可參看饒宗頤先生《神會門下摩訶衍入藏——兼論禪門南北宗之調和問題》(文載《選堂集林》中冊,香港:中華書局,1981年)、姜伯勤先生《論禪宗在敦煌僧俗中的流傳》(文載《敦煌藝術宗教與禮樂文明》,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以及日本學者田中良昭先生《敦煌禪宗文獻の研究》(東京:大東出版社,1983年)等。
[12]任半塘《敦煌歌辭總編》,第1455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13]關於禪宗與《般若經》,特別是《心經》的關係,吳言生博士《禪宗思想淵源》中有詳論,可參看,見第67-106頁,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
[14]周紹良編著《敦煌寫本〈壇經〉原本》,第121頁,北京:文物出版社,1997年。又及:“無相”一詞在佛典中的含義極其豐富,如:《中論》卷一“淺智見諸法,若有若無相。是則不能見,滅見安隱法”(《大正藏》卷30,第8頁,上)之“無相”,意為“不存在”;《大智度論》卷22“無常無我無相故,心不著;無相不著故,即是寂滅涅槃”(《大正藏》卷25,第223頁,中)之“無相”,則指涅槃的境界;《百論》卷上“無相名一切相不憶念,離一切受,過去未來現在法,心無所著,一切法自性無故,則無所依,是名無相”之“無相”,則指超越了一切差別與對立的境界。其中最後一種含義是最為常見的,S.6077之《無相偈五首》、《無相五更轉》中的“無相”,亦可作如是觀。
[15]參贊寧撰,范祥雍點校《宋高僧傳》,第486-488頁。
[16]贊寧撰,范祥雍點校《宋高僧傳》,第185頁。
[17]贊寧撰,范祥雍點校《宋高僧傳》,第257頁。不過,《景德傳燈錄》卷14謂釋曇晟的敕號是“無住”(《大正藏》卷51,第315頁,中),未知孰是。
[18]《大正藏》卷51,第185頁上-中。
[19]參印順《中國禪宗史》第131-132頁,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另外,冉雲華先生在《東海大師無相傳研究》(文載1979年《敦煌學》第四輯第47-60頁)中,對於無相的禪學思想也有研究,可參看。
[20]印順《中國禪宗史》,第131頁。
[21]《大正藏》卷37,第262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