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周礼》主体思想与成书年代研究(当代中国人文大系)(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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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周礼》所设计的国家政权模式(6)

王的意志由专职官员宣谕,使遵而行之。《夏官·撢人》:“掌诵王志,道国之政事,以巡天下之邦国而语之,使万民和说而正王面。”郑注,“以王之志与政事谕说诸侯,使不迷惑”。又《秋官·掌交》云:“道王之德意志虑,使咸知王之好恶,辟行之。”王的好恶,是诸侯或避或行的依据。

对诸侯的言行,王也随时加以考察。《秋官·大行人》云:

春朝诸侯而图天下之事,秋觐以比邦国之功,夏宗以陈天下之谟,冬遇以协诸侯之虑,时会以发四方之禁,殷同以施天下之政。

郑注,“图、比、陈、协,皆考绩之言”。四方诸侯四时轮流而来,王见诸侯则考察其事、功、谋、虑,并集合四方诸侯发布禁令,命其政。如有犯命者,则有所谓,九伐之法”,《大司马》云:

以九伐之法正邦国;冯弱犯寡则眚之,贼贤害民则伐之,暴内陵外则坛之,野荒民散则削之,负固不服则侵之,贼杀其亲则正之,放弑其君则残之,犯令陵政则杜之,外内乱:鸟兽行则灭之。

其中负固不服、犯令陵政属于对抗中央;野荒民散为治理不善;冯弱犯寡、贼贤害民、暴内陵外、贼杀其亲、放弑其君、外内乱、鸟兽行是为政昏乱,皆属于违王命,必须眚之、伐之、坛之、削之、侵之、正之、残之、杜之、灭之,绝不允许其得逞。但在同时,又采用怀柔和安抚的政策,《秋官·小行人》云:

若国札丧,则令赙补之;若国凶荒,则令赒委之;若国师役,则令槁之;若国有福事,则令庆贺之;若国有祸灾,则令哀吊之。

王还定时派大臣安抚诸侯,即《大行人》所谓“岁遍存;三岁遍;五岁遍省”。又用中央的语言、辞命等教习要服之国的官员。用中央的名物制度统一它们,故《大行人》又云:

七岁属象胥,谕言语,协辞命;九岁属瞽史,谕书名,听声音;十有一岁达瑞节,同度量,成牢礼,同数器,修法则;十有二岁,王巡守殷国。

为明了各国的情况,便于控制,王于夏官设山师、川师、原师等职,掌邦国山川之名称。又命训方氏,掌道四方之政事与其上下之志”,还令小行人适四方,采风俗善恶之事,编撰分类,供王备览。《小行人》职云:

其万民之利害为一书,其礼俗政事教治刑禁之逆顺为一书,其悖逆暴乱作慝犹犯令者为一书,其札丧凶荒厄贫为一书,其康乐和亲安平为一书。凡此五物者,每国辨异之,以反命于王,以周知天下之故。

对四方各国的政治、经济、风俗等方面情况,调查得极其仔细,可见,这种控制是相当的具体。

综上所述,《周礼》在畿内采用的是郡县制式的管理方法,集地方之权于中央。对畿外诸侯则采用强力控制,使之成为诸侯代管的地方机构。显然,作者怀恋儒家的分封制,但又不愿容忍诸侯坐大,以末侵本,所以有针对性地采取了一系防范措施。中央集权制的特点,荀子说是,权出于一”,就中央与地方的关系而言,是要集中权力于中央。他的政治学说虽仍保留了公侯、大夫、士等名称,但其自治权力与过去的封君相比,已大大削弱,中央有权对其中不轨者进行惩处:“制度以陈,政令以挟。官人失要则死,公侯失礼则幽。四方之国,有侈离之德,则必灭。”就君臣关系而言,王有制约群臣的权力,但不负责具体政务。其主要职能为“论一相,陈一法,明一指”。论一相,即有权任免国家最高行政长官;陈一法,明一指,即有权颁布政策、法令。《周礼》的作者吸收了荀子的思想,希望实行中央集权,因此,要求诸侯在中央集权的指导下活动,这是《周礼》政治结构的又一特色。

(第五节 《周礼》是理想国的典制

关于《周礼》一书的性质很早就有人提出它不是某朝典制的实录,而是对未来政体的构拟和规划,孙处说:

周公居摄六年之后,书成归丰,而实未尝行。盖周公之为《周礼》,亦犹唐之显庆、开元礼,预为之以待他日之用,其实未尝行也。

孙处看到《周礼》中有种种谬于周初史实之处,因而认为它不可能是西周官制的实录,而是如同唐朝的《开元六典》之类,是“预为之以待他日之用”的治国之典。孙处的看法,有许多合理的成分,但是,他又拘泥于“周公制礼”之说,认定周公写过礼书,因而牵合二者,说《周礼》是周公预为他日之用所做,终未脱,周公手作的窠臼,至为遗憾。

一国之制,必然是该国历史长期发展的产物,其职官之设,也必然随时势而变异,呈现出各自的特点,春秋列国之制多不相同,即是明证。《周礼》若是某朝典制实录,当有这种“不规则”的特性。但是,书中所见的许多制度却过于规范,与先秦古籍对勘,往往不合,时见抵牾。若稍做分别,其不可信者可有三类,现略举其例如下:

一、过于理论化的制度。《周礼》一书,明显地受到阴阳五行思想的浸润,因此,它将王的居处安排在天下之“中”,即天地四时、阴阳五行的会合处。《周礼》用数尚“六”,就是象征王统辖天地四方六合和阴阳五行,为此之故,王之官为“六官”;王之政为“六典”;王之居有“六寝”;王之民在“六乡”、“六遂”;王之馈,食用“六谷”,膳用“六牲”,饮用“六清”;王之车有“六车”;王之闲有“六马”;王之军有“六军”;王之卜有“六龟”;王礼神用“六玉等,不胜枚举。《天官)小宰》职又有“以官府之六叙正群吏”、“以官府之六属举邦治”、“以官府之六职辨邦治”、“以官府之六联合邦治”、“以听官府之六计,弊群吏之治”云云,简直类同于文字游戏。这一切无疑是为了迎合阴阳五行理论的需要,绝不是实有之制。

二、过于整齐的制度。《周礼》的王宫,建于“地中”,以此为中心,而有“面朝后市”、“左祖右社”之布局。王城方九里,四墙各开三门,共有十二座城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城内有经纬交错的道路各九条,其中经路可容九辆车并行。以王城为中心,由近及远又有郊、甸、稍、县、都的区划,形成方千里的王畿。再以王畿为中心,由近及远又有九畿的划分。如此整齐的版图,古今中外皆未之见。周代的疆域不可能有如此之大,畿服也不可能有如此整齐,其出于理想,当无可置疑。

再如《周礼》的沟洫之制,也堪与九畿、王畿之制相匹,《地官·遂人》职云:

凡治野,夫间有遂,遂上有径;十夫有沟,沟上有畛;百夫有洫,洫上有涂;千夫有浍,浍上有道;万夫有川,川上有路,以达于畿。

《周礼》一夫受田百亩,夫田之间有深、宽各二尺的水道,遂”,遂旁有可容牛马通过的道路“径”;每十夫所受田之间有深、宽各四尺的水道“沟”,沟旁有六尺宽的道路“畛”,可容大车通行;每百夫所受田之间有深、宽各八尺的水道“洫”,洫旁有八尺宽的道路“涂”,可容乘车一轨通行;每千夫所受田之间有深、宽各十六尺的水道“浍”,浍旁有十六尺宽的道路“道”;每万夫所受田之间有最大的水道“川”,川旁有二十四尺宽的“路”,直达王畿。在这里,农田的沟洫已经河网化,道路已经棋局化,大小相承,纵横交错,甚为壮观。准此,则千里王畿为一马平川,无山陵横断,无泽薮阻隔,一切皆可随意规划。但是,这种水平的规划,遑论西周,就是当代以,移山填海”著称的,大跃进”时代也未曾做到过。

《周礼》的作者在构拟行政区域时,并没有现存的都邑、山川之类需要顾忌,大地只是一张白纸,尽可描画,“辨方正位”之后,便可“体国经野”。《天官·叙官》郑注云:

“体犹分也,经谓为之里数。”因此,大司徒“以天下土地之图”,建造邦国、都鄙的畿疆并沟封之;小司徒,经土地而井牧其田野”,国野、邦国、都鄙等,按土地之图划分就是。这样划分的版图如何会不整齐?

三、过于繁缛的制度。《周礼》有些制度太具体、琐屑,如:《春官·司尊彝》职云:

“掌六尊六彝之位,诏其酌,辨其用与其实。春祠、夏,裸用鸡彝、鸟彝,皆有舟;其朝践用两献尊,其再献用两象尊,皆有罍,诸臣之所昨也。秋尝、冬烝、用斝彝、黄彝,皆有舟;其朝献用两著尊,其馈献用两壶尊,皆有罍,诸臣之所昨也。凡四时之间祀,追享朝享,用虎彝、彝,皆有舟;其朝践用两大尊,其再献用两山尊,皆有罍,诸臣之所昨也。”如其说,则《周礼》六尊、六彝分别名为献尊、象尊、著尊、壶尊、大尊、山尊,鸡彝、鸟彝、斝彝、黄彝、虎彝、彝。我们若用出土铜器与,之比较,便可见其谬。

尊、彝本是青铜礼器的通称,而非专名,因此,殷代铜器虽然已有爵、斝、觚、觯、卣等种种形制,但铭文都不称之,而浑称“尊彝”。入周以后,铭文渐称其专名,如鬲、簋、鼎、簠、盘、匜等。《周礼》六尊、六彝若是指“浑称”,则与周代已称专名之史实不合;若是专指今人所说的尊与方彝,则器物形制更是无法相合。容庚先生将尊分为鸱鸮尊属、象尊属、羊尊属、鸟尊属、虎尊属、牛尊属、鸟首兽尊七类,除象尊与之相合外,其余均不类,献尊、著尊、大尊等皆不知为何物。或说六彝之别在其身之花纹,故有鸡彝、鸟彝、虎彝之别,但铜器本身并没有这种区别,西周盛行饕餮纹,故当时的器物多著此,如《令方彝》、《师遽方彝》等均是遍体饰饕餮纹,《令方彝》虽还有两尾龙纹及鸟纹,但在布图中不为主,不得以鸟彝名之。至于蜼彝、黄彝之类,连注疏家也难以说清是何物。类似的例子,《周礼》中还很多,有的前面已提到,此不赘述。

以上三类制度有一共同的特点,就是脱离实际,看起来尽善尽美,但无法施行。历史上苏绰、王安石等都想将《周礼》中的制度搬到现实中去,但都不能成功,原因之一就在于此。

《周礼》的作者对于自己亲身面临的社会制度,当有许多的不满意,希望它能变得完美无缺。但是,他没有针对时弊,一一救其失,而是想将现实世界全盘推倒,另砌炉灶,按照他自己的世界观重新设计理想社会,因此,从王城的选址开始至九畿的分布,从六官分职至万民生活,包罗万象,巨细无遗。由于它先有理论,后有具体内容,因而内容多迁就理论,或硬凑其数,或强生分别,故多与史实不合。虽然其中也掺入了若干旧制,但由于它已与理想之制相糅合,往往不再保存其原貌。

总之,《周礼》是政治学上的理想国蓝图,是一种政治模式,若第六章《视之为西周或先秦官制的实录,就会误入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