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就食物而言,我完全不用跟商贩打交道,而且居所的问题也解决了,剩下的就是如何得到衣服和燃料。我现在穿的裤子是某个农夫家里织的——谢天谢地,人身上还是有许多美德的,因为我觉得农夫堕落为工匠,其落差之大和引人注目的程度,并不亚于人被贬为农夫[207]——而燃料在初来乍到的乡村地区倒是个大麻烦。至于居住地,要是主人不允许我继续垦殖这块地,那我可以按照我耕种这块地当初的售价,自己买入一英亩,那也不过是八元八分钱而已。但话又说回来,我认为我的垦殖已经增加了这块地的价值。
有些人很是怀疑我,他们偶尔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我真的认为我光吃蔬菜能活下去吗?为了切中问题的肯綮,让他们彻底相信我,我往往会这么回答:“我吃木板上的铁钉也能活下去。”假如他们连这句话都听不明白,那他们就无法理解我想传达的意思。对我个人来说,我是很乐于听到有人进行这种实验的;好比说曾经有个年轻人把他的牙齿当作研钵,接连十四天只吃坚硬的生玉米穗。松鼠同样做过这个实验,并且取得了成功。人类对这些实验是有兴趣的,不过少数老掉牙或者在面粉厂有三分之一权益的老太婆[208]也许会感到吃惊。
我的家具部分是自己做的,其他的也没花钱,所以我没列入账目;这些家具包括床铺、餐桌、书桌、三把椅子、周长三英寸的镜子、铁钳和摆放木柴的铁架、水壶、铜鼎、平底锅、水瓢、面盆、两套刀叉、三个盘子、水杯、勺子、油罐、糖浆罐,还有涂过漆的日本式油灯。没有人会穷到要拿南瓜当凳子。只有懒鬼才会那样。村里许多人家的阁楼堆满了我喜欢的椅子,想要的话去拿就可以了。家具啊!感谢上帝,我想坐就坐,想站就站,根本无需家具厂来帮忙。除了哲学家,有谁能够毫不羞愧地将自己的家具堆到手推车上,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前,将这些不值钱的东西运往乡下呢?它们是从斯波尔丁[209]家拿来的。看着这车货物,我无法判断它属于所谓的富人还是穷人;它的主人总是显得一贫如洗。其实啊,这种东西你拥有得越多,就越是贫穷。这样一车家具看上去足够供十二座破木屋使用;如果说住破木屋的人很穷,那么拥有这车东西的人比他还要穷十二倍。唉,我们为什么要搬走而不是丢弃我们的家具、我们的负累呢?既然我们最终都要离开这个世界,去往另外一个拥有新家具的世界,那么何不就把旧家具付诸一炬呢?这些身外之物就好像是陷阱,如果有人随身带着它们,走在崎岖的乡间,那是难免要陷进去的。他要是像狐狸那样,只把尾巴丢在陷阱里,那还算是幸运的[210]。麝鼠为了活命,连第三条腿都舍得咬掉[211]。怪不得人们早就丧失了随遇而安的能力,常常陷入了死局!“先生,请恕我鲁莽,请问什么是死局呢?”假如你用心去观察,那么当你遇到一个人,你不但能看到他表面上拥有的一切,还能看到他背后拥有的大部分东西,甚至包括他厨房里的家具,以及各种他存起来不肯烧掉的玩意,你会发现他背负着所有这些东西,竭尽全力地前进。我想这个人就是陷入了死局,他钻得过树洞或者门户,可他身后拖着的大堆家具却钻不过去。有的人衣冠楚楚,看上去自由自在、有恃无恐的样子,却会说起他的“家具”,为那些家具而担忧:“但我该怎么处理我的家具呢?”每当听到这种话,我就忍不住感到同情。这种人就像快乐的蝴蝶,却落入了蜘蛛的罗网。就连那些向来显得一无所有的人,你要是仔细追问,也会发现他们有什么东西储藏在别人的谷仓里。我看今天的英国就像个糟老头子,明明在外旅行,却携带着大量的行李,那都是持家多年积聚下来的玩意,他没有勇气将其烧掉,于是乎就拖着大皮箱、小皮箱、薄板箱和包裹。至少把前三种扔掉吧。时至今日,哪怕是健康的人,也无法带着他的褥子行走[212];至于身体有病的人,我肯定会建议他放下褥子快跑。我曾见到某个移民,背着全副家当蹒跚地前行,那包裹看上去就像长在他脖子后面的大肿瘤;我觉得他很可怜,倒不是因为他全部家当就那么多,而是因为他居然要把全部家当都搬走。假如我必须带着机关上路,我宁可带个轻点的,以免被它咬中要害部位。但也许最聪明的做法是永远不要把手伸到机关里去。
对了,我也没有花钱去买窗帘,因为我不需要遮挡,会来窥视我的只有太阳和月亮,而我又很愿意让它们看进来。月亮不会让我的牛奶变酸,不会让我的牛肉变臭[213];太阳不会让我的家具坏掉,不会让我的地毯褪色[214];如果这位朋友有时候太过热情,我发现更好的办法是躲到某些大自然提供的帘幕之后,这比在家里增加一样东西省钱多了。有位女士曾送我一块门垫,但我屋里没有地方放,也没有时间拎着它在屋里或者屋外抖干净,所以我谢绝了,我宁可在门前的草地上擦脚。坏事最好从一开始就别去做。
不久之前,我参加了某位教会执事[215]的财产拍卖会,因为他的生活还是很丰产的,正所谓:“人们做的坏事,在他们身后依然流毒无穷。”[216]和常见的情况相同,这些财产大部分是无用的玩意,是在他父亲仍活着时就累积下来的。其中还有条干死的绦虫呢。而如今,在他的阁楼和其他坑洞蒙尘半个世纪之后,这些东西居然没有被烧掉;人们不是放把火将其烧个干净,反而拿来拍卖,继续让其流传。许多邻居热切地围观,把它们都买走,小心翼翼地运到他们的阁楼和坑洞,然后就存放在那里,直到他们的财产被清理的那天,到时这些东西又会重新出现在拍卖会上。人临死难免要踢动灰尘[217]。
效仿某些野蛮民族的风俗,也许对我们来说不无裨益,因为他们至少每年都会举行类似毒蛇蜕去旧皮的仪式;他们就是有这种去旧迎新的观念,实际上倒未必会真的把旧东西烧掉。假如我们也来庆祝“巴斯克节”或者说“水果丰收节”[218],模仿巴特拉姆[219]描述的这种穆克拉希族印第安人[220]传统风俗,那不也是很好的吗?“在某个城镇庆祝巴斯克节之前,”他说,“那些印第安人已经弄到了新衣服、新的水壶、铁锅和其他家具和家用器皿,于是在节日当天他们会收拾所有的旧衣服和其他应该扔掉的东西,把房屋、广场和整座城镇打扫得干干净净,再将清理出来的垃圾、所有剩余的粮食和旧的食物堆到一起,然后放火烧掉。他们会吃药,然后斋戒三天,城里全部人家都不生火。斋戒期间,他们除了禁食之外,也兼禁欲。各个部落会宣布赦免的政策;所有犯过错的部落成员都可以重返他们的城镇……”
“到第四天早晨,大祭司摩擦干柴,在公共广场点燃新的火焰,然后镇上每家每户再把这纯洁的新火请回家里去。”
随后他们尽情享用新的谷物和水果,载歌载舞,接连三天,“跟着四天他们在家里接待客人,也会去拜访他们在临近城镇那些以同样的方式破旧纳新的朋友。”[221]
墨西哥人每隔五十二年也会举行一次相似的净化仪式,他们认为世界到了这个时候就应该重新开始。[222]
我未曾听说过比这更加恰当的圣礼——按照字典上的定义,圣礼就是“外在的、可见的仪式,标志着内在的、灵性的恩典”[223];所以我毫不怀疑最初他们这么做,是直接受到天国的启发,只不过他们并没有用经文把这次天启记录下来。
过去五年多来,我就这样完全靠双手的劳动来养活自己,我发现每年只要劳动六个星期,便足以支付所有的生活开销。在那几个冬天,以及夏天的大多数日子里,我都没做事,把时间用来学习。我尝试过当教师[224],发现这份工作的收获和付出有点不成比例,因为我必须买衣服穿和给学生上课,更麻烦的是,我的思维和信仰也要遵从学校的规定[225];我在这件不划算的事情上耗费了不少时间。由于我教书的目标并非维护同僚的利益,而是赚取生活的费用,所以这次尝试是很失败的。我也尝试过做生意[226],但我发现至少要花十年才能精通做生意的窍门,而到那时我恐怕已经走上歪门邪道了。其实我很担心到时我的生意就像人们所说的,做得非常兴隆。从前我在考虑以何为生时,曾听取朋友的意见,结果却弄得很惨[227];我对这段惨痛的经历记忆犹新,所以现在要自己想办法。我经常很认真地考虑以捡浆果为生;当时我傻乎乎地想,这种活我肯定是能做的,而且它带来的收益虽然少,但也已足够(我最大的本事就是清心寡欲),再说它需要投入的资本很少,跟我向来的性情也很合拍。身边的熟人毫不犹豫地去做生意或者学手艺,而我认为这份职业跟他们的差不多;整个夏天在群山中漫步,沿途捡拾各种浆果,而后毫不经意地将它们丢弃;这就像是替阿德墨托斯[228]放牧。我也曾梦想在野外采集草药,或者是常绿的枝叶,用运牧草的手推车运送,卖给怀念森林的村民,甚至卖到城市里去。但我后来终于明白,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一经买卖,都会变得不祥;哪怕你交易的是来自天堂的福音,生意的本质也会将这件事变得很邪恶。
由于我知所取舍,尤其重视我的自由,也由于我能够忍受艰苦的生活,而且还能过得很好,所以我并不想浪费时间去谋取华美的地毯或者其他高级的家具,或者佳肴美食,或者希腊式、哥特式的房子[229]。如果有人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这些东西,并且获得后知道合理地使用它们,那么我也并不反对他们的追求。有些人很“勤劳”,他们或是没有来由地热爱劳动,或是生怕自己有时间会做坏事而热爱劳动,对这些人我目前没有什么要说的。有些人假使得到比现在更多的闲暇时间,将会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建议他们加倍努力地工作——直到他们为自己赎了身,拿到自由的文件[230]。在我个人看来,临时工是最独立的职业,更何况你要是做临时工的话,每年只要劳动三四十天就能养活自己。劳动者日落而息,剩余的时间可以不管他的工作,自由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他的雇主就不同啦,每个月都要费尽心机去算计,一年到头没有休息的时间。
总而言之,信念和经验都让我深深地相信,只要朴素地、明智地生活,在这世间谋生并非痛苦的差事,而是欢快的娱乐;就现在那些较为朴素的民族来说吧,他们所从事的职业更像是娱乐活动。一个人为了谋生未必要弄得汗流满面[231],除非他比我还容易出汗。
有个跟我颇有来往的年轻人[232]继承了几英亩土地,他曾对我说,他也想学我这样生活,可惜他做不到。其实我倒不强求别人采取我的生活模式,既因为在他熟练地掌握这种方式之前,我自己可能已经过上另一种生活,也因为我希望这世界上有尽可能多与众不同的人;但我盼望每个人都能非常清醒地去发现和追求他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不是模仿他的父亲、母亲或者邻居。那个年轻人可以去盖房、种树或者航海,反正无论他想做什么,大家都不要阻拦他就好。我们之所以聪明,无非就在于会计算,比如说水手或者逃亡的奴隶都知道要盯紧北极星;但这种能力足以为我们的生活引路了。我们也许没法依照预定的日子如期抵达我们的港口,但终归航行在正确的线路上。
毫无疑问,就这件事而言,个体的情况是可以推断到整体的,因为大房子的单位建筑成本并不比小房子高,不外乎上面有屋顶,下面有地窖,中间再有几面把房间隔开的墙。但对我个人来说,我更喜欢独居。再说亲自盖好整座房子,总比说服别人共用墙壁来得省钱;就算跟别人共建房子会更为便宜,那么共用的墙壁肯定是很薄的,而且隔壁住的可能是个很糟糕的邻居,从来不维护他那边的墙壁。常见的合作都是片面而肤浅的,真正的合作非常少,那虽然表面上不像、但实际上却是一种人们无法感知的和谐。如果一个人有信仰,那么他无论到哪里都会跟有相同信仰的人合作;如果他没有信仰,那么无论他处在哪些人当中,他都会继续过着浑浑僵僵的日子。合作,无论是何种意义的合作,都意味着大家要共同生活。最近我听说了两个年轻人的故事,他们想要结伴环游世界,其中一个没有钱,只好沿途当水手或者干农活,另外那个则在口袋里装着支票。不难看出他们无法长久地结伴或者合作,因为一个巴掌根本是拍不响的。当他们在旅途中遭遇第一次有趣的纠纷时,他们立刻就会分道扬镳。更重要的是,正如我已经指出的,独行的人今天就可以上路,而有同伴的旅客则必须等别人做好准备,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