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瓦尔登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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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生计(10)

但我这番话显得非常自私,我曾听到镇上有几个人这么说。平心而论,到目前为止,我投给慈善事业的精力确实很少。为了某种责任感,我做出了许多牺牲,其中就包括了做好事的快乐。有人曾想方设法劝说我去扶持镇上几户贫困的家庭;假如我无所事事,由于魔鬼会给闲人找事做,我也许会尝试去做那种消遣活动吧。我考虑过献身于这种事业,觉得自己有责任让某些穷人置身天堂之中,过着各方面都像我这么舒适的生活,甚至还向他们提供过这种帮助,然而那些人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宁愿继续过着穷苦的日子。看到镇上有那么多男人和女人热衷于造福同胞,我相信人至少是可以不去做那些下贱之事的。做好事和做其他事情相同,你得有这方面的才华。说到做好事,从事这门职业的人已经足够多。再说我也曾努力地尝试去做,说起来倒是奇怪,我发现做好事不投合我的性情,反而感到很高兴。也许我不该处心积虑地逃避这种做好事的天职,而应该遵循社会的要求,去拯救宇宙于水深火热之中;我相信在其他地方自有某种更强大的力量在维护着宇宙的安全。但我不会阻拦别人去做他们擅长的事情;我虽然不做好事,但对那些全心全意去做善事的人,哪怕世人认为他们是在做坏事——实际情况往往如此——我也要跟他们说:坚持啊!

我完全不认为自己的情况很特殊,相信许多读者也是像我这样。就做某些事——我并不认为我的邻居会说那是好事——而言,我敢说我是很在行的;但我做得到底有多好,这要由我的雇主来判断。做好事,做人们常说的好事,绝不应成为我人生的主要目标,而且基本上绝不应刻意为之。人们常常说:“你现在是什么人,就做什么人吧,别想着要让自己变得更有价值,而是要怀着善意努力地去做好事。”但假如让我就这个问题发表看法,我会这么说:“与其去做好事,不如做个好人。”就拿太阳来说吧,在其光芒只达到月球或者六等星[233]那么亮的时候,他不应该就此不思进取,像幽灵罗宾[234]那样到处乱跑,满足于窥视每座木屋的窗户、促使人们的心神变得错乱、导致牛肉发臭和为黑夜提供些许亮光,而是应该继续提高他的热度和亮度,直到没有人能够直视他,与此同时又依照自身的轨迹运转,这样他才能把事情做好,或者像某种更真实的哲学理论所揭示的那样,让围绕他转动的地球变得更好。辉腾[235]曾经想通过做好事来证明他是天之骄子,于是在某一天,他竟然驾驶太阳神的马车,却偏离了既定的轨道,结果烧毁了天国好几条街的房子,烤焦了地球的表面,烘干了所有的水泉,还制造了撒哈拉大沙漠;最后宙斯[236]只好用闪电把他劈到地球上,太阳为了哀悼他的死亡,整整一年都没有发光。[237]

人世间最难闻的莫过于变了味的好事。那简直就像人或者神的尸体那么臭。假如我清楚地知道有人带着做好事的想法要来我家,那我肯定会没命地逃跑,就像躲开非洲沙漠那种所谓的西蒙风[238](那种干燥而炙热的烈风会将沙子吹进你的嘴巴、鼻子、耳朵和眼睛,直到你窒息而亡),因为我害怕他要给我做好事——我怕我的血液会染上做好事的病毒。那是不行的——如果是这样,我宁可顺其自然地忍受坏事。就算有人在我饿时给我饭吃,在我冷时给我衣穿,在我掉进水沟时施以援手,我也不会因此而觉得他是个好人。我可以给你找条纽芬兰犬[239],这些事情他也都做得到。慈善其实不是给予同胞最广义的爱。霍华德[240]诚然是个出类拔萃的人,行事颇有可取之处,也得到了善报,但平心而论,如果当我们处在最佳状态的时候,当我们最配得到帮助的时候,这些做慈善的人并不来帮助我们,那么就算有一百个霍华德,对我们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反正我从来没听见有人在慈善会议上真诚地提出要帮助我,或者跟我差不多的人。

耶稣会的传教士遇到印第安人就束手无策,因为有些印第安人在身受火刑的时候,竟然还建议行刑者采用各种其他处罚方式。他们既然对肉体的痛苦无动于衷,那么传教士所提供的安慰自然也就毫无用处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在那些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对待他们的人听来,是没什么说服力的;这些人以新的方式去爱他们的敌人[241],几乎毫不怨恨地原谅了他们所做的一切[242]。

要确保你给穷人的帮助是他们最需要的,不过正是因为有了你的映衬,他们才远远地落在后面。如果你要给钱,最好是亲自用掉,而不是单纯地把钱给他们。我们有时会犯一些奇怪的错误。穷人往往不是特别饥寒交迫,他只是浑身肮脏、衣裳褴褛和举止粗鲁。这跟他的品味有关,倒不仅仅是因为他穷。如果你给他钱,他也许会用来买更多的破烂衣服。我以前常常觉得那些在瓦尔登湖上凿冰[243]的爱尔兰工人很可怜,他们身形臃肿,穿着破破烂烂的衫裤,而我穿着较为整洁时髦的衣服,在岸上还冻得浑身哆嗦;后来,在某个天寒地冻的日子里,有个不慎落水的工人到我的木屋来取暖,我发现他居然穿了三条长裤和两双袜子,不过它们确实非常肮脏和破旧;我想我就没有必要额外再给他几件衣服穿了,因为他已经穿了这么多。他需要的正是这种破衣服。随后我开始可怜起自己来,如果有人想做好事,还不如把钱给我买件法兰绒衬衣,那总比把整个旧衣铺买下来给他好。正所谓斩恶树千枝,不如断其一根,更何况富人虽然投入大量的时间和金钱去接济穷人,但置穷人于万劫不复的悲惨境地的,也许正是富人的生活方式。让奴隶在礼拜天自由活动的,不正是那些虔诚的奴隶主吗?有些人为了显示他们很好心,于是请穷人到厨房去打杂。但他们要是亲自到厨房去干活,那不是更好心吗?你得意洋洋地说你把收入的十分之一拿去做好事,也许你应该把十分之九拿出来,用这么多钱去做好事。照你的做法,社会只能收回十分之一的财富。这到底是体现了拥有财富者的慷慨,还是维护公正者的疏忽呢?

做好事几乎是人人都称赞的美德。人们不仅称赞它,还给予它过高的评价;而高估它的,正是我们的自私心。在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康科德这里有个健壮的穷人向我赞扬镇上某个人,他说那人对穷人很好心;而所谓的穷人,其实就是他自己。做好事的人得到的评价,甚至比那些对人类的精神文明有过杰出贡献的人还要高。我曾听某个牧师[244]在演讲时谈论英格兰,这位博学而聪明的人先是列举了英国许多科学、文学和政治方面的重要人物,有莎士比亚[245]、培根[246]、克伦威尔[247]、弥尔顿[248]、牛顿[249]和其他人,然后又说起该国有名的基督教徒;大概是由于他的职业使然吧,他把那些基督教徒捧得比其他人要高,认为他们是历史伟人中最伟大的。他提到的基督徒包括佩恩[250]、霍华德[251]和弗莱夫人[252]。大家肯定会觉得这种论调很荒唐。后面这几个人并不是英格兰最优秀的人才,他们顶多只能算是该国最好的慈善家。

我倒不是说做好事的人不值得称颂,而只是希望大家公平地对待那些用他们的生命和作品对人类做出贡献的人。在我看来,一个人的正直和好心并不算主要的美德,这些不过是他的枝叶而已。这些优点就像某些草药,晒干后可以熬汤给病人喝,功效其实很小,基本上只有江湖游医才会使用。我想要的是一个人的鲜花和果实;我希望他身上有某种芬芳来熏陶我,在我们的交往中能够感受到他的成熟。他的好心必须不是片面的、短暂的行动,而是持续不断的漫溢,并且这种漫溢是毫不做作、纯属自发的。这才是能够遮盖各种罪恶的善行[253]。如今的慈善家往往不忘装出可怜对方的样子,用凄惨氛围将人们笼罩,并美其名曰同情。我们应该散发出去的,不是绝望,而是勇气,不是病态,而是健全;要当心别让绝望和病态像传染病那样传开。南方的平原[254]不是传来了哀恸的声音[255]吗?北方不是居住着我们想要让其开化的异教徒吗?不是有许多残暴野蛮的人等着我们去挽救吗?一个人要是生了病,导致身体机能不全,或者是患了腹痛(因为同情是从小腹生出来的[256]),那他就会立刻着手改革这个世界。本身是一个小宇宙的他[257]发现——这真是个大发现,而且发现者可是他呀——原来这世界一直在吃青苹果[258];其实在他看来,地球就是个巨大的青苹果,幼稚的人类可能在其成熟之前就去吃它,想到这种危险他不由心急如焚;于是在强烈的善心催促下,他立刻去找爱斯基摩人和巴塔哥尼亚人,也踏足了人烟稠密的印第安人和中国人的村庄[259];就这样,在从事了几年的慈善活动——当权者在这几年也利用他来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之后,他果然治好了自己腹部的疾病,地球一边或两边的脸颊也泛起了红晕,仿佛开始渐渐成熟起来,而生活也变得不再粗鄙,或者再次成为甜蜜而美好的事。但我不像这种慈善家,我认为人世间没有什么罪行比我曾经犯过的更为恶劣。无论过去还是将来,我都不认识任何比我更加糟糕的人。

我相信这位改革家会感到郁闷,并不是因为他怜悯那些凄惨同胞,而是他自己有病,尽管他是上帝最神圣的儿子。只要治好他这种病,只要春风吹拂他的面庞,只要晨曦照耀他的病榻,他将会彻底离开那些慷慨大方的慈善家同行,连一句道歉都不说。我不呼吁反对食用烟草的理由是我从未品尝过它;那种苦役应该由戒烟的人去承担;不过有许多事情是我品尝过的,我可以呼吁大家予以反对。如果你曾经上当做过慈善的事,请别让你的左手知道你的右手的所作所为[260],因为那并不值得了解。一旦救起落水的人,就系好你的鞋带吧。然后按照你自己的节奏,去做一些自由的事。

我们的为人处世已经被我们和圣徒的交流破坏。我们的圣歌簿唱响的是上帝的诅咒和我们对他永远的忍受。其实就连先知和救主,也不过是安抚人们的恐惧,而不是肯定人们的希望。在基督教的经书上,我们看不到人们对生活的礼物有一种纯粹而不可抑制的满足感,也看不到人们对上帝进行令人过目难忘的称赞。所有的健康和成功都对我有益处,哪怕它可能显得遥不可及;所有的疾病和失败只会让我感到悲伤和对我有坏处,哪怕它能引起我的怜悯,或者让我得到许多的同情。因而,假如正宗的印第安医术、草药、磁疗或者自然疗法真的能够让我们恢复人类的健康,那么我们自己首先要像大自然那样简单而安好,驱散挂在我们自己眉间的愁云吧,给我们的毛孔灌入些许活力。我们不要去做管理穷人的官员,而是要努力成为对这个世界有贡献的人。

我在古代波斯诗人萨迪[261]的作品《蔷薇园》中读到:“他们问一个智者说,至高的真主创造了许多名木,它们都很高大和茂密,却只有从不结果的柏树被称为自由之树,这里面有什么秘密呢?智者回答说,每棵树都有其相应而固定的开花结果的季节,其间它枝密叶茂、繁华满树,而后则枯萎凋零;柏树和这两种状态无缘,它总是苍苍郁郁,而这正是自由者或者说不受宗教羁绊者的特性——别让你的心牵挂那些短暂易变的东西;因为哪怕哈里发[262]的种族灭绝了,底格里斯河[263]依然会流经巴格达[264]:如果你手上很宽裕,像枣树那样慷慨大方吧;如果你没有可以送出去的余财,那就像效仿柏树,当一个自由的人吧。”[265]

附录

质问贫穷[266]

你太厚颜无耻了,可怜的穷光蛋,

竟然妄图到天国去占有一席之地,

也不看看你那破屋子或者木澡盆,

在廉价的阳光下和荫蔽的水泉边,

你用各种根菜和叶菜喂养了多少

懒惰和迂腐的德性;你僵硬的手[267]

从人们的精神中剥夺了许多激情,

那些是各种美德赖以生长的沃土,

你贬低天性,你麻木人们的情感,

你就像蛇发女妖[268]把活人变成石头。

我们不想要那种沉闷无聊的社会,

大家因为贫穷而不得不节衣缩食,

或者是愚蠢得违背了我们的天性,

不懂得欢乐不认识悲伤;你逼迫

许多人错误地将逆来顺受的态度,

捧得高于积极进取的坚强,这些

凄惨的可怜人只能永远流于平庸,

变成你卑贱的精神奴隶,但我们

只想要认可和倡导的美德是豪爽、

勇往直前、挥金如土和富丽堂皇、

洞见一切的未雨绸缪和漫无边际

的恢弘气度,和自古流传至今的,

英雄本色,它并没有具体的名字,

只有几个典范,比如赫拉克勒斯[269]、

阿喀琉斯[270]和忒修斯[271]。滚回你那个

肮脏的洞穴吧,当你看到光明的

新境界,要明白哪些才算是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