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益阳回到无咎宫的时候,果然守在外面的侍卫都已经撤去。
天市还在收拾小皇帝来过一趟的残局,指挥着蝶舞等人撤去茶水果盘。她本不擅长这些琐碎事务,心中又有心事,见说了几声效果不大,索性扔下不管,自顾自出门去。
无咎宫遵照皇家宫室的规制,仅台基就高达七丈。天市出来,站在高台上,一阵风悄然而至,忽地一下,竟将她挽发的竹簪垂落,顿时间满头发丝倾泻而下,在风中肆意飞扬。
天市哎呀一声,连忙背过身去拢了头发,手边却无可以束发之物,她转身想看看谁在身边,却无意间瞥见高台之下,益阳怔怔望着她出神。
“你看什么呢?回来了傻站在风里做什么?小心咳症又重了。”
他仍旧仰头看着站在白玉台上的她,慢悠悠笑嘻嘻地说:“不吹风我这咳嗽就能好了吗?”
高台上下,两人相距至少有十几丈的距离,他漫不经心的站在那儿,漫不经心地跟她调侃着,风流云动,无咎宫的影子一寸一寸地挪开,将两个人都暴露在阳光之下。一群鸟叽叽喳喳刮噪着从天上飞过。天市抬头去看,阳光耀眼,刺得她眼睛发痛。有那么一瞬间,她被灼得眼前发乌,一团金炽的光影留在眼皮上,蛮横缠绵,久久不散。
有人来到身后,接管她的头发。那双执刀剑的手,那双翻云覆雨总揽朝政的手,为她挽起了一个发髻,又从自己的头冠上结下一条丝绦为她扎上。天市看不见,伸手去摸,却是个妇人的发式。
他在她耳边轻声地笑:“早就该换了。”
天市脸上微微发烫。只有已婚的妇人才梳这种发式。她虽然与摄政王早已行如夫妇,却尚未举行婚礼,于是还一直以少女的模样示人。
摄政王忿忿地说了一句话,让天市哑然失笑:“这样人人都知道你是我老婆,别人就不能随随便便就来找你了。”
天市自然知道这是抱怨小皇帝的,微微一笑,并不多说什么,只是抱住他的胳膊,笑道:“陪我四处逛逛吧。在这个不透光的大房子里呆着,都快闷死了。”
“你嫌无咎宫闷?”益阳随着她朝外走,一边感到不可思议:“还以为你喜欢这儿呢。”说完又不甘心,补充道:“我就喜欢。”
“那你说,你为什么喜欢呀?”
“光线昏暗,又只有张大床,咱们住这里,正好可以做一件很有趣的事儿。”
天市隐隐猜到他心怀不轨,还是愣愣地问了句:“什么事儿?”
他站定,盯着她不怀好意地笑:“白日宣淫啊。”
“哎呀,你这淫贼!”天市大窘,使劲捶他,倒惹得他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顺着水边走,渐渐来到一处凉亭。这亭子建在水边,只是此时草木还没有完全生长起来,看上去全无意境,倒显得周围寒山冷水,一片突兀。摄政王要在这里休息,天市却不喜欢,拉着他想走。
他耍赖坐在亭子边,任她又拉又拽,一径巍然不动。天市恼怒,摔了他的手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怪怪的。”
他继续笑,稍微一探身,抓住她,扯到自己怀中抱住。天市要挣扎,却听见他在耳边低声道:“这里好,周围不藏人。”
天市一惊,便不在抗拒,乖乖任他搂在怀里。
两人静静相拥了片刻,他问:“陛下今天来,都跟你说什么了?”
天市沉默了片刻,幽幽叹气:“益阳,我对不住那孩子。”
他便明白了,苦笑一下:“是我对不住他。”仿佛知道天市要反驳,他索性捂住她的嘴,继续道:“有时我在想,这莫非是我家的命数?我的父皇抢了我的王妃,而我又……”
“不,你不一样。”天市拉下捂着自己的那只手,急切地想要为他辩驳:“论辈分,我是陛下的姨,从始至终都将他当做自己的晚辈。他也还只是个孩子,慢慢会想明白的。”
摄政王点了点头,有些心不在焉。过了片刻,突然问:“你知道湘灵是怎么死的吗?”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天市一愣,心头升起一丝不安。上祀节那日突然向她出手的那个宫女曾经提到过湘灵。但之后情势变化太快,还没来及细问那宫女已经被小皇帝杀了,紧接着摄政王和小皇帝因为拔黼的事儿闹翻。一切都令天市眼花缭乱,以至于无法细想。
湘灵自从那日后便再没有了音讯。天市却并不吃惊。当初湘灵蝶舞被安排到她身边时,已然知道她们各自背后都有一股势力。那夜在花园中和蝶舞深谈后,天市心里已经有了底儿。
“湘灵,是纪煌安插在我身边的吧?”她细细回忆当日的情形:“最后见到她,是让她给你送个口信。然后……”然后就消失了。
“然后你被博原劫持了。”摄政王冷静地点出关键所在。
“是了。”天市长长叹息,“定是她向纪煌报讯,他们才知道了你要来穆陵的消息。本来半途埋伏是为了攻击你,不料却遇见了陛下。”
一切都变得合理起来,为什么会是那一天,为什么会那么巧。
摄政王对她的推断十分赞赏,点了点头道:“其实陛下去穆陵也不是巧合。湘灵在见我之前,先去见了陛下。”
天市点头:“难怪去了那么久……”她猛然醒悟,震惊地抬头看着摄政王,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后面那些事儿竟然全是她策划的?”
“她哪里有那样的本事。”摄政王嗤笑,“不过是个棋子而已。”
“可是时间不够啊,如果纪煌给她指令,她再去见陛下和你,那岂不是……”说到这里连她自己也明白了,顿时浑身冰冷:“你是说,当时在穆陵,除了她,纪煌还有别的内线?”
“真是笨蛋。”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却仍然开骂:“陛下几乎立即就明白了,你这么久连想都不想,如果不是我提起来,你大概就把这么个人给忘了。”
“陛下?”天市总算抓住了重点:“陛下怎么立即明白了?”
摄政王嘿嘿地笑了一下,神态中颇有些悻悻然的意思。“那日我重伤昏迷了五六日,等醒来发现咱们这位陛下已经快刀斩乱麻把你在穆陵时身边的侍从内官宫女们全部下令处死。”
“啊?!”天市倒吸一口冷气,只觉浑身冰冷。穆陵里日夜相伴的,二三十号人,竟然就这么全都死了?还是那个孩子的命令?
“他才……才十二岁啊。”
摄政王也觉骇然,点了点头,沉默半晌才道:“这一点,其实他更像父皇。”
连自己的长子都能陷害的先帝,如果泉下有知,大概会对自己选了长风接替皇位感到欣慰吧。天市心中这么想着,不禁对摄政王便更多了一份怜爱,忍不住伸手替他将鬓边的发丝拢到耳后去。
他却对此全无察觉,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后来我才知道,当日剿灭纪氏后,陛下在纪氏罪眷中一眼认出了湘灵,这才明白了都是上了她的当。他亲自将湘灵带回京城,挂在天极殿檐下整整一百天之久。”
天市吃惊地捂住嘴。
她久在宫中,自然熟悉各处。天极殿是皇宫正殿,有三个无咎宫那么高。平时是锁起来不让人进的,只有逢年过节皇帝赐宴时才会启用。把一个大活人挂在天极殿的檐下,天市不敢想象那是什么样的情景。
摄政王明白她的想法,摇头道:“也不是一直挂着,每日放下来喂她一碗粥喝。”
“为什么?”难道让她痛快死了还不行吗?
“陛下怎么可能让她那样死了。他要让她一点点衰竭,却又不能立即死了。每日风吹日晒,屎尿齐流,筋骨渐渐萎缩,皮肉溃烂,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想起当初看到散落在天极殿脚下的那堆白骨,连摄政王都不禁毛骨悚然。“陛下每日让所有宫女太监都要到天极殿外看她一眼,为的就是警告,任何人若敢对他心怀不轨,那就是下场。”
天市听得浑身发抖。风从脑后吹来,冰冷彻骨。她举目四望,只见白日无光,草木衰败,寒意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出来。
这就不难明白上祀节那日,那宫女为何如此大的反应,为何会提到湘灵了。
“陛下因为湘灵陷害而杀她,世人却以为是因为湘灵背叛了你而死。天市,你在世人眼中,是妲己类的女人,陛下因为你而变得残暴。”
天市百口莫辩,只能苦笑。
“我今日跟你说这些,是要让你了解,长风是个什么样的皇帝。”
天市耳朵嗡嗡作响,愣愣看着摄政王,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紧紧捏住她的手,凑近她的耳边问:“天市,长风这样的皇帝,你希望我取而代之吗?”
耳边一声雷声炸响,天市怔怔看着摄政王,看他的嘴开合,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一切似乎变得十分不真实,她突然感到有些好笑。这父父子子,恩恩仇仇,竟然要如此没有尽头一世又一世地纠缠下去吗?一种奇怪的情绪涌上来,让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起初还只是低声轻笑,渐渐无法抑制,变成大笑。
益阳停下来,皱眉看着她,看她突然不可抑制地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四下里飞溅。
“天市,天市。”他拉住她:“你没事儿吧?”
天市看着他,笑得停不下来,泪水却滚滚而下。摄政王有一瞬间以为她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事儿,然而只消看见她的眼睛一眼,便被那里面深沉的悲哀震撼。她停不下来,长笑当哭。这是一个怎样荒谬冷酷的世界啊。父子之间的血脉真情,竟然无法渗透进这一个家族吗?她浑身凉透,开始庆幸自己无法生育,不会让孩子也陷入如此畸形的怪圈中。
“你……”她一边笑,一边说,上气不接下气,腹痛如绞,无比痛苦:“儿子……”
他长长太息,突然出手,一巴掌将天市打翻。
笑声戛然而止。
益阳连忙去扶天市,心痛得无以复加:“你还好吗?”
天市缓了口气,终于能说话,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咬牙切齿:“你不能,不能,不能!”
益阳连连点头:“我明白,你放心。”他将天市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天市,你要相信我,我绝不会让我的事情,再发生在长风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