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兹已是无话可答,只好拿上他帽子,打开包厢门,向伯爵夫人伸出手臂。他也只能这样了。伯爵夫人确实非常不安,而弗朗兹本人也逃脱不了某种迷信的恐惧,况且他的恐惧更合乎情理,因为伯爵夫人的不安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感觉,但在弗朗兹,却是追忆所致。弗朗兹扶伯爵夫人上马车,觉得她都在打哆嗦。他送伯爵夫人回家,但家里并没有客人,也没有人等她,于是他向伯爵夫人埋怨了几句。
“说真的,”她说道,“我感到不舒服,需要一个人静一静,一看到那个人,我都六神无主了。”弗朗兹想笑。“别笑,”她接着说,“而且您并不真正想笑。现在请您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先答应我。”
“除了叫我不要去探听那个人之外,您要我答应什么都可以。有些理由现在我不便告诉您,但我要探听出他是什么人物,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他从哪儿来我可不知道,但他到哪儿去我可以告诉您:他去地狱,这是无可争辩的。”
“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说说您要我答应的事吧。”弗朗兹说道。
“啊!您必须直接回饭店,今天晚上决不再去追踪那个人。我们离开一些人去见另一些人,两拨人就会有某种缘分,请您别把我和那个人拉扯上。明天您愿意怎么追踪他都可以,但是,假如您不想把我吓死,就决不要带他来见我。就这样,祝您晚安。回去好好睡上一觉,至于我自己,看来是睡不着ⅰ!
说完这些话,伯爵夫人就离开弗朗兹走了,弄得弗朗兹反而如坠烟海,不知道她究竟是在拿他开玩笑,还是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吓坏了。回到饭店,弗朗兹看到阿尔贝已经穿了睡衣睡裤,舒舒服服地躺在一张沙发上吸雪茄。
“啊,是您!”阿尔贝说道,“我以为您不到明天不回来呢。”
“我亲爱的阿尔贝,”弗朗兹说道,“我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直截了当告诉您,对于意大利女人,您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了,可我总以为您情场上屡屡失意之后会明白过来的。”
“有什么办法呢?这些鬼女人,简直是莫名其妙!她们伸手让您吻,紧紧挽着您的手臂,凑在您耳朵边小声小气地说话,让您陪她们回家。一个巴黎女人,假如有她们这样的一半的一半儿,她的名誉可就完了。”
“嗯,其原因恰恰在于她们完全无需遮遮盖盖,在于她们的生活环境阳光明艳灿烂,在于她们那美丽的国家,正如但丁所说,处处可听到清脆爽朗的si(意大利语,意为“是的”,“好的”,表示肯定或同意。),她们几乎用不着矫揉造作。再说,您一定也看出来了,伯爵夫人实实在在害怕了。”
“为什么?是不是我们对面与那美丽的希腊女子在一起的那位彬彬有礼的先生令她害怕了吗?他们走的时候,我倒是想打听打听的,而且后来在剧院走廊上我还同他们擦肩而过。活见鬼,我真不知道您怎么会联想到阴世地狱上去!他很漂亮,衣着也讲究,看样子他的衣服是在法国的博兰或者于芒两家时装店定做的。是的,脸色有点苍白,但是您知道,白皙正是高贵的特征呀。”
弗朗兹微微一笑,阿尔贝还真的很希望自己长得白白净净的。“这样,”弗朗兹说道,“我确信无疑了,伯爵夫人对那人的看法不合情理。您在他们边上走过的时候,他是不是在说话?您听清他的话了没有?”
“他在说话,不过说的是现代希腊语,我听到几个变形的古希腊词,所以知道是现代希腊语。顺便说一说,我亲爱的朋友,我上学的时候,古希腊语是相当不错的。”
“他是说现代希腊语?”
“我想是的。”
“不用再怀疑了,”弗朗兹自言自语地说,“就是他。”
“您说什么?”
“没有什么。您刚才在干什么?”
“为您安排一个惊人之举。”
“什么样的?”
“您知道,搞辆马车是不可能的了,是不是?”
“可不!凡是人能办到的事我们都试过了,结果还是徒劳无益。”
“好了,我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弗朗兹望着阿尔贝,似乎不大相信他会想出什么妙计来。
“我亲爱的朋友,”阿尔贝说道,“承蒙您如此望着我,鉴此我要求您赔礼道歉。”
“亲爱的朋友,只要您的主意果然像您说的那样巧妙,赔礼道歉则不在话下。”
“请听我说吧。”
“我洗耳恭听。”
“马车是没有办法弄到的了,是不是?”
“没错。”
“马也弄不到?”
“同样不可能。”
“然而,或许可以弄到一辆大车吧?”
“或许。”
“搞一对牛呢?”
“大概可以。”
“好,我亲爱的朋友,我们的事齐了。我请人把牛车装饰一下,我们自己打扮成那不勒斯收庄稼的农夫,就可以如实逼真地体现莱奥波德·罗贝尔的精彩画作。假如想更惟妙惟肖,伯爵夫人肯打扮成普佐勒或索朗特的农妇,那这场戏就十全十美了,伯爵夫人本来就很美,人家一定以为她是司育女神像的原型呢。”
“真可以呀!”弗朗兹喊道,“这一次您想到点上了,阿尔贝先生,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而且还是富有民族特色,真是懒王指法国历史上墨洛温王朝最后几个不问政事的国王。遗风再现,我亲爱的朋友,这可不是吹牛说大话!啊,罗马诸君,你们缺马少车,就以为别人只能像那不勒斯的乞丐一样,在你们罗马城的大街小巷安步当车了吗?瞧瞧吧,人家会发明创造的。”
“您有没有把这得意的想法跟别人说过?”
“跟我们饭店的老板说了。我回到饭店就请他上来,把我的打算跟他说了说。他叫我放心,说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我本想请人给牛角镀上金,但他说这得要三天时间,所以这锦上添花的事,我们也就算了吧。”
“他现在人呢?”
“谁?”
“饭店老板。”
“找东西去了,要等到明天就有点晚了。”
“那么今天晚上他就可以给我们答复了?”
“我正等着他呢。”
正说到这儿门开了,帕斯特里尼老板探头进来。“可以进来吗?”他问道。
“当然,请进来吧。”弗朗兹喊道。
“怎么样?”阿尔贝说道,“我们要的大车和牛都给我们找到了吧?”
“我找到了更好的。”老板自鸣得意地回答道。
“呃,我亲爱的先生,请留神,”阿尔贝说,“好了还想更好,反而会把事情弄糟的。”
“两位阁下只管把事情交给我办好了。”
“但你究竟办成了什么?”弗朗兹问道。
“请问阁下,”老板说,“可知道基督山伯爵和你们同住在这一层楼上?”
“我完全相信,”阿尔贝说道,“就是因为他,我们住这里简直像两个住什么小巷的穷学生。”
“呃,他知道你们目前的窘境,他说他马车可以给你们腾出两个位子,他在罗斯波丽宫租的两个窗口也可以给你们用。”
阿尔贝和弗朗兹相互望了一眼。“可是,”阿尔贝问道,“他是外人,与我们素不相识,我们能接受他的邀请吗?”
“这位基督山伯爵是何许人物?”弗朗兹问老板。
“一位大爵爷,是西西里人,也可能是马耳他人,我说不太准。他高贵得可同博尔盖兹意大利望族,保罗五世(1605)等多位教皇均出自该家族,该族卡米洛娶拿破仑之妹波利娜·拿破仑为妻。家族并驾齐驱,财富多得可同金矿媲美。”
“我觉得,”弗朗兹对阿尔贝说道,“假如这人真的像帕斯特里尼先生说的那样谦恭,他应该用另外一种方式来邀请我们,譬如说给我们发封邀请信,或者……”这时有人在敲门,“进来。”弗朗兹接着说。
门口过来一个仆人,他穿一身非常雅致的号衣。“基督山伯爵谨向弗朗兹·埃皮内先生和阿尔贝·莫瑟夫子爵先生致意。”他说道,然后向老板递上两张名片,老板又递给两位青年。“基督山伯爵先生敬请二位先生允许他明天上午以邻居身分来拜访,”仆人接着说,“请问二位先生明天何时可见。”
“哦,”阿尔贝对弗朗兹说,“没有什么可挑礼的了,该有的都有了。”
“请告诉伯爵,”弗朗兹回答道,“我们自当先去拜会伯爵。”
仆人退了下去。
“这就叫礼在人先,”阿尔贝说道,“是的,帕斯特里尼先生,你说得很对,你那位基督山伯爵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
“那么你们接受他的邀请了?”老板问道。
“当然接受啦。”阿尔贝答道,“可是,实话实说吧,我还真舍不得放弃牛车和农民装扮。要不是有罗斯波丽宫的窗口来补偿我们的损失,说不定我会坚持我原先的主意。您怎么想,弗朗兹?”
“告诉您吧,我也是为了罗斯波丽宫的窗口才答应的。”
的确是这样,说到在罗斯波丽宫的窗口给他们留两个位子,弗朗兹想起了他在竞技场废墟中听到的那个陌生人同特朗斯泰韦尔人的谈话,穿披风的那个人满口答应给死刑犯弄到缓期令。假如穿披风的人果然像弗朗兹怀疑的那样,就是他在阿根廷大剧院看到的,而且令他如此不安的那个人,弗朗兹一定能认出他,所以弗朗兹有的是机会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弄清楚这究竟是什么人。夜里弗朗兹做梦还梦见那人的两次显身和他自己的打算。明天一切都将水落石出。这一次,除非这位在基督山宴请他的东道主有只日热斯王小亚细亚古国梅迪亚国王。的戒指,可以隐身遁走,否则他就休想滑过去。第二天不到8点钟,弗朗兹就醒了。然而阿尔贝,他跟弗朗兹不一样,没有什么心事要早早起来,所以仍在呼呼酣睡。弗朗兹请饭店老板上楼,奉命如谨的老板照例匆匆赶来。
“帕斯特里尼先生,”弗朗兹说,“今天不是要杀人吗?”
“是的,阁下,不过您问这事是想弄到一个窗口,您就说晚了。”
“不是这个意思,”弗朗兹说道,“况且,我真的非想去看不可,我想,在潘西奥山上总会找到地方的吧。”
“噢,我猜想阁下是不愿意因那些下等人而有失体统的,他们简直把那山当天然大戏台啦。”
“我多半不会去,”弗朗兹说道,“不过有些情况我想问问。”
“想问什么情况?”
“我想知道有几个死刑犯,叫什么名字,判的是哪一种极刑。”
“巧极了,阁下,正好他们刚给我送来木牌牌。”
“木牌牌是什么?”
“这是一种小木板,上面写明犯人的名字、罪名和处以极刑的种类,处决前一天全城大街小巷的拐角都挂上一块。这是一种布告,意思是请信徒们做祷告,祈求上帝给犯人赐以诚心忏悔。”
“人家给你送这木牌牌,是不是希望你同信徒们一起祈祷?”弗朗兹问道,口气中很有几分不相信的样子。
“不是的,阁下。我跟挂牌的人早已讲好,他把牌给我送来,就好像是送戏单。我店里客人中假如有人想去看杀人,他们就能事先知道了。”
“啊,你这考虑倒是很周全。”弗朗兹喊道。
“噢,”帕斯特里尼老板说道,“我或许可以自夸一句,只要尊贵的外国客人肯赏脸信赖我,我总是尽心竭力让客人高兴满意。”
“我也看得出来,我的老板,只要有人询问起贵店,我也都是这么介绍的,你放心好了。不过现在,我想看看这木牌牌。”
“太容易了,”老板一边说一边打开房间门,“我已在这一层楼梯口放了一块牌子。”说完,他走出房间,把牌子摘下,然后回来递给弗朗兹。祈祷牌告示如下:
公告:奉宗教审判厅令,2月22日星期二,即狂欢节第一日,死囚两名于国民广场明正典刑。杀人犯安德拉·龙多洛,残害圣让·拉德朗教堂万流景仰之恺撒·泰尔里尼司铎;罪犯罗卡·帕里奥里,亦名佩皮诺,协从臭名昭著之匪徒吕日·旺帕及其同党。第一名处以锤刑,第二名处以斩刑。凡我善良信徒,皆应为此二罪孽之人祈求上帝赐以诚心忏悔。
这和弗朗兹前天晚上在竞技场废墟听到的完全一样,内容上没有丝毫不一致的地方,死囚的姓名,他们的罪名以及处死的方式也都相符。所以十有八九那特朗斯泰韦尔人就是大盗吕日·旺帕,而穿披风的人则是水手森巴,也正是此人今日在罗马就像昔日在韦基奥港和在突尼斯城一样,要从事他的救人之举。时间在推移,已经到9点钟了,弗朗兹正想去叫醒阿尔贝,没想到已看见他穿得整整齐齐地从他房间过来了,其实阿尔贝现在满脑子转的都是狂欢节,醒得比他朋友料想的早得多。
“怎么样?”弗朗兹对饭店老板说,“现在我们两人都已准备好了,我亲爱的帕斯特里尼先生,你是否觉得我们可以去拜会基督山伯爵了?”
“噢,当然可以!”他回答道,“基督山伯爵一向起得很早,我可以肯定,两个钟头前他已经起来了。”
“你觉得现在去拜访他不会有什么冒昧吧?”
“绝对不会。”
“那好,阿尔贝,如果您已准备好……”
“完全准备好啦。”阿尔贝说。
“那么我们去谢谢这位盛情的邻居吧。”
“走吧。”
弗朗兹和阿尔贝穿过楼梯口就到了,饭店老板走在他们两人前面,替他们拉响了门铃,接着一个仆人把门打开。“法国先生来访。”老板说道。仆人弯腰鞠躬,然后请他们进去。他们穿过两间房间,每一间都布置得极其豪华,他们真想不到帕斯特里尼的饭店里竟有这样好的房间。最后他们来到一间极为高雅的客厅,地板上铺了一张土耳其地毯,家具都是最舒适的,椅子上摆着圆鼓鼓的坐垫,椅子背上都靠着靠垫。墙壁上挂了一幅幅出自名家之手的精美画作,画框与画框之间挂着光彩夺目的战利品武器饰物,厅里每一扇门上都悬挂毡的大幅门帷。仆人说:“二位阁下请坐,我去通报伯爵先生。”说完就从一扇门退下。仆人开门走的时候,弗朗兹和阿尔贝听到门那边传来单弦小提琴的声音,但这琴声刚听到却又立即消失,那扇门可以说是一打开就关上,只放了一个短短的,然而非常悦耳的琴声飘进客厅。弗朗兹和阿尔贝相对望了一眼,接着各自赏览那些家具、油画和武器,他们觉得这里的一切东西真是越看越好看。
“啊,”弗朗兹朝他朋友问道,“你觉得这一切布置得如何?”
“噢,我亲爱的朋友,我想,我们这位邻居可能是什么证券经纪人,乘西班牙公债下跌发了横财,要不就是某个微服出游的亲王。”
“嘘!”弗朗兹对他说道,“我们马上就知道了,他来啦。”
果然,两位来客听到一扇门的铰链吱喽响了一下,门帷几乎同时掀起,这一切财富的主人走了进来。阿尔贝马上迎上去,然而弗朗兹却只是在他椅子上呆呆坐着。进来的那个人正是竞技场上穿风衣的人,阿根廷大剧院包厢里的陌生人,基督山岛上的神秘东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