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初兴的时候,他的势力真是如火如荼,却到元朝一兴,就“其亡也忽焉”,这是什么原故?
女真的部落,很为寡弱,已见前篇第五章第二节。他的部落,不惟寡弱,而且很穷。《金史·本纪》:“康宗七年,岁不登,民多流莩,强者转而为盗。……民间多逋负,卖妻子不能偿。……”太祖收国二年,“诏比以岁凶,庶民艰食:多依附豪族,因为奴婢;及有犯法,征偿莫办,折身为奴者;或私约立限,以人对赎,过期则为奴者;并听以两人赎一为良。若元约以一人赎者,即从元约”。天辅二年六月,“诏有司禁民凌虐典雇良人,及倍取赎直者”。太宗天会元年,“诏比闻民乏食,至有粥子者,听以丁力等者赎之”。这都是他本部族人。又太宗诏孛堇阿实赍说:“先皇帝以同姓之人,旧有自粥及典质其身者,令官为赎。今闻尚有未复者,其悉阅赎之。”则并皇族也有粥身为奴的了。这是为什么原故呢?我说,金朝人开化本晚,所居的地方又瘠薄,又累代用兵不息,这也无怪其然。然而金朝人却因此养成一种坚苦尚武的性质。《金史·兵志》说:
金兴,用兵如神:战胜攻取,无敌当世。曾未十年,遂定大业。原其成功之速:俗本鸷劲,人多沈雄。兄弟子侄,才皆良将。部落保伍,技皆锐兵。加之地狭产薄,无事苦耕,可给衣食;有事苦战,可致俘获。劳其筋骨,以能寒暑。征发调遣,事同一家。是故将勇而志一,兵精而力齐。一旦奋起,变弱为强,以寡制众,用是道也。
《宋史·吴玠传》也说:
胡世将问玠所以制胜于璘。璘曰:璘从先兄,有事西夏。每战,不过一进却顷,胜负辄分。至金人,则更进迭退,忍耐坚久;令酷而下必死。每战,非累日不决,胜不遽追,败不至乱;自昔用兵,所未尝见也。……
这不过随举两条;金朝兵强的证据,散见于各处的还很多;要是一一列举起来,怕要更仆难尽。这就是女真崛起的主要原因。
然而从进了中原以后,他这种优点,就都失掉了。原来女真的兵制,是分为千夫长、百夫长,千夫长唤做“猛安”,百夫长唤做“谋克”。女真是兵民不分的,猛安谋克,平时就是理民之官,谓之孛堇。其兼统数部的谓之忽鲁。本来都是自己人。后来诸部族投降的,也都授以猛安谋克;汉人辽人也如此;平州叛后,金人晓得治部族的制度,不能施行于内地,才依中国官制,设制长吏。这是因为本部族人少,不得不招徕他部族的原故。到熙宗以后,又想把兵权都归诸本族。于是把辽人汉人渤海人承袭猛安谋克的,一概罢掉。南迁以后,又想用本族人来制驭汉人。于是把猛安谋克所统属的人户,搬到内地;括民田给他耕种。这种“猛安谋克户”所占的田,面积很广,纳税极轻;而且都是好田。《金世宗本纪》大定十七年,世宗对省臣说:“女真人户自乡土三四千里移来,尽得薄地,若不拘刷良田给之,久必贫。其遣官察之。”又对参政张汝弼说:“先尝遣问女真土地,皆云良田,及朕出猎,因问之,则谓自起移至此,不能种莳;斫芦为席,或斩刍以自给。卿等其议之。”其实以战胜民族,圈占战败种族的地方,那里有不得良田之理?请问中原那里来“不能种莳”,只好“斫芦”“斩刍”的地方呢?这许多话,正是当时拘刷良田,以给猛安谋克户的反证。然而他们的经济能力,很是薄弱的。得了这种好的家产,并不能勤垦治生。大抵是不自耕垦,尽行租给汉人。有“一家百口,陇无一苗”的,“有伐桑为薪”的。“富室尽服纨绮,酒食游宴;贫者多慕效之。”于是汉族长于殖产的好处,并没学到;本族耐苦善战的特质,倒先已失掉了。
金世宗是最想保存女真旧俗的。然而推翻海陵之后,也就定都于燕,不能还都上京。这大约因为当时的女真,都希望留居内地,不愿重还本土之故。大抵一个民族,总要往物质供给丰富的地方走的。众心难逆,金世宗虽有先见,却也无可如何。只要看下面一段文字,就晓得当时风气变迁的快了。
上谓宰臣曰:会宁乃国家兴王之地。自海陵迁都,……女真人寝忘旧风。朕时尝见女真风俗,迄今不忘。今之宴饮音乐,皆习汉风,盖以备礼也,非朕心所好。东宫不知女真风俗,第以朕故,犹尚存之;恐异时一变此风,非长久之计。甚欲一至会宁,使子孙得见旧俗,庶几习效之。《世宗本纪》大定十三年。
十三年,四月,乙亥,上御睿思殿。命歌者歌女真词。顾谓皇太子曰:朕思先朝所行之事,未尝恝亡,故时听此词;亦欲令汝辈知女真醇质之风。至于文字语言,或不通晓,是忘本也。二十五年,四月,幸上京。宴宗室于皇武殿。饮酒乐。……上曰:吾来故乡数月矣!今回期已近,未尝有一人歌本曲者;汝曹来前,吾为汝歌。乃命宗室子叙坐殿下者皆上殿面听,上歌曲,道祖宗创业艰难,及所以继述之意。上既自歌,至“慨想祖宗,音容如睹”之语,悲感不复能声。歌毕,泣下数行。……于是诸老人更歌本曲;如私家相会,畅然欢洽。上复续调歌曲,留坐一更,极欢而罢。其辞曰:……乃眷上都,兴帝之第。属兹来游,恻然予思。风物减耗,殆非昔时;于乡于里,皆非初始,虽非初始,朕自乐此;虽非昔时,朕无异视。瞻恋慨想,祖宗旧宇;属属音容,宛然如睹。童嬉孺慕,历历其处;壮岁纵行,恍然如故;旧年从游,依希如昨。……
成吉思汗的伐金,上距海陵的南迁,凡五十八年。这时候的女真人,早已有名无实了。所以蒙古兵一到,就不免溃败决裂。一二○九年,成吉思汗伐夏。夏人请降。明年,遂伐金。先是金人于河套以北筑边墙,迤东北行,直抵女真旧地。汪古部所守的,就是这边墙的要隘。汪古部既归心蒙古,成吉思汗兵来,就导之入隘;而且借以放牧之地,恣其休息。于是蒙古士气倍壮。进攻西京,留守纥石烈执中弃城遁。蒙古破桓、在如今直隶独石县北。抚在如今直隶张北县北。二州。金独石思忠,完颜承裕,以兵四十万,拒战于会河堡,在如今直隶万全县西。大败。蒙古兵遂入居庸关,逼京城。金卫卒力战,乃退。一二一三年,卫绍王为纥石烈执中所弑,立宣宗。十月,成吉思汗自将伐金。至怀来,如今直隶的怀来县。执中使术虎高琪拒战,大败。蒙古兵遂围中都。高琪出战,又败。怕执中要加罪,就把执中杀掉。成吉思汗命右军攻河东,左军徇辽西,自率中军南掠山东。所过之地,无不残破;河北遂不可守。明年,正月,成吉思汗还军,屯燕城北。金人把卫绍王的女儿嫁给他,请和。蒙古兵才退出居庸。蒙古兵退后,宣宗因河北残破,迁都于汴。成吉思汗说既和而又迁都,是有猜疑之心。又进兵伐金。围中都。金朝遣兵往救,都给蒙古人杀败。明年,五月,中都遂陷。中都陷后,傥使蒙古人以全力进取金人一定亡不旋踵。幸而有西征的事情,替他缓了一缓兵势。
一二一八年,成吉思汗拜木华黎为太师国王,经略太行以南,而自率众西征。从此到太宗南伐以前,金人仅得维持守势。金朝所受的致命伤,在于河北残破。惟河北残破故,得其地亦不可守,即无从努力于恢复。固然也未必能恢复。而南迁以后,尽把河北的兵,调到河南,财政大为竭蹶。于是不得不加赋以足军饷;滥发钞票,以济目前之急;参看第五章第七节。经济界的情形,就弄得更为紊乱。又因怕出军饷故,想叫兵士种田;于是夺了百姓的田,去给兵士耕种;兵士未必能种,百姓到因此失业了。于是河南山东,也弄得所在盗起。又因宋朝罢其岁币,财政竭蹶之秋,看了这种损失,也颇有些在意。于是就想到用兵于宋,傥使徼幸胜了,不但可以复得岁币,而且还可以格外要求些经济上的利益。《金史》上说宣宗时用兵于宋的真原因是如此。其结果,就弄得和宋朝开了兵衅。又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和夏人也开起兵衅来。连《金史》上也说不出他的原因来,只说是“疆场细故”。于是格外弄得兵连祸结,不能专力对付蒙古了。一二二三年,宣宗死了,哀宗即位。才南请和于宋,西乞盟于夏。一二二五年,和夏人以兄弟之国成和;而宋朝人到底不答应。隔不到几年,蒙古的兵,也就来了。
一二二七年春,成吉思汗伐夏。这一年夏天,成吉思汗就死了。诸将遵汗遗命,等夏主安全出降,把他杀掉,然后发丧。一二二九年,蒙古太宗立。遵成吉思汗遗意,议伐金。这时候,金人尽弃河北,从潼关到邳州,如今江苏的邳县。立四行省,列兵二十万以守。一二三○年,太宗攻凤翔。明年,陷河中。叫拖雷假道于宋。宋统制张宣,把他的使者杀掉。拖雷就闯入大散关。在如今陕西的宝鸡县。硬行通过宋境,从汉中经襄阳而北。一二三二年,正月,太宗从白坡在河南孟津县境。渡河,叫速不台围汴。拖雷也北行与之会。金完颜哈达,移刺蒲阿,本是去抵御拖雷的兵的,听得汴京被围,撤兵北上;和拖雷的兵,遇于钧州的三峯山。在如今河南禹县。大战三日夜,金朝的兵,毕竟大败。于是良将锐卒都尽。乡行省如今河南的乡县。和关陕总帅,撤兵东援,走到潼关,又为蒙古兵所追及,大败。于是外援全绝。幸而汴城守御甚坚,速不台连攻十六昼夜,还不能克。乃议和,蒙古退军河洛。不多时,金朝的卫卒,杀掉蒙古使者三十余人,和议又绝。这时候的汴京,饥窘已甚。金哀宗出走河北,派兵攻卫州,不克。一二三三年,退到归德。蒙古速不台再进兵围汴。金西面元帅崔立以城降。蒙古尽执金太后、后妃等北去。金哀宗逃到蔡州。这时候,宋朝和蒙古,又起了夹攻之议。这一年十月里,宋朝的孟珙江海帅师会蒙古的塔察尔围蔡。明年,正月,城破。金哀宗传位于族子承麟,自行烧死。承麟也为乱兵所杀,金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