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民的反对清朝,可以说有两种思想。
(一)民族思想:汉人的民族思想,古代较为淡薄的。所谓“月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所以排斥异族,只因为其文化程度较低之故。然民族思想,古虽然淡薄,究竟不能绝无。而从赵宋以来,屡次受异族的蹂躏,所谓有激而成,民族的思想,转觉比以前浓厚了些。宋朝人讲《春秋》,把“尊王攘夷”算作根本的大义,就是其证据。清朝的政治,比元朝为清明,而其歧视汉族,实在较元朝为盛。(譬如康、雍、乾三朝,极惨酷的文字狱,就是元朝所没有的)。明末一班志士,抱“故国之思”、“遗民之痛”的,实在大有其人。如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都是。事虽无成,而恢复之念,实在未尝或忘。所以酝酿到后来,到底有曾静运动岳钟琪之举。又前清时代,遍布各处的会党,相传都有明末的遗民,参加组织,以图恢复之举的,其说也未为无因。其事既为志士一致的怀抱,这种精神,自然容易传播到后来。乾隆中叶以后,看似这种思想,业已消亡,实则不过一时潜伏,根子还在里头,有触即发的。
(二)民本思想:这种思想,在中国历史上,也由来很久。中国人看着皇帝,本来当他是公仆,好就承认他,不好就可以把他赶掉;这种道理,差不多是人人承认的。不过在实际上,限制君权以成立宪,或除去君主而成共和,则不曾想得到办法罢了。一旦和西洋人接触,看到他的政治组织,合于中国人固有理想的,自然易于激动。
因此故,庚子以后,立宪革命两种思想就大盛。——立宪论是专在政治方面着想,要想保存君主的;革命论也有专就政治方面着想,主张推翻君主的;又有兼抱民族主义,要想推翻清朝的。
清朝人自然是赞成立宪的,但是其初,还没有爽爽快快就答应人民立宪,直到日俄之战,俄国败了;于是“日以立宪而强,俄以专制而败”的议论大盛,乃有派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之举。一九○五年六月,所派都是载泽、戴鸿慈、徐世昌、端方、绍英五人。走到车站上,给革命党吴樾,放了一个炸弹,折回。旋改派李盛铎、尚其亨代徐世昌、绍英前往。考察的结果,一致赞成立宪。当时各疆臣中,也多主张立宪的,于是一九○六年七月,下诏豫备立宪,以改革官制为入手办法。一九○八年八月,又下诏,定豫备立宪的期限为九年。
以中国人民本思想蓄积之久,一朝觉悟,原不是区区君主立宪所能满足的。况且清朝也并没有实行君主立宪的诚意(却又不是一味专制,硬和人民反对;不过是毫无实力,既不能强,又不能弱;看舆论倾向在哪一面,就把些不彻底的办法,来敷衍搪塞罢了)。而从戊戌以后,所行的政治,又事事足以激起人民的反对,庚子以后,更其急转直下。孝钦、德宗死后,朝廷一方面,并“似有若无的中心”而亦失掉;所以爆发得更快。
德宗崩于一九○八年十月二十一日,由孝钦下诏:以载沣之子溥仪,承嗣穆宗,兼祧德宗。载沣为摄政王,监国。明日,孝钦也死了(这件事,是否真是如此?抑或实系孝钦先死?现在却无从断定)。当戊戌变法的时候,德宗颇有收回大权之意。以其事谋之于袁世凯。袁世凯知道事不能成,以密谋告荣禄。于是有孝钦幽囚德宗,推翻新政之举。所以德宗一面的人,和袁世凯原是势不相容的。但是这时候的朝廷,并无实力,并没有尽翻戊戌之案的能力,只把个袁世凯罢掉(连党禁都没有开)。但是清朝从咸同以后,实已名存实亡。全国的势力,移于湘淮军手里,后来湘军既废,淮军独存,内政外交的重心,就聚集于李鸿章身上。再后来,淮军又渐变为练军。练军之中,鼎鼎有名的,便是一个袁世凯。而淮军系中,也并没有什么杰出的人。勉强求一个可以传授李鸿章的衣钵的,也还是袁世凯。所以袁世凯在当时,颇足以代表几分“清朝从咸同以后靠以支持的”那种势力。这种势力,固然也是过去的势力,终究不能倚仗他的。袁世凯对于清朝,可以算是怀挟异志的人,清朝要想靠他,也未必始终靠得着。然而骤然把他去掉了,反任一班昏聩无知的亲贵出来胡闹,就更下了一道催命符了。
清朝末年,鉴于革命论的昌炽,歧视汉族之心,自然也是有的。但是亲贵专权的大原因,究竟还在这一班亲贵愚昧无知上头,不自知其毫无实力,而还想把持朝权。载沣本是个昏聩糊涂的人。摄政以后,他的兄弟载洵、载涛,都颇喜揽权。人民上书请速开国会,不听。再三请愿,才许把九年的期限,改为五年。而请愿代表,都遭遣散。东三省的代表,且给民政部和步军统领衙门硬送回籍。这时候,人民对于立宪渴望正盛,而政府所行的事情,偏和立宪的趋势相反。第一次改革官制后,十一部的尚书,满族占其七。那桐、溥颋、溥良、铁良、寿耆、荣庆、载振。第二次改革官制,设立内阁,以奕匡为总理大臣,那桐为协理大臣。其余十部,满人又占其七。善耆、载泽、阴昌、载洵、绍昌、溥伦、寿耆。人民以皇族组织内阁,不合立宪制度,上书请愿。各省谘议局,也联合上书,清朝竟置之不听,又这时候,中央一班人,鉴于前清末年,外权颇重(不知道是由于中央政府的无能为,积渐而致的,不是顷刻可变。要想中央集权,却又不知集权之法,误以压制施之人民),于是用一盛宣怀,硬行铁路国有的政策,置舆论之愤激于不顾。而革命之祸,就因之激起了。
光绪三十三年六月的内阁
军机处奕劻载沣
军机大臣世续鹿传霖
外务部尚书吕海寰
民政部尚书善耆
陆军部尚书铁良
度支部尚书载泽
吏部尚书陆润庠
礼部尚书溥良
学部尚书荣庆
法部尚书戴鸿慈
农工商部尚书溥颐
邮传部尚书陈璧
理藩部尚书寿耆
宣统末年的内阁
内阁总理大臣奕劻
内阁协理大臣世续徐世昌
外务部大臣邹嘉来
民政部大臣桂春
陆军部大臣阴昌
海军部大臣载洵
军谘府大臣载涛
度支部大臣载泽
学部大臣唐景崇
法部大臣廷杰
农工商部大臣溥伦
邮传部大臣盛宣怀
理藩部大臣善耆
要讲铁路国有这件事情,还得牵连而及于当时的两宗借款。原来从甲午之战以后,列强对于中国,竞谋扩张势力和攫夺利益。其手段,则以筑造铁路开采矿山为最要;而二者之中,则筑造铁路为尤要。当时中国和外人订约,大抵把“借款”、“筑造”、“管理”三件事,并为一谈。一条铁路,借哪一国的款项,同时就请他筑造,就把这铁路和一切产业做抵押;而且造成之路,还请他管理。于是铁路所到之处,就是外国权力所及之处;把势力范围,弄得十分确定。说句可怕的话,简直就是瓜分的先声。后来中国人渐渐的觉悟了,于是已经和外国订约的铁路,收回自办;即未经和外国订约的铁路,筹划自筑的声浪也大盛。——而且这不仅是对外的关系。以中国幅员的广大,交通的不便,在图行政的灵活和经济的开发上,从速建筑铁路,也有很强的理由。所以在胜清末年,筹筑铁路,成为当时最有力的舆论。而练兵,兴学,改革币制,振兴实业,……也都是当时舆论所竭力鼓吹的。要创办这许多事情,自然免不了利用外资。在外人一方面,投资于中国,自然是很有利的事情;而且在政治上,投资多的,自然在中国所享的权利也多些。而在中国,议论外交的人,也说要招致外国到中国来投资:一者,可以借此振兴中国的产业;二者,外国人投资多,使得他有所顾忌,且可互相牵制,借以避免他们政治上的侵略。而在当时,人民企业的能力,实在也还幼稚。即如铁路,各省纷纷闹赎回自办,或者开办,其实除浙路外,都没有多大的成绩。于是又有铁路宜于国有的议论。再加上满清末造,忽而要振起威权,挽回外重的心理,就酿成清末的借款和铁路政策。参看第五篇第三章第一节。
盛宣怀在清末的官僚里头,本是以通知“洋务”著名,而且惯办开矿和铁路……事情出。到末年组织内阁,便用他做了邮传部尚书。先是一九一○年九月里,度支部尚书载泽,以改良币制为理由,和美国公使,订立借款预约七条。美国人招呼英法德日加入。其结果,英法德都加入了,而日本却没有。旋以四国提出财政顾问的条件,谈判中止。而日公使伊集院,靠着正金银行主任小田切万寿的助力,和盛宣怀成立铁道公债一千万元(一九一一年二月二十四日)。以江苏折漕一百万两作保,利息五厘,指京汉路余款付给。——这时候,日本所负外债之数,为十四亿四千七百万。此项借款,日本合十五家的银行,劝全国的资本家应募,还仅得其半。其又一半,毕竟转募之于英法比三国。则其承借的理由,不全在经济上可知了。于是四国也放弃财政顾问的条件。三月十七日,和载泽订立改革币制和东三省兴业借款一千万镑(合华银一亿元)。利息五厘。实收九五。期限为二十五年。以东三省烟草税、酒税、生产税、消费税,及各省新课盐税作抵。由四国银行团,平均承受。此项借款,颇有引四国投资于东三省,以抵制日俄两国之意。旋以日俄两国抗议,未几就武昌起义,只付了垫款四十万镑;却做了民国时代善后大借款的前身。同时还有一笔借款,却是直接关于粤汉、川汉铁路的。原来粤汉铁路,当初曾经和美国合兴公司,订立借款草约。其后因该公司逾期未办,乃废约收回自办。这件事,张之洞在湖广总督任内,很出些力。后来就做了粤汉、川汉两路的督办大臣。张之洞和英、美、德、法四国的银行,订立借款草约;预定借款六百万镑,以偿还合兴公司的旧欠,和筑造两路。还没有订正约,张之洞却死了。到盛宣怀做了邮传部尚书,就把这笔借款成立(后来银行没有交款),其事在四月二十二日;而铁路干线国有的上谕,却下于其前一日。
铁路干线国有的政策,平心而论,原亦未可厚非。但是政策虽未司厚非,行之也要得其人。当时一班亲贵,揽权用事,谁知道铁路政策是什么一回事?又谁知道振兴实业,改革币制,……是什么一回事?看他们揽权攘利,一味胡闹;假使清室不亡,这几宗借款,竟尔成立,所办的事业,也一定要破产,而贻国民以巨累的。但是当时人民的反对,也并不是顾虑及此。不过清室积失人心,国民愤郁已极,不觉有触即发罢了。当时上谕既下,川、鄂、湘三省人民,争持颇烈。政府便把“业经定为政策”六个字,严词拒绝。湘抚杨文鼎,川督王人文,代人民奏请收回成命,都遭严旨申饬。而且嫌王人文软弱,改派赵尔丰入川,用高压手段,拘留保路会代表,人民环请释放,又开枪击毙多人。而且以人民谋叛,捏词诬奏。于是革命党人在湖北运动起事,总督瑞澄,又穷加搜戮。而八月十九日的一声霹雳,就惊天动地的震动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