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微思,是绿叶的簌簌之声呀;它们在我的心里欢悦地微语着。
——泰戈尔
她和她,都长得那么美,细细弯弯的黑眉,高高挺直的鼻梁,沉凹、明亮的大眼睛……
在她们深潭似的大眼睛里,蕴藏着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深情。
深深的眷恋
绿茵茵的草地,古堡的断墙残垣,爬满院墙的亚热带花卉,新落成的亚运村灰色的楼群……一切都沐浴在绚丽的晚霞里。德里的天空中,响起了噼噼啪啪的爆竹声,飘动着浓郁的火药味。我们体育代表团抵达德里的第二天——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十五日,正巧碰上印度的传统灯节。夜幕垂落之后,德里将亮起千千万万盏古老的油灯。
晚霞中走来一位印度姑娘。绚丽的霞光,映衬出她那苗条婀娜的身姿。她披裹着一条长长的纱丽,白底绿花,淡雅素洁,下端拖在地上,上端搭在背后。头发乌黑,梳在脑后,松松地卷成发髻。她步履轻盈,简直不是在走,而是向前飘行。这不禁使我想起了敦煌壁画中的飞天。是的,她宛如一位美丽的飞天,从晚霞中徐徐飘来。
“每逢佳节倍思亲,想家了吧?”印度姑娘飘到我的跟前停住了,用北京话问我。
我被她那流利的北京话惊呆了。而她呢,扑闪着一双明亮有神的大眼睛,等待着我的回答。
“才离家一天,想家还不至于。不过,这声声爆竹,这火药的香味,倒真的使我想起了我们中国的大年三十。”我说。
她眨着大眼睛,嫣然一笑,说:“想家了!还是想家了!”然后,她赞同地说,“我们的灯节,跟你们的春节是挺像的。我在中国过过春节。不过,我可不知道春节有什么传说故事……”
从她的眼神中,我知道,她希望从我这里听到那些传说故事。可我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只好摇了摇头,如实地告诉她:“有传说的,可我说不上来。”
她又是嫣然一笑,轻声细语地说:“那你想听听我们灯节的传说吗?”
我急忙点了点头,这是巴不得的事啊!
她讲起了一个古老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印度国王有三个老婆。每个老婆都为他生了一个儿子。按理,大王子是法定的王位继承人。但是,国王宠爱第二个老婆。第二个老婆想让自己生的儿子继承王位,便怂恿国王把大王子赶走。有一天,国王对大王子说:“你到森林里去住吧,住十年再回宫。”大王子带着年轻美丽的妻子住进了原始森林。森林里的魔王看到大王子的妻子那么美,动了心,变着魔法,把她抢走。大王子失去妻子后,日夜悲伤,后来历尽艰险,打败魔王,把妻子夺了回来。十年后。他离开森林,带着妻子,回到了印度。为了欢迎大王子凯旋,家家户户都点起油灯……
印度姑娘把自己的全部爱憎,都倾注到故事中去了,讲得那么传神、那么动人。
唉,我这个人真粗心,聊了这半天,竟然还不知道这位印度姑娘的尊姓大名。我打听道:“小姐,我应该怎样称呼你呢?”
“孟秋霞!”她大大方方地回答。
望着天边多彩的晚霞,我不禁赞叹道:“多美啊,富有诗情画意。”
她笑了,笑得很甜美,点了点头,说:“这是我在北京留学时起的,我自己也很喜欢。”
晚霞渐渐隐去,暮色苍茫起来了。孟小姐说:“我还没有办完事呢,待会儿再找你聊。”说着,双手合十,向我微微一躬身,径自向亚运村古堡式的楼群走去。走出几步,她骤然回过头来,冲着我,恳切地说,“今晚,是我们传统味儿最浓的一个节日,你一定得去看一看街上的灯火。”
她消失在夜幕中了。爆竹声响得更猛烈。而且,从黑沉沉的大地上升腾起一串串焰火,不停地在夜空中爆裂、闪烁、幻变……
我触景生情,回想起故乡的大年三十,回想起元宵节的灯火。
彩绘的龙灯,像一条亮闪闪的火龙,在山间小路上游动……赏灯的情趣浓烈起来了,我急匆匆地向亚运村餐厅走去。晚饭后,我决计找个地方观赏一下异国的节日灯火。谁知,刚步入餐厅,我就看到印度古老的节日灯火了。在宽敞的厅堂里,点燃着几十盏昏黄的油灯。灯盏和灯架都是用印度红土烧制的。油灯,像一个个半圆形的小杓,点燃在一座座塔形的灯架上和塔形的灯罩里。在油灯四周的地面上,画着五颜六色的花纹图案:绿色的树叶,红色的果实,金黄的麦穗。在几百张硬木餐桌上,点着大红蜡烛。军乐队身穿礼服,入神地吹奏着印度古老的抒情曲。出餐厅时,身着紫红色礼服的印度小姐,给我们每一个客人发一份节日礼物:一小盒传统的印度甜食。
我随着赏灯的人群,拥向亚运村南头的草坪。长达几百米的草坪,沿着铁栏杆的围墙,一直铺展到亚运村的西大门。铁栏杆上爬满了亚热带的奇花异卉。栏杆外面是居民区,耸立着一幢幢两层的米黄色小楼。今晚,这里简直成了一片灯的海洋,每一幢小楼的房顶,都闪亮着昏黄的蜡烛灯,门前点着古老的油灯,楼前屋旁的绿树花丛里挂着五彩的电灯。灯,灯,灯,无处不是灯!我沉醉了,深深地沉醉在这闪烁着奇光异彩的灯海里了。
孟秋霞小姐从环村的面包车上下来,也许是打算回家了,但见到我们兴致勃勃的赏灯情景,又驻足跟我们聊了起来。
“印象如何?”她问。
“好看!好看!”我情不自禁地赞叹。
“街上的灯还要好看呢!有兴致的话,我可以陪你们去观赏一下。”她用探询的目光望着我们。
我们婉言谢绝了,说:“太晚了。你辛苦了一天,也该回家过节了。”这时,我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个问题,不禁向她打听:“在我们中国,除夕是要全家团聚的,你们过灯节有没有这个习惯?”
她肯定地点了点头,说:“有呀,也兴团聚呀!我妈妈和姐姐都在家等我回去吃团圆饭呢!”
孟小姐为接待我们代表团的事,已经奔忙了一天,这么晚了,还不回家,我心里真过意不去。我挺不安地说:“孟小姐,你该回家去了!”
她又是嫣然一笑,很真诚地说:“不要紧的。能跟你们在一起过个节,我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她显得那么激动,“我顶喜欢‘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句中国古诗。你瞧,我从北京回国才一个多月,就这么强烈地思念中国的一切!古朴幽静的燕园,碧波荡漾的未名湖,朝夕相处的老师同学。我在北京时,每到放寒暑假,老师总要带我们到各地的名胜古迹去旅游。我的中国老师有好几年春节都没有在家过。我晚一点回家,这算什么呀!唉,真想他们,太想他们了!要是他们也能来印度看看我们的灯火,和我们一起过个灯节,那该多美呀……”她完全沉浸在对远在北京的中国朋友的深情思念之中。
我们踩踏着柔软得像绿色地毯似的草坪,边赏灯,边往西大门走去。孟小姐见我们手里拿的印度小甜食,关切地问:“喜欢吃吗?”
我点点头:“挺有风味儿的。今晚你们都吃这个吗?”
她颔首道:“吃的,什么好吃的都吃。”
我追问道:“你最喜欢吃什么呢?”
她微笑不语,淘气地反问我:“你猜猜看?”
我摇摇头,哪里猜得着一个外国姑娘的嗜好呢。
见我不猜,孟小姐自己回答道:“水饺,我最爱吃水饺。”
我不无惊讶地问:“印度也有水饺?”
她闪动着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有呀,你们到我家去过节,我就请你们尝尝,是地道的中国水饺。”
我半开玩笑地说:“原来你是想把我们拉去帮你包饺子呀!”
她急得直摇头:“不!我会包。在北京时,我们印度留学生常去中国同学家包饺子吃的。回国后,我给妈妈包过一回,她特爱吃,说中国的饺子味道好。我答应妈妈,今儿晚上再给她包……”
孟小姐津津有味地讲起了包饺子的技艺,如何擀皮,如何和馅,如何煮饺……她那神态,是非让我们确信她是一位包饺子的能手不可。
我们笑道:“以后有机会,我们倒真的想尝尝你的手艺。”
孟小姐嗔怪道:“请都请不动,什么时候去尝呀!”接着,她双手合十,向我们道晚安。临走,她又说:“你们多观赏一会儿吧,机会难得呀!”
她走了,在节日的多彩的灯光中,宛如美丽的飞天,飘走了。
这一夜,爆竹声不绝于耳,整整响到黎明。我失眠了,兴奋得失眠了。印度的油灯,中国的龙灯,印度的甜食,中国的水饺……我鼓起想象的翅膀,飞出了古堡式的公寓,翱翔在德里的夜空。我仿佛看到,在德里的一个普通的家庭里,孟小姐正和她的妈妈、姐姐围坐在油灯下,品尝着热气腾腾的中国饺子。我仿佛看到,孟小姐在节日的灯火里举筷凝思,回想着在中国生活的那些日子里令她深深眷恋的一切……
真实的魅力
“丁零零,丁零零……”一大早,门上的电铃就响个不停。打开那扇沉重的深灰色木门,站在眼前的是一位体态丰满的印度姑娘。她高高的个儿,肤色比一般印度人白皙,大眼睛爱眨巴,长长的秀发松散地披在背上。她没有穿印度的纱丽,上身穿一件黑粗布的短褂,两只袖口还绣着花,下身穿一条蓝布裤,脚蹬一双塑料底的北京布鞋。她见我很有兴致地打量她的这身打扮,笑道:“这衣服是在中国云南买的,僾尼族的,裤子、鞋都是北京大栅栏买的。我家里什么中国服装都有,旗袍、花袄……”她打开手中的公文包,拿出笔,很有礼貌地问:“今天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
在印度的陪同友人中,能说流利北京话的只有两位姑娘。一位是已经见过面的孟秋霞,还有一位叫白爱蜜,是孟秋霞在北京大学的同窗好友。
“你是白小姐吧?”我问。
她眨巴着明亮的大眼睛,一歪脑袋,说:“你看,我像小姐吗?”也不等我回答,自己又往下说,“我的中国名字叫白爱蜜,洁白的白,爱情的爱,甜蜜的蜜。往后,你就叫我小白好了!”
显然,她的性格要比孟小姐更开朗。她那诚恳的态度,和蔼的神情,使你无法不接受她的意见。此后,我们代表团上上下下就都称呼她“小白”。
一天,白爱蜜陪我们去德里近郊的一个小镇参观。汽车沿着郊野的公路疾驰。凭窗望去,公路上有许多牛在悠闲漫步,路旁的密林中有成群的猴子在嬉闹……
白爱蜜是很机灵的,她看出我对眼前的一切都很感兴趣,便介绍说:“在印度,许多动物都被神化了。这些牛没有人饲养,是神牛,汽车碰到它们也得绕道走。如果你走进那片密林,猴子会跟你闹着玩的,鸟儿也会飞到你的肩头……你一定感到新鲜、神奇吧?其实,我在中国旅游,也处处感到新鲜神奇。我到过洛阳的龙门,西安的华清池、秦始皇墓,四川的都江堰,长江三峡,云南的西双版纳、石林……中国太美了!我说,如果一生中没有去过中国,那实在是太亏了。”
前方就到那座小镇了。这时,窗外闪过一片低矮、破烂不堪的地棚。与新德里那些洋楼庭院相比,简直是人间地狱。我知道,这里是印度的贱民居住的地方。
小白见我望着窗外沉思默想,很坦率地说:“德里并不是我们印度的全貌。在德里居住的,有钱的人很多。乡下人太穷困了……”她望望我往下说,“不像你们,这几年农村富起来了。”
我不禁问她:“你怎么知道呢?”
她爽朗地笑了起来,脸上浮现出几分得意的神情,说:“这是我亲耳听来的。你也许想也想不到,我到西安旅游时,混进浴室里过了一夜。女服务员打量了我好一阵,但那天我穿一套蓝色的中国制服,又说得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她也许以为我是维吾尔族姑娘了,让我住了下来。住浴室的,大多数是从乡下进城的平民百姓。躺下之后,她们山南海北神聊,我闭着眼,静静地听着,听得可有味儿了。从那些乡下女人的闲聊中,我感到了中国农村这几年发生的变化。”说到这里,她又扑闪着大眼睛,乐了起来,“第二天早晨,我还躺在床上,就有好几个人围着我,叽叽喳喳议论。有的说我像维吾尔族姑娘,有的说不太像……她们正议论着,我突然睁开了眼睛,她们就一哄而散了。我想,可能是我的眼睛太大,把她们给吓跑了……”
她咯咯地笑个不住。显然,她对这一夜的不平凡生活,是得意而又难忘的。
沉静了不一会儿,白小姐带着几分淘气的神情说:“鲁光先生,这可是一个非常真实的故事呀!”
鲁光是我的笔名,出国时用的是我的真名。我装出一副不解的样子问她:“小白,鲁光是谁呀?”
她笑道:“你瞒得过谁呀?你们代表团没有一个不叫你鲁光的。不瞒你说,我在北京大学时,读过你的大作《中国姑娘》。我这个人最爱读报告文学了。”
我好奇地问:“为什么呢?”
她坦率地回答:“我喜欢真实,报告文学最讲究真实。”
“你认识刘宾雁吧?”白小姐用探询的目光望着我。
我点点头。
“我喜欢读他的作品。他爱写社会问题,而我也喜欢研究社会问题。”白小姐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很真诚的神态告诉我,“刘宾雁是很爱你们国家的,正因为爱国,才那么尖锐地揭露那些弊病。”
我不禁问:“你认识他吗?”
她很遗憾地摇摇头:“想见,可一直没有机会见他。”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爱国的呢?”我问。
“我是从他作品的字里行间感受到的。”她作了简单明了的回答之后,又说,“你一定常见到他的,回北京后,请你转告他,就说有一个印度姑娘很喜欢读他的报告文学。”
我欣然答允了。我又想起了一个问题,问道:“小白,你在中国住了三年,你觉得中国有什么社会问题呢?”
她沉思了片刻,说:“我觉得,中国还是有许多社会问题的。不过,我有一个看法,不知对不对,你们是治中有乱。真的,在中国,我有一种安全感。虽然,你们那儿也还有流氓、小偷,但他们至少还不敢动我们外国人。在北京,夜里我一个人也敢出去,走遍中国我也敢。在我们这里我可不敢,夜里上街,会有人寻麻烦的……”
她热情,开朗,大方,但并不天真。应该说,她是很有头脑的。
从小镇返回德里,天已经黑下来了。按规定,白小姐的上班时间是从上午八时至下午三时,可她几乎没有一天是准时下班的。她从早到晚,在亚运村里奔忙,只要是我们中国代表团的事,无论是叫车、翻译,为记者填写会客单,做导游,她都热情承担。我们对她说:“小白,你这样太辛苦了。”她说:“我家在外地,在德里就我自己,反正闲下来也没有事,你们不用客气,有事就告诉我。”
可是,有一天,我们发现,小白没有来上班。见不到她那热情洋溢的笑脸,我们真想念她。傍晚,在代表团的医务室里,一位女大夫告诉我:“小白病了,昏倒在亚运村接待中心的门前,从高台阶上滚落下去……”说着,女大夫从柜子里搬出一盒精美的点心,很激动地说,“可是,昨天下午,她还去探望了我们的一位住院的同志,这是她送的……”
我想,白小姐是为我们忙累得病倒的呀,我们应该去看望看望她。
谁知,第二天一早,我们的门铃又清脆地响起来了,一开门,站在我面前的竟然又是这位印度小姐。
她依然脸上浮现着微笑,扑闪着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很有礼貌地问:“今天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
我望着她那略显苍白的脸,不安地说:“你病了,应该休息。”
她眉毛一扬,爽朗地说:“我的胃有点小毛病,不碍事的。”接着,挺不好意思地说,“一个二十好几的姑娘,从台阶上滚下去,我的脸都羞红了。”
她依然手里捧着个公文袋,每天在亚运村的楼群中奔忙。我不止一次地看见她用手捂着胃部,脸色发黄,无力地坐在亚运村接待中心的沙发上。可只要一见我们,她就站立起来,脸上浮现出微笑,关切地问:“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吗?”
每当这种时候,我的心情总是异常的不平静。我从她的那双大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令人难忘的深情。眼睛是一个人心灵的窗户。我曾经细细地思索过: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她喜欢真实,不信仰宗教,但很喜欢宗教里的那些富有哲理味道的箴言。她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想当记者周游世界。对中国,她怀有一种特殊的真挚的感情。我想,这也许就是这位印度小姐的真实个性吧!
新房里最珍贵的
十二月三日,亚运会的比赛进入最后一天。中国女篮姑娘们昨夜赢了强硬的对手南朝鲜队,夺得了冠军,心境自然特别好。我正和她们站在亚运村接待中心门前候车,准备去浏览一下德里风光。
我们正为缺少一位印度陪同而发愁。孟小姐突然出现在我们的跟前,说:“我给你们做一次导游吧!我是德里人,对这里风光熟悉,可以多给你们介绍介绍。”
由她做导游,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半天时间,她就带我们游览了印度古塔、清真寺、甘地墓、古天文台、红堡,而且每到一处,都给我们做了生动的介绍。她的学识很渊博,跟着她旅游,简直是一种享受。
下午,有几场决赛。女篮姑娘们急着要去给中国男篮加油助威。我问孟小姐:“你看过我们的比赛吗?”
谁知,她感叹了一声:“我的证件是进不了比赛馆的,我很想亲眼看一看你们球队的比赛,遗憾的是一场也没有看过。”
我随身带着一张团长的“客卡”,便邀请她跟我们一道去看球赛。我说:“孟小姐,我们请你看一次比赛吧,你愿意看什么呢?男篮决赛还是女排决赛?”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想看中国女排的比赛。”她解释道,“在北大时,我跟中国同学一道,为中国女排夺得世界冠军高兴过,可一直没有机会看到她们的比赛。想不到今天能在我的祖国看到她们的比赛,我真是太幸运了。”
我们与女篮姑娘们分手,驱车去排球比赛馆。
我们到达体育馆时,中国女排与日本女排争夺桂冠的比赛,已经开始了。比赛一边倒,中国队三比○就赢下来了。说实在,一边倒的比赛,并不太好看。但坐在观众台上与孟小姐的一席谈话,却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为了赶来看球,我们连中午饭也来不及赶回亚运村吃。我打趣地说:“孟小姐,今天我们可要共同挨饿了。”
她幽默地说:“是呀,我的午餐还放在亚运村的接待中心呢!”
我说:“你妈妈知道宝贝女儿挨饿,一定心疼死了。”
孟小姐有几分羞怯地说:“何止是我妈妈呢,还有我的未婚夫……”她望望我,自己又往下说,“他是我的同学,也在中国留过学,在另一个城市的一所大学里教中文。亚运会期间,学校放假,他回德里来了……”
我说:“真对不起,他专程回德里来看望你,而你却天天为我们奔忙。”
她忙说:“跟你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宝贵了,机会难得呀!你们在印度才住几天呀,我们俩在一起的时间长着呢!他很理解我的。他自己也特别想来见见你们。”
我忙说:“那你怎么不带他来让我们见见呢?”
她摇摇头:“亚运村的保安措施太严,进不去呀!”她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觉得我这个人的性格如何?是奔放的,还是内向的?”
我想了想,说:“好像与白小姐不完全一样。”
她颔首道:“你的感觉还是挺准的。我平时不太爱说话,性格比较文静,也不知什么缘故,这些天好像有点变了,跟你们在一起话那么多,总也说不完。”
场上,中国男排与日本男排的比赛正在进行。我们不时中断交谈,为中国男排鼓掌加油,可形势并不妙,也是一边倒,中国队落后。
孟小姐有点遗憾地说:“你们的男排有女排那股劲就好了。”
我点点头,觉得这位印度姑娘说得很在理。这时,我又想起白小姐透露给我的一个“绝密消息”,不禁试探性地问孟小姐:“据我得到的可靠消息,你正在准备新房……”
孟小姐并不忸怩,笑道:“真的,亚运会结束后,我们要结婚了。我知道,肯定是白爱蜜告诉你的。”
我只是笑笑,不作回答。我说:“消息来源,我得保密……”
在德里,印度姑娘披裹的纱丽,给我留下了美好而深刻的印象。我说:“我注意过在街上行走的印度姑娘,她们身上披裹的纱丽几乎没有同样的,真美。我想,你们结婚时用的纱丽,一定比平时披裹的纱丽更艳丽。”
孟小姐说:“贵重的纱丽,一条价值一万卢比(相当两千元人民币)呢!”
我显露出惊讶之状。
她说:“这种昂贵的纱丽上编织着金丝。不过,我并不羡慕豪华富贵。我有我的珍贵、漂亮的纱丽,白底黄花,淡雅素洁,是我从你们的杭州捎回来的。我想,我的这条中国纱丽足可以使德里的新娘们倾倒。”
我静静地听着她娓娓动人的叙说。
她谈话的兴趣那么浓,仿佛是一条涓涓山溪,不停地流淌:“我还从北京带回来一对古色古香的宫灯,小巧玲珑,美极了。我将把它们挂在我的新房里。我还带回来一幅风景很美的竹帘画,将把它挂在我新房洁净的墙上。不过,我新房里最珍贵的并不是这些……”
比赛结束后,我们一道坐车回亚运村。经过半个月的紧张、激烈的角逐,我国夺得了六十一枚金牌,第一次超过了历届亚运会金牌总数第一的日本。
孟小姐得知这个消息后,高兴得像她们自己得了冠军一样。她说:“我真感到幸福,因为我所在的中国代表团夺得了金牌总数冠军。”
我说,“我们能取得这个成绩,与你们这些印度朋友的辛勤工作是分不开的,我们得向你们表示感谢。”
画着亚运会标记——小象的蓝色大轿车,在苍茫的夜色中疾驰。
“孟小姐,那么,你新房里最珍贵的是什么呢?”我还惦记着在体育馆里的谈话。
她说:“你猜猜看。”
我猜了几次,她都摇头。
她见我一时也猜不出来,就把“谜底”告诉了我。她说:“他从中国带回来二百多本中文图书。我也从中国带回来二百多本中文图书。这四百多本中文图书,将陈列在我们的新房里,这才是我们最珍贵的财富。”
我问:“你们的藏书中有《西游记》吗?”
她说:“有的。”
我出国前刚看过《大唐西域记》,便说:“唐僧是确有其人的。他是跟随商队到你们印度取经的,走了漫长的五年多时间,才到达那烂陀寺院。《西游记》是记述唐僧到佛国取经的一个神话故事。”
孟秋霞说:“我读过。我很喜欢这部作品,特别是孙悟空这个神奇人物。可惜,这样一部中国古典名著,在我们印度还没有译本。我和我的未婚夫商量过,我们俩结婚之后,要致力于翻译中国的文学作品,让印度人更多地了解中国。”
这是一位有抱负的女子,我相信,她是会这么去努力的。我应该送点什么礼品给她呢?一路上,我默默地思考着。
我还有一把绢扇,竹柄,圆形,画面是彩色的飞天。对,就把这古色古香的扇子送给她吧。
第二天,我见到孟小姐时,说:“你们的婚礼,我赶不上了。送你一把中国绢扇留念吧!扇子上的飞天,是模仿敦煌莫高窟壁画画的。敦煌壁画,是深受古代印度佛教艺术影响的。”
孟小姐接过扇子,高兴地把它挂在胸前,说:“太谢谢你了。我们的新房又增添了一件中国的艺术品了。”
她久久地看着胸前的绢扇,仿佛对自己,又仿佛对我说:“太美了!真的,太美了!”
德里的“北京四合院”
十二月四日,亚运会闭幕了。那天早上,我在亚运会接待中心二楼,见到了白爱蜜。她坐在一张紫红色的沙发上,耷拉着脑袋,满脸忧愁。
“小白,是不是胃病又犯了?”我走过去问道。
她抬起头,望着我,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说:“不是的。你有时间坐一会儿吗?”
我坐下之后,她说:“身体倒没有病,心有病。才热闹了二十来天时间,你们就要走了。你们走后,我干什么呀?我真难过得想哭了。”
她的这种离愁别绪,一下子感染了我。相处这么些天,我还真忘了打听一下她回国后的工作、生活呢。
“你现在在什么部门工作?”我问。
“我是待——业——青——年!”她一字一板地拉长了声调回答。
我不无惊讶地说:“你是留学生,怎么会没有工作呢?”
她顶顶真真地说:“你们大学毕业就分配工作,我们不一样,得自谋职业。”她站了起来,走到了宽阔明亮的窗前,说,“不说这些了,我们谈点别的吧!”她问:“你对我们德里的印象怎么样?”其实,她并不需要我的回答,自己就往下说了,“我最喜欢德里的建筑,各种艺术风格的都有。遗憾的是缺少一种很别致的建筑物——北京的四合院。我想在德里造一幢北京的四合院。你以为我是在幻想吧?不是的,我真想盖一幢。我有一个弟弟,是学建筑的研究生,马上要毕业了。我跟他商量过,等我结婚时,给我造一幢小四合院。他答应了,可也向我提出了一个条件,先带他到中国去旅行一次,见识见识北京的四合院。我想,他的要求也是合情合理的。我也答应他了。我们姐弟俩订了合同……”
她说得那么顶真、动情,让你无法置疑。
我想,尽管不知道,北京四合院何年何月才能出现在德里的建筑群中,但至少它已经耸立在白爱蜜小姐的心上。
也许是要离别了,什么事情都想打听,我们的谈话,几乎是跳跃式的,从这个话题,可以一下跳到另一个与此毫不相干的话题上去。
“小白,你是怎么学起中文来的呢?”我问。
她说:“五岁,我就上学了。先学印地文,后来又学西班牙文、德文、英文。我的学习成绩一直都是优异的。后来,我想,我们东方民族向西方学习固然是应该的,但东方民族之间也应该互相学习。我萌生了学习东方民族语言的愿望。中国是我们的邻国,是文明古国,又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大国,我决定学中文。方块字,学起来可真难呀!我在德里的尼赫鲁大学学习了三年,能看不能说,后来到北京学了三年,口语才过了关。有人说,我的北京话还带点土味呢!”
聊着聊着,她的脸上又露出了愁容。她说:“一想到明天与你们的离别,心里就不是滋味……”
我安慰她:“中印两国人民的友谊有悠久的历史,今后肯定还会向前发展,我们可做的工作还是很多的。”
她赞同地点了点头。
傍晚,她又到我们下榻的古堡式的公寓里来,跟我们道别。她拿出几本英文书,说:“我也不送你别的礼物了,送几本书吧!这是你喜欢的我国著名诗人《泰戈尔传》,这是《老甘地传》,这是我国著名作家……”送完书,又拿出一支圆珠笔送我,说:“希望你用这支笔多介绍一点印度的风土人情……”
我正在想回送一点什么礼物给她,她先开口了:“我不要别的东西,求你写几个毛笔字给我留个纪念吧!”
我的毛笔字写得不好,这倒无妨,问题是这里既没有毛笔,也没有宣纸,我真有点作难。
也许,她看出我的心思了,拿出一支粗大的碳素墨水笔,说:“就用它写吧!”
我在送给她的一幅织锦上,写下了如下的字句:“友谊之花,绽放在我们的心灵里。这是一种开不败的花朵,人世间最珍贵的花朵。”
白爱蜜轻声地念了起来,不住声地赞叹道:“真美,像诗一样美。我一定要用自己的心血继续去培育这朵友谊的鲜花。”
离别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二月五日上午,孟秋霞和白爱蜜小姐,一早就赶来为我们送行。我早就有意给这两位印度姑娘拍一张合影,但一直苦于没有机会把她们俩找到一块儿。
“来,孟小姐、白小姐,给你们俩照张相留念。”我拿出照相机。
她们欣然答允了。不过,白爱蜜眨巴着大眼睛,给我提了一条意见:“咱们相处这么些天了,怎么还叫我小姐、小姐的,我不是说过了吗,叫我小白!”
这对性格各异,然而对中国都一往情深的印度姑娘,紧紧地靠在一块儿,笑眯眯地望着我。
我没有选择背景,也不想拍下她们的全身,只把镜头对准了她们深凹、明亮、有神的大眼睛。我不仅想把她们美丽动人的眼睛摄进底片,更想把她们对中国的一片深情,留在我美好的记忆中。
1983年2月18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