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说,“三十而立”。而她——原中国女子排球队队长曹慧英,到了“而立”之年时,已经结束了轰轰烈烈的运动员生涯,从球坛引退了。
当她伫立在“三十岁”这个人生的台阶上,回首望着来路时,她感到欣慰。因为,她看见自己在这条坎坷曲折的路上留下的硕大而深凹的脚印里,不仅有少女时代的纯真和欢乐,而且有青春时期的理想和追求。如果每一个脚印都是一个音符的话,那么,这数不清的脚印汇成了一支对母亲——祖国的深情的歌。
从阿庆嫂到运动员
一九七○的金色秋天,曹慧英正在她的故乡——河北滦南县南套沙沟子的庄稼地里,与乡亲们一起挖地瓜,一边劳动,一边哼唱着阿庆嫂的台词。
远处,一位生产队的干部大声呼叫她:曹慧英“上面来人找你”!
曹慧英一边答应着,一边搓着手上的泥,欢蹦乱跳地往村里跑。
“准是县剧团来人找我了!”她这么猜测着,便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当演员,这是她盼望已久的事,她模样俊俏,高高的鼻梁,大大的眼睛,还有一副清亮甜润的嗓子。谁人见了,都说她是块当演员的好材料。她九岁那年,遇见了从唐山到村里来搞“四清”的评剧演员孙淑芬。一见面,孙淑芬就喜欢上了这个清秀的乡村女孩,又教她唱戏,又教她练功。曹慧英就像影子一样跟着孙淑芬。两年后,孙淑芬回唐山去了,别的孩子也不练功了,可曹慧英却独自一个人坚持练。就连平时走路都不老实,走着走着就来一个劈叉,来一个倒立,惹得妈妈直数落她:“一个丫头家,成天疯疯癫癫的,像个什么样子?”
长到十五六岁,曹慧英真的上戏台了。村里排练京剧《沙家浜》,她饰沙奶奶。本来,她是想演阿庆嫂的,但她的个儿太高,别人不好配戏。演沙奶奶就演沙奶奶吧,反正能登台演出就行。她妈妈却不高兴了,老跟她叨唠:“你别演戏了,这么点小女孩演什么老太太呀!”不久,演阿庆嫂的演员病了,找不到合适的人顶替,最后还是推曹慧英来演。头一场是在村校的操场上演出的,村里村外的乡亲们都来观看。她妈妈、姐姐还一早就拿板凳去占了座。曹慧英唱得有腔有调,把阿庆嫂的味儿演得挺足。外村的一位大爷直夸赞:“谁家的闺女,长得这么俊,演得这么好?”她妈在一旁听到了,心里直乐,回到家还说个没完。
她的一位颇有见地的婶婶把她推荐给县剧团。听说,人家对曹慧英还挺感兴趣。
一想到当演员的梦想真的要变成现实,她压抑不住内心的欢喜,脸上挂满了笑容。可是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到队部办公室门口时,她傻眼了。
坐在办公室长椅上的两位客人,都是大高个,一点也不像剧团里的人。他们见曹慧英进屋,急忙站立起来,微笑着伸过手去。曹慧英有生以来还没有跟人握过手,禁不住面红耳赤起来。她一边握手一边在想:“他们究竟从哪里来的呢?”这时,一位操广东口音的“大高个”自我介绍说:“我们是北京体育学院的老师……”
啊,明白了!在北京工作的姐姐前些日子给她来过信,说妈妈到北京串门时,姐姐问起了曹慧英的情况,妈妈发愁地说:“唉,别提了,长得那么高,不敢出门了,走路都恨不得把脚踩到坑里去……”姐姐一听,高兴地说:“北京体院正在招生,让小五去学体育好啦!”姐夫自告奋勇给体院写了一封推荐信。不久,体院写信告诉她姐姐,说是要到乡下看看曹慧英。真快,说来就来了。
两位客人一会儿让曹慧英跳起来摸高,一会儿量她的个儿,一会儿叫她伸胳膊,一会儿量她的手指。她老老实实,一一照做。两位北京客人不停地在小本子上记录着,还问了她许多问题。她有些紧张,心跳得慌,人家问些什么,自己回答些什么,全忘干净了。她只记得那位广东口音很重的“高个儿”客人告诉她一句话:“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客人一走,曹慧英的心绪就乱了。当演员,当运动员,两个志愿就像两只吊桶似的,在她的心里七上八下。她演阿庆嫂已轰动村里村外,县剧团对她兴趣很大,她真留恋乡间那简陋的戏台。可个儿又老往上长,同学们已经给她起了两个外号了,什么“细麻秆”“大骆驼”……江南哪有这么高的“阿庆嫂”呀?最讨厌的是那双脚,长得那么大,比男人的还大。妈妈愁容满面地问过她爸爸:“有什么法子使小五的大脚丫变小呢?”父亲闷坐了好半天,吧嗒吧嗒吸着烟,吐着雾,最后总算想出了一个中国最古老的办法:裹脚!在这个传统观念浓厚的农民家庭里,他的话无异于皇上的圣旨。她几个姐姐的婚事,都是父亲一句话定终身的。他威严得使孩子和孩子的妈妈都怕他。吃饭时,只要谁说话声音大一点,他就用筷子往桌子上一拍,顿时,全家上下就鸦雀无声。不过,曹慧英有点例外,她是这个家里的“老丫头”,父亲有点偏爱。下地干活时,他曾经用他那粗重的嗓音一字一句地教她唱过《社会主义好》。她的姐姐、哥哥们可从未享受过这种父爱。也许正是父亲的这种偏爱鼓起了她的勇气。当父亲下令她裹脚时,她竟然敢笑嘻嘻地反抗说:“爸爸,你也不想想,眼下是什么朝代了,还兴裹脚?”父亲没有动气,但眼神里却充满了忧愁。其实,曹慧英自己也发愁,连赶集、到亲戚家串门都不敢去了。这么高的个儿,走到哪儿,人们都得多看她两眼。不用说阿庆嫂演不成,将来什么角色也演不成了。当运动员就当运动员吧,兴许还真有点出息。可是,那两位北京客人走了之后,却杳无音信。她给姐姐写过一封信,请她打电话到体院打听打听,又很久没有回音。时间真如流水,一晃就过去半年了。一九七一年的早春,天空纷纷扬扬飘起大雪花来。白雪几乎覆盖了大平原的一切:河流、田野、树木、房屋、道路……唉,即使姐姐真回信来了,邮递员也无法送到村里来呀!
有一天,曹慧英正趴在窗口往外张望,生产队里的那位干部又急匆匆向她走来。离老远,他就嚷开了:“小五,北京来电报了!”
曹慧英喜出望外,冲出门去,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厚厚的积雪,迎着那位干部跑去。
“给我,电报!”曹慧英向那位干部伸过手去。
大队干部笑道:“邮递员送不过来,在电话里念了一下,北京体院叫你带着推荐信,马上去北京!”
曹慧英扑闪着水灵灵的明亮的大眼睛,有些不信地说:“真的?”
那位大队干部说:“看你高兴的,连我的话也不信了。”
曹慧英一下跳了起来,跌跌撞撞往家跑,未进门就叫道:“马上去北京!马上去北京!”
这给闷坐着的全家人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喜悦。
说实在的,曹慧英的心情很矛盾。当运动员究竟是怎么回事,也像在学校里那样踢踢毽子,跳跳绳吗?陌生的新事业,既让她向往,又使她害怕。而且,还要辞别父母和姐姐们,远走他乡呢。
父亲倒有主意,他果断地说:“人就要奔事业。要你去,你就去!”母亲当然是舍不得女儿离开的,不过,她也是个想得开的人。她没有阻拦,只是说:“到了外面,父母不在跟前,凡事都要自己照料了。干什么事,都要往前,不要落在人后。”
大雪挽留曹慧英在故乡多住了三天。第四天,她不顾积雪未化,就艰难上路了。从村子到镇里上汽车,得走十里雪地。为她送行的是三姐。一路上,姐妹俩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千里送行,总有一别,当汽车徐徐在铺着积雪的公路上开动时,三姐还站在车窗下,一边抹着泪,一边叮嘱小妹妹:“小五,你这次出去走的是一条新路,不会一帆风顺的,自己多当心!”
汽车沿着铺雪的道路,向火车站飞驰而去。啊,展现在这位十六岁农村少女面前的,的确是一条令人向往而又艰难的崭新之路!
人往高处走
列车在北京火车站缓缓停了下来。曹慧英随着人流来到车站广场。没有人来接她。姐姐住在宽街,该坐几路车呀?俗话说,路就生在嘴里。曹慧英虽然人生地不熟,但她嘴甜,不住地打听,终于找到了姐姐家。
姐姐给北京体院的老师打了一个电话。老师马上来了。老师又给她检查了视力,测了听力,随即拿出一张印得很考究的表格,在上面写了“曹慧英”几个字。然后交给了她:“这是入学通知书,明天就可以去报到了!”
老师走了之后,曹慧英端详着这张珍贵的入学通知书发呆。人家都说入学很难,我怎么这么容易呢?她甚至怀疑这是一个梦。
车子驰过圆明园遗迹,来到了我国最高的体育学府——北京体育学院。校园真大,真气派。宿舍却很挤,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屋子,放着四张双层床。同室的女伴,也刚从各地来。有一个女伴,扑闪着一双特大的眼睛,老打量曹慧英。曹慧英当时还留着两条又粗又长又黑的大辫子。拖着这么长的大辫子怎么当运动员呢?同伴们都叫她剪掉。那位大眼睛的女孩一边微笑着,一边抄起一把明亮的剪子。
曹慧英真舍不得剪掉这两条大辫子,但人家都留短发,剪就剪掉吧!那个拿剪刀的大眼睛姑娘走过来了,咔嚓、咔嚓……曹慧英一瞧镜子,剪得那么短,连小刷子都扎不起来了。她直可惜,真想哭。可大眼睛姑娘却高兴得直笑。
这位爱笑的大眼睛姑娘就是后来的著名女排运动员杨希。直到她们俩到了国家队,还老提起这次剪辫子的事。杨希总说:“我那一刀是剪得太狠了点,瞧你那个可惜劲儿,我心里直乐……”
这里的生活,对曹慧英来说,一切都是陌生的。天还不亮,就催着出操。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乍暖还寒,晨风就像小刀似的刮着脸。曹慧英戴上了手套,捂上了口罩。列队时,老师不容商量地说:“记住,出操时不许戴手套,也不许戴口罩。”老师可管得真严,连这也管。没过几天,她在训练中把手给挫了,医生给她包了纱布,疼得她直想哭。可老师还来叫她出操。她感到莫大的委屈。这时,她想起了妈妈临别时对她说的那几句话,人往高处走,干什么事都要干好,不要落在人后。她终于跟着同学们往操场走去。老师看出这位乡村姑娘的心事了,关切地对她说:“当运动员苦吧?每个运动员都要经历这一关的。”
对曹慧英来说,需要她过的关口实在太多了。她被选进体院的这个青训队,全凭着她的先天条件。论技术基础,她可谓是一张白纸。打球、跳高、跑步……什么都不会。一切都得从头学起。分班时,老师说:“你学田径吧!”曹慧英老实憨厚,反正一样都不会,叫学什么就学什么好了。这样,她就跟田径打上交道了,整天跑呀跳呀,一练就是八个月。
有一天,排球队的一位教练发现了这块打排球的好材料,竭力向院领导推荐要她到排球队去。领导找曹慧英说:“小曹,你到女排去吧!”
曹慧英一听,着急了,说:“人家都练了八个月了,我不去。我去了,什么都不会,落人后面,该让人笑话了。”领导却对她说:“你去吧,只要自己努力,一定能跟上去的。”
既然没有商量的余地了,那就去吧。小曹是个痛快的年轻人。
去了不几天,排球队的黑板报上就登出文章表扬她了。她带着一颗燃烧的心到了排球队,玩命地练。只用了一天时间,她就把滚翻救球学会了。又用了三天时间,学会了一般人需要学三个月的排球三大技术(发球、传球、垫球)。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把扣球、拦网的技术要领也掌握了。虽然她比别人晚打八个月排球,但她练了八个月的田径,身体基础打得比别人好。别人上身体训练课时,她仍然练排球技术。别的队员下课了,她还赖在球场不走,一个人挥臂扣球。男排队员刘晓红看见这个练球不要命的女孩子,很赞赏,就帮她订了一个业余训练计划。每次下课后,他就留下来帮她练球。他站在场子的一边,给她扔球,她不停地跳起扣杀,往往一扔就是好几筐。曹慧英扣球时出手快,就是这个时候练就的本领。她没日没夜地往前追赶,入队不到五个月,就成了打副攻的主力队员了。
她妈妈不放心,在一个冬天赶来北京看望过女儿。按理说,妈妈最好是不到现场看训练,练得那么苦,慈祥的心哪里承受得住呀!可曹慧英的妈妈偏要去看,别人也不太好阻拦。去训练场时,曹慧英还披着棉大衣,到场后,大衣脱去了,练着练着,身上的衣服一件件都脱掉了,最后只穿一件运动衫和一条短裤,就这样,汗水还像雨水似的往下淌呢!在场上,她又摔,又滚,汗水和着泥水……老人有生以来也没有见过这种场景呀,她没有看完就离去了,等女儿回到宿舍时,她小声地问:“这么苦,受得了吗?”曹慧英却笑着回答:“妈,人不吃苦,怎么往高处走啊!”可母亲还是叮嘱女托:“以后摔得轻一点,别摔坏了身子。”女儿笑道:“妈,叫你别瞧别瞧,你非瞧!瞧了又这么不放心……”果然,从此以后,这位母亲就再也不敢到训练场看女儿打球了。
放暑假时,曹慧英回到了她久别的故乡。曹慧英的母亲和姐姐们都想,这一个月的假期什么活也不让她干,让她在家好好歇着。谁知,曹慧英到家凳子还未坐热,就说:“住几天我就走!”她三姐一听就哭了:“小五,你怎么一到家就说走呢?”母亲虽然没有掉泪,但看得出来,她是想留女儿多住些日子的。曹慧英对家里人说:“我比人家少练了八个月,我得赶上去。”她只住了九天,第十天就辞别亲人,回北京去了。同屋的同学们都没有回来,她一个人每天起早贪黑玩命地练、练、练。汗水是不会白流的。她很快就撵上和超过了同伴们,成了全国引人注目的排坛新秀。
做梦也没想到,从青训队毕业时,她被中国人民解放军“八一”体工大队看中了。一九七三年夏天,又一条崭新的路伸展在这位十九岁的女青年面前。
红星在头顶闪亮
她跟她的同窗好友杨希、陈招娣等一起,到红山口“八一”体工大队报到。
一走进大门,看到的尽是身穿军装的青年人。他们头顶的军帽上都有一颗鲜红鲜红的五角星,在阳光映照下,一闪一闪,发出迷人的亮光。
在孩提时代,这闪亮的红五角星,就强烈地吸引着她。想不到这幸运突然间就降临了。可是,部队没有她们这般大高个姑娘合身的军衣,得定做。曹慧英等不得了,礼拜天,她向人借来一套军服穿上,又戴上了军帽,请同伴给她照了张相,然后急急忙忙将这张穿军衣的照片寄给了妈妈。
战士自有战士的要求。她练得比过去更加刻苦了。在部队的球场上磨炼了两年,一九七五年,她们作为中国青年女子排球队参加了亚洲青年女子排球锦标赛。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乘坐飞机,机翼下是祖国壮丽的山河,浩瀚的海洋……飞机把这群年轻姑娘送到了澳大利亚。
锦标赛的争夺是紧张激烈的。曹慧英当时是队里的主力,打三号位,在国内以重榔头著称。她上场时,给人一种锐不可当的感觉。她说:“我在场上时,心里想,我们就是比你们强。”祖国的荣誉感,好胜心,在这位青年女子心中激荡。狠狠地扣!重重地打!可惜她的进攻老是受阻。比赛结果,日本队第一,南朝鲜夺得了第二,中国队只落个第三。国内排球界人士认为,对一支初出茅庐的球队来说,能取得这个战绩就说得过去了。但曹慧英心里难受极了。这位爱说爱唱的姑娘,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她看到了自己与世界强手的差距,场上打得那么死,总也变化不过来,要是在家里多练几手该多好呀!
初进部队时的那种喜悦消失了,替代这种喜悦的是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她请求教练韩云波更加严格地要求她,锤炼她。她要使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具有威胁力……
“铁姑娘”的来历
一九七六年冬训时,在水仙花的故乡——福建漳州,袁伟民看中了她。这年的“六一”国际儿童节,她和招娣、杨希等十二位姑娘,站立在北京体育馆的训练场地上。新上任的国家队教练袁伟民,身穿一套鲜红的运动服,正在给她们上第一堂训练课。
年轻的教练,年轻的队员,一支朝气蓬勃的年轻队伍。这是她永生难忘的一场比赛。地点——青岛的一个篮球场。对手——陕西女排。观众人山人海。曹慧英跳起扣杀,却把球打到老远老远的界外。观众发出了笑声。她看见,连袁伟民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可她不在乎,仍然大声呼喊:“给我!”结果,又开了一炮。她还叫:“给我!”接连打了三个界外球。陈招娣挺幽默地对她说:“真有你的,连开三个高射炮,你都脸不变色心不跳呀!”结果,这场球国家队输了。散场时,观众们议论纷纷:“连省队都打不过,还代表国家呢!”这下,曹慧英的脸通红通红,心也狂跳起来了。她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但她和她的队友们把这种来自观众的压力,变成了奋发向上的动力。这年冬训,袁伟民向她们提出了奋斗目标:“三年打败南朝鲜,五年打败日本。”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她们开始了严格的近乎残酷的大运动量训练。曹慧英是球队的队长,年轻,身体素质又好,练起来简直是不要命一样。一天不知流多少汗,光运动衣裤就得换洗三次。有时,袁伟民带她们到海边的沙子地上练习滚翻,两边胯部磨出了血,沙子嵌进肉里。医生一颗一颗用钳子往外夹,一边夹一边掉泪。这时的曹慧英,似乎已变成一个铁打的人,在苦和累面前没有掉过一次泪。吃饭时,她跟教练坐一桌。眼看菜不多了,教练存心不吃,给她们留着。这时,她心里感动得不得了。她知道,教练并不比队员轻松,中午她们休息了,教练不休息,还得带伤病号去补课……
在队里,数曹慧英年岁最大,小队员叫她曹大姐,其他姑娘称她“老大”。在这次艰苦的冬训中,她又多了一个绰号“铁姑娘”。这个绰号有强大的生命力。一叫开,就收不回去了,一直到她离队,队友们还这么叫她。
一九七七年深秋,曹慧英随球队来到日本大阪,参加第二届世界杯女子排球赛。她初露头角,就成了轰动日本和世界排坛的风云人物。
与南朝鲜队打比赛时,双方比分咬得很紧。打到第二局下半局,曹慧英发球,对方垫起球之后,轻轻一抹,一个出其不意的险球飞向中国队的空当。曹慧英眼尖,飞身过去,将球救起,自己却摔了出去。她想站起来,但大腿肌肉拉伤了,一时爬不起来。裁判急忙吹哨,叫曹慧英退下场去。但曹慧英偏不下。她忍着钻心的疼痛慢慢地站立起来,一直坚持打到终局。虽然每局都以二分之差失利了,但曹慧英的顽强性格,给日本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当她带领众姑娘退场时,观众们为这位失利球队的队长鼓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
刚走出几步,曹慧英就再也抬不起腿了。第二天中国队要迎战强队古巴。记者们把中国教练包围起来,纷纷打听:“曹慧英明天还能出场吗?”袁伟民只回答说:“我很希望她打,但我还不知道她的伤势究竟怎么样。”回到旅馆,袁伟民来到曹慧英的房间,曹慧英望着他焦虑的眼神干脆地回答了一个字:“行!”第二天作准备动作时,这位队长已经不能像往常那样一边呼喊着“加油!加油!”的口号,一边带领大家跑步了。她把带队的任务交给了孙晋芳,自己找个角落,慢慢地在拉腿。真疼呀,每拉一下,都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但她不顾一切地硬把腿拉开。当比赛的哨声吹响时,这位“铁姑娘”队长,又奇迹般地出现在球场上了。不仅记者们惊讶地议论着,就连古巴队的队员们都吃惊地交换着眼色。她依然跳得那么高,扣杀得那么猛烈,跳动得那么灵巧,扑救得那么顽强。在全队的拼搏下,世界强队古巴,终于以二比三败在中国姑娘的手下。
在大阪府立体育馆发奖时,这位中国女排的队长,一个人就抱回三座金光耀眼、造型奇特的大奖杯,她得了拦网奖、敢斗奖、优秀运动员奖。
应该说,这是曹慧英运动生命中的“黄金时代”。她应该欢笑,她应该受到祝贺。但说来也奇怪,在领奖时,她却迟迟不肯迈步。刚刚结束的一、二、三名的发奖仪式,给她的刺激太强烈了!中国队第四名,只能站在地板上,当人家一、二、三名站在高高的领奖台上抱奖杯的时候,她和她的队友们,向获胜者挥动手中的黄手绢。眼望着人家的国旗徐徐升起,中华儿女何地自容!曹慧英心里想:“我一个人即使得一百个奖,也不如为祖国人民抱回去一个冠军杯呀!”
发奖仪式时间很短,曹慧英却感到它太长了。回到休息室,她和队友们唱起了“没有眼泪,没有悲伤”的歌。失败,使人痛苦,也可以使人发奋。她决心和她的姐妹们一道卧薪尝胆,摔打磨炼,一定要让我们的五星红旗在国际赛场上高高升起。为了这一天,要她付出任何代价,都心甘情愿。
突然消失的“黄金时代”
真应了“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这句俗话了。一九七八年三月,日本女排来我国访问,中国女排在首都工人体育馆迎战。日本女排在六十年代,一直称雄于世界排坛,被人们称为“东洋魔女”。中国女排在头年世界杯赛和预赛中,曾胜了日本队。虽然后来在决赛时又以一比三败北,但她们毕竟看到了一个真理:日本队并不是不可战胜的。只要努力,将来就可以打败世界上所有的对手。这次访问比赛,是中日两队的一次新交锋,谁都希望自己能赢对方。当时,曹慧英脚伤未痊愈,但她戴着两个护膝出场了。观众一见这位名将出场,立即报以热烈的掌声。年轻人一听到掌声,劲头就上来了。她忘却了身上的伤痛,顽强拼搏。第一局未打完,蓦地,她听到腿部响了一声,紧接着是一阵钻心的疼痛。她又跳动了几下,疼得受不住了,向袁伟民请求:“换人吧!”袁伟民知道,轻伤,曹慧英是不会下火线的。她自己请求下场,伤情肯定够呛。山东姑娘韩晓华上场替她下来。到了休息室,大夫把曹慧英腿上的绑带解开,立即露出一大块血肿。再一摸,腿上有一条很深很大的裂缝。大夫把她的腿搬到凳子上,然后突然把凳子抽掉。她的腿随即掉落了下来,膝盖上只有一层皮连着了。曹慧英望着这只抬不起来的腿,伤心地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撕下了贴在胸前的队长标志,请人交给袁指导,她再也上不了场了。比赛结束时,她已经站立不起来,不得不靠教练把她背上汽车。
到体育科研所一检查,结论是髌骨断裂。起先大夫还瞒着她,但她听到队友们在门外悄声议论了。她抓住大夫的手问道:“真的断了吗?”大夫沉重地点了点头。她再也控制不住,放声痛哭起来。她是多么悔恨啊!运动生命的“黄金时代”刚刚来临,就这么突然消失了!腿呀腿,你实在断得太早了!她躺在担架上,被队友们抬回了宿舍。
第二天一早,队伍乘火车去太原打比赛,五楼宿舍里只留下了她一个女排队员了。同屋的江苏队员张德云和陕西队员王爱香,临走时,给她抱来一大沓小人书,关切地对她说:“我们过几天就回来,你安心养伤吧!”她本想强装笑容送队友们走的,但笑不出来,她有的只是愁闷和泪水。每当回忆起此时此景,她就说:“我们就像一群南飞的大雁。雁群飞走了,我变成了一只孤雁。我感到一个人离开集体的孤独和苦闷。”队伍刚走,正在北京的妈妈闻讯赶来看望女儿。上五层楼,老人一歇未歇。见了面,她就问女儿:“伤得怎么样?”曹慧英哭着说:“断了,真的,髌骨断了……”妈妈满面愁容地惊叹:“那不成瘸子了吗?”曹慧英强压着内心的悲痛,安慰妈妈说:“那不至于。不过,我可能这辈子打不了球了。”一想到自己的运动生命就这么断送了,她又禁不住伤心地哭泣起来。
第五天,她住进了北医三院做手术。这年八月,在莫斯科举行世界女子排球锦标赛,队里报了曹慧英的名。动完手术,只有五个月的时间,她能出征吗?曹慧英心里火急火燎的。她一个劲盯着大夫问:“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大约一个月之后,大夫脸上露出笑容。他对曹慧英说:“养得好,你出院后还能打球!”大夫这句简短的话,等于宣布她的运动生命的新生。虽然腿上还打着石膏,膝关节里固定着钢丝,手里还拄着拐杖,但她常常瞒着大夫,偷偷躲到医院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开始锻炼身体了。每当队友们去看她,她都高兴地告诉她们:“我快出院了!我快回队里打球了!”袁伟民教练一直惦记着她。队伍要去日本访问,为了解除她的孤独,给她报了名,准备接她出院随队出访。曹慧英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袁伟民要接她出院的头一天晚上,曹慧英突然开始发烧,而且一烧体温就达到三十九度八,一连十多天不退烧。后来检查出来了,是肺结核病发作。不但日本未去成,而且她又不得不转到通县,住进北京肺结核病防治所。那个时候,她还真天真,心想,住个三五天也许就可以出院了。有一次,她问大夫:“我住几天出院?”大夫说:“先住一两个月吧!”她一听,闷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又伤心地哭开了。这么住下去,世界锦标赛恐怕也赶不上了。其实,她的身子虚弱得连站都站不住,一站起来就发晕,有几次还虚脱了过去。同房的病友,有的过去看过她打球,印象里她是身强力壮的,想不到她竟然会虚弱到如此地步。大夫对她说:“八月的比赛,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有什么办法呢?她只得捺下性子养病。当时,她最担心的是出院后能不能重返球场。对一个排球运动员来说,球就是她的生命呀!八月,当世界锦标赛拉开战幕时,她真的还躺在医院的洁白病床上。广播,她是天天听的。有一天,听着听着,她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日本小姑娘送给她的一条花手绢,被咬撕成三四条。病友们看到她的这副悲痛神情,担忧地问:“小曹,你怎么啦?”她哭得像泪人儿似的说:“输了,我们女排在苏联输了!”
作为球队的队长,眼看自己的球队在莫斯科名落孙山,却无能为力,有多痛苦呀!
“大夫,我要出院,我要练球!”她再也忍受不了住院养病的寂静生活了。
出人意料,大夫竟然笑着告诉她:“别急,小曹!你再养上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
她的运动生命,又一次得到了拯救。
她请来看望她的队友捎来球鞋。当大夫不在的时候,她悄悄地穿上球鞋,到院子里练习走路。多日不见的球鞋呀,穿起来多么柔软舒适!不过,她只走了一千米,就汗湿衣衫,气喘吁吁了。好心的病友把她告发了。她们对查房的大夫说:“小曹老偷偷到院子里锻炼!”大夫向她发出警告。她不敢随便下楼了,但没有停止锻炼。一有空,她就练静蹲,双膝微微弯曲,上身挺直,一站就是五分钟、十分钟。到了深秋,院子里的绿叶变黄、变红的时候,她开始练习倒立,开始在铺着落叶的小径上慢跑。
她一次次捎信给队里,恳求袁指导接她出院。她度日如年地等待着队友们来接她。十一月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来接她出院的小轿车的喇叭终于在医院门口鸣叫了……
究竟图什么
曹慧英这年二十四岁,是一名年轻的共产党员,又是很有声望的全国人大代表。在当时,“见好就收”,是一种颇为时髦的思想。像曹慧英这样的著名运动员,名誉、地位,该有的都有了,身体又有伤病,正好是从“火线”上撤退的好时机。而且,在养病期间,她结识了一位年轻英俊的男朋友。什么都有了,她还图什么?可曹慧英却不想离开队伍,她苦苦地求袁伟民收下她这个“老兵”。
当然,中国女排是需要自己的队长的。不过,重新归队之后,她练习起来已经跟往日不同。过去可以负重蹲杠铃一百三十公斤,如今蹲二十公斤就吃不消。出早操时,别的队员跑五圈,袁指导却限制她只能跑一圈。可是,她一到球场,就控制不住自己,跟着别的队员一道,一个劲地练。每当这个时候,袁伟民就过来制止她:“差不多了,别练了!”
从心眼里,她非常感谢这位严厉而又亲切的指导。从医院出来后,也有的医生认为,她不能归队了,她的肺病如因劳累复发,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有人甚至劝袁伟民:“不要用她了,万一练坏了,可不得了。”袁伟民却默默地担起了这个风险。
在曹慧英自己、袁伟民和医生的配合下,她终于闯过了这道险关。不过,她毕竟已经不是过去的“铁姑娘”了,每一个训练日,都是在极其艰难的困境中度过的。在湖南郴州冬训时,当地老乡看她练完球下来那副模样,很同情地对她说:“哎呀,曹慧英,你真像祥林嫂呀!”曹慧英一听,慌忙对这些老乡说:“同志,你们不能这么说,祥林嫂是旧社会逼的,我呀,是自己愿意这么练的。”她只说到这里,更多的心里话没有说出来。到一九八一年春天,她已经二十七岁了,眼看世界杯比赛就要在日本举行。她是憋着一股劲,想亲手去夺取那个金光耀眼的世界冠军的奖杯的。把最美好青春年华献给了排球运动,付出了这么多汗水和心血,连个世界冠军的影子都见不着,那实在太冤了!每天,她都拖着疲倦的身躯在熬。她要熬到中国人登上世界冠军领奖台的那一天。
当然,她知道自己“老”了,体力也不济了,主力得靠孙晋芳、郎平、周晓兰、陈招娣、杨希、陈亚琼众姐妹去顶了。但她也将竭尽自己的能量,为这个胜利出最后一把力。她不知多少次坦诚真挚地对队友们说:“我给你们当替补,谁累了,我就上去顶,哪怕顶几个球,半局也好呀!”在私下,她又找袁伟民表了这么个态:“指导,我当替补,可要派我大用场呀!”
袁伟民很理解她,说:“全场不用你上了,关键时刻派你上去顶一顶就行了。”
“王牌”替补
她终于等到为国出力的这一天了。一九八一年深秋,第三届世界杯赛在大阪拉开战幕。
一到大阪,曹慧英就想起了四年前挥动黄手绢的那一幕令人难堪的情景。“没有眼泪,没有悲伤”的歌声,已经在她的心头回响了四个春秋。这次,她和她的队友们将唱着一支什么样的歌回国呢?
头一场硬仗,就碰上了苏联女排。从两队过去交锋的记录来看,中国队还没有赢过苏联队一次。年轻的中国队在实力上虽然已经可以打赢苏联队,但心里仍然有一道怕输的阴影。这次,临出征前,曹慧英和队友们聚集到南京五台山体育馆,又进行了针对性的训练。她们站到墙根前,教练站在离她们只有三四米远的高凳上。教练吼叫着,狠狠地将球扣杀到队员身上。球,以闪电般的速度飞袭过来,又像重磅炸弹似的在队员身上炸开。曹慧英真是尝够了这种球的苦味。退,后面是高墙;往前,球的来势那么猛烈,就是躲闪,也往往来不及。球一打到身上、腿上,立即青紫一片。队员们把这青紫一片戏称为“开花”。曹慧英知道,这是针对苏联队大力扣杀而采取的应急训练措施。她从不躲闪,沉重而快速的大圆球一次次打在她的身上。她的身上,究竟开放过多少朵这种青紫色的花儿,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
与苏联队的比赛一打响,昔日的训练见成效了。第一局,我们就轻松地把苏联队击败了。运动场上的心理学,真值得写一部书。明明轻松赢了对方,场上的中国姑娘们心里的那道怕输的阴影却开始作怪了。她们想,是不是苏联队还没有发挥出水平?这么一想,第二局打得就拘谨起来。相反,苏联队丢掉了包袱,放开手脚打了。中国队以○比五、○比六落后。曹慧英脱去了外套,在场边做着准备活动。她一边活动,一边用眼睛紧紧地盯着坐在场边指挥这场战斗的袁伟民。
○比七,○比八……
曹慧英心里急得不行了,她简直像一匹急于上战场的烈马,在场外奔跑着。她真想跑到袁伟民跟前,对他说:“指导,换我上场吧!”
袁伟民仍然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儿。从表面看,他并不着急。其实,他心里早就在琢磨:“技术上不存在问题,是那道阴影在作怪。需要上去一个人,把苏联队的气焰给压下去。”当然,最合适的人选是老队长曹慧英。一九七八年在莫斯科以○比三输给苏联时,她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心里没有那道讨厌的阴影。
○比九……
袁伟民站起来,向裁判示意换人。
袁伟民刚回头,他的目光就与曹慧英急切求战的目光相遇。
曹慧英急忙奔跑过去。
袁伟民用平静的口吻向她交代任务:“你上去,把大家的情绪给带起来,把苏联的气焰给压下去。”
她上场了。她向大家击掌,大家也向她击掌。中国姑娘重振队威,一分分往上撵,撵得苏联队焦虑不安起来了。每得一分,曹慧英都与队友击掌相庆,都发出自信的喜悦的欢呼。中国姑娘的士气,终于把苏联队的气焰压了下去。经过激烈的相持、争夺,最后,中国队反败为胜,赢下了第二局。第三局,苏联队以○比十五败北。对像苏联这样一支强队来说,一分不得就告失败,确实是罕见的。
中国队有史以来,第一次赢了苏联女排,而且比分是三比○。当然,这个胜利是全队上下努力的结果,但在危急关头,曹慧英确实给场上带去了一股神奇的精神力量。这个功绩,将永远铭记在人们的心里。外国记者们大肆宣扬了这场球,大字标题称赞曹慧英是中国教练手里的一个“王牌”替补。
以后的几场重要比赛,她都上场了。与美国队一战的第五局,她上去拼搏了,与日本队争夺世界冠军时,在战斗白热化的第五局,她又上去拼搏了。应该说,她付出的体力已经超过她的负荷。比赛间隙,曹慧英喝水时,队友周鹿敏看见曹慧英端水杯的手战抖得很厉害。小周关切地问她:“老大,你怎么啦?”曹慧英告诉她:“我的力气都使完了。”可是,关键的战斗一打响,她又跟队友们上场拼搏。当最后一个球落地,中国队以三比二击败日本女排时,周鹿敏第一个冲上去,紧紧拥抱曹慧英,流着欢乐、感动的泪水说:“老大,你说力气使完了,可你还打得这么好……”
曹慧英忘记了疲劳,忘记了伤情,与队友们拥抱呀、欢笑呀、痛哭呀。她终于盼到了这一天,不,熬到了这一天。她怎能不激动呢!她仰望着在大阪府立体育馆空中徐徐升起的五星红旗,耳听着旋律庄严的国歌,她控制不住自己,泪水像溪流似的往外流淌。她想到,以往付出的一切一切的代价,都是值得的,因为她所付出的这一切换来了祖国人民的荣誉。
胜利之夜,是一个不眠之夜。她想起了出征前一位领导向她许的愿:“小曹,这次如果拿下了世界冠军,你就可以离队结婚了。如果拿不回来,你还得打球。”如今,奖杯捧回来了,她可以“解甲”了。她已相识多年的那位男朋友,仿佛就站在她的眼前,微笑着望着她。她心里默默地对他说:“劳你久等了,回国之后咱们就完婚。”想到这里,她偷偷地笑了。同屋的队友朱玲问她笑什么,她掩饰说:“晓兰不是最喜欢我这双爆发力很强的腿吗,我说过,等我退伍时,把这双腿送给她。”一边说,一边扔掉渗透了汗水的白色长袜,感慨万千地说,“永别了!”刚说完,自己又将袜子捡起来,走到盥洗间,打开水龙头,洗净这双袜子。她心想:“我穿着它拿冠军的,得留个纪念。”一想到自己将退出球场,又哭了,哭得声音很响。在屋里的朱玲听见了,问:“老大,你怎么啦?”她停住了哭,但没有回答。几句话哪里回答得清楚呀!
在第二天夜晚我国驻日使馆举行的庆功宴会上,她端着一杯散发着清香的红葡萄酒,走到袁伟民跟前说:“袁指导,谢谢你了!”说完,自己一饮而尽。在她,这既是一怀谢师酒,又是一杯离别酒。
“老大不能走”
从首都机场回到国家集训队的驻地,已经夜色深沉。但她的姐姐和男朋友殷勤还在房间里等着她。他们代表亲人们向她表示热烈的祝贺。
曹慧英急切地告诉殷勤:“我跟球鞋、球袜永别了!”
殷勤一听这话,心里自然是高兴的。他告诉她:“你们打赢日本队时,我一下子跳了起来,与妈妈拥抱了。我为中国队的胜利高兴,为你高兴。”当然,他如此高兴,还有一个秘而不宣的原因。他知道,领导许过愿,拿了冠军,曹慧英就引退了。如今小曹又亲口对他这么说,心里的石头就放下了。一年来,小伙子利用业余时间,把一套精心设计的家具都打好了。一遍遍用砂纸打磨,磨得光滑洁净,就等油漆了。不过,小伙子是个很有头脑的人,他还有点不放心地问:“队里能放你吗?”
曹慧英那么自信,说:“能!肯定能放!”
说实话,就是不结婚,她也不想打球了。如今只要见到圆圆的排球,见到宽大的运动场,她就感到害怕了。到医院一检查,又发现肺出现了毛病。医生叮嘱她全休。她歇下来了,但她的心也突然空了下来。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是那么留恋那只大圆球,那么留恋那些患难与共的姐妹,那么留恋球队的集体……她休息了四个来月之后,袁伟民来找她了,对她说:“还有半年,我们又要去秘鲁打世界锦标赛了,你有什么想法?”很显然,教练还想起用她这个“王牌”替补。球队的姐妹们也在呼喊她:“老大,你不能走!”
老队长动心了。但他的男朋友殷勤却闷闷不乐起来。他嘀咕道:“你自己说得好好的,打完世界杯就下来,就结婚。我一切都准备停当了,消息也透出去了,可你又要归队,又要去打球。”
曹慧英笑道:“教练希望我再顶半年,队友们希望我再跟她们共一次患难,我能推却吗?再说,我的运动生命已到了尾声,让我再为祖国荣誉去拼搏一次吧,以后再想拼搏、再想出力,也没有机会了。”她说得那么实在,又那么动情。
她终于用她真挚之情把他说动了,最后他只是不放心地说了一句:“我担心你的身体顶不下来!”
的确,这次归队,与一九七八年那次归队又不同了。尽管,袁伟民完全让她自己掌握,能练多少就练多少,但她还是身子发虚。有时站着发几个球,就一身虚汗。她得每天吃中药,殷勤下了班,就骑车把熬好的药送来。出征秘鲁前,球队到沈阳训练。她就从北京带了成药吃。每次吃饭前,她都得吞服一把西药、一杯中药。队友们半开玩笑地说:“老大,你光吃药就吃饱了。”曹慧英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不禁感叹说:“我吃药。不是数粒,而是论把、论斤呀!”
有几次,她心情沉重地对周晓兰说:“晓兰,我可能坚持不到出赛那天了。”
周晓兰安慰她:“再坚持一下。你能坚持到那一天的。”
她们扳着指头数,还有一个月了。还有半个月了。还有三天了……
俗话说:“夺取冠军不易,保持冠军更难。”在秘鲁,曹慧英和她的队友们,经受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考验,终于又捧回了一只世界冠军杯。
领完奖,坐在驶往下榻旅馆的汽车上,曹慧英望望周围的队友,动情地哭了。周晓兰看见老大哭了,也抹起眼泪来。陈亚琼、陈招娣,也过来一道哭。谁也没有说话,但她们心里都明白,她们为什么这么控制不住感情。到了盥洗室,她们一边洗去泪痕,一边又流出了新的泪水。到后来,她们也不洗了,干脆让泪水尽情地流淌。袁伟民看了这样的情景,不安地问:“你们这是怎么啦?”曹慧英终于忍不住,告诉了他:“指导,回去我们就真的要走了。”袁伟民没有像往常那样跟她们逗乐,默默地走开了。他走出老远了,又回头说了一句:“好啦,都不走了!”但他这句打趣的话并没有把姑娘们逗乐,相反,引出了更多依依惜别的泪水。
曹慧英和她的队友们,没有到真正离别的时候,依依惜别的泪水就已不知流了多少!
有情人终成眷属
刚回北京,未洗去世界锦标赛的征尘,曹慧英和她的队友们,又乘坐巨型747客机,飞往印度,在新德里参加了第九届亚洲运动会,为我国在亚运会上金牌总数超过日本而贡献了最后一分力量。
一九八三年初,曹慧英和她的队友杨希、孙晋芳、陈招娣、陈亚琼一起,终于引退了。送别会是在一间大会议室里开的。大家默默地坐着,没有人说话。袁伟民说:“过些天,我站在队伍面前,再也看不见你们这几张熟悉的面孔了……”话未说完,哭声蓦地响起来了,曹慧英把脸深深地埋进队友的怀里,唏唏嘘嘘地哭泣着。队友又将脸埋在曹慧英胸前哭泣着。屋里哭成了一团。曹慧英真有一肚子离情别绪想说,但此刻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的队友们也一样,光哭泣不说话。送别会就在这一片唏唏嘘嘘的哭泣声中结束了。会后,袁指导代表球队送给这位屡建功勋的老队长一只洁白的排球。球上用黑油笔写着几行粗大的字,字字句句都饱含着战友们的深情。
她捧着这只有历史意义的大圆球,回到了家——刚刚布置就绪的新房。深棕色的组合柜,红色的油漆地板,造型新颖的深色沙发……她与殷勤已经领来结婚证,第二天就要启程旅行结婚。
殷勤把这只洁白的圆球,陈列在组合柜里。这个组合柜,是殷勤自己精心设计、精心制作的,专门有一格是陈列曹慧英的奖杯、奖章和留作纪念的排球的。他对曹慧英说:“这不是为了炫耀你的荣誉,不是的。这些奖品,都是你用汗水、心血、青春换来的,紧紧地联系着你的生命。看到它们,你就会想起过去的一切,想起你的事业,想起你这些年来所走过的道路……”
曹慧英很感激丈夫的良苦用心,他是一位多么实在,多么能体贴人的亲人呀!
她第一次与他相识,是一九七八年秋天。那时,她刚刚从医院疗养出来。在肺结核病防治所里,女护士长曾经关切地问过她:“小曹,你有男朋友了吗?”她直摇头。这位身高一米八○的二十四岁姑娘,连想都没有往爱情上想过呢!女护士长笑笑,说,“暂时没有,也好。你的身体,经不起强烈的刺激。”曹慧英明白女护士长说这话的意思。在她的女病友中,就有几个因为得了此种疾病,男朋友跟她们吹了。可是她的姐姐不是这么想的。她想,领导上、队里、亲属都很关心妹妹,可妹妹还是缺乏一种别人代替不了的男朋友的爱的温暖。曹慧英刚出院,她就为妹妹领来了一个身高一米九几的青年工人。
姐姐把妹妹和客人支到阜成门立体交叉桥,让他们去自由交谈。
曹慧英心里想:“殷勤,怎么叫这么个名字呢,真逗。”虽然她是个性格活泼开朗的姑娘,但此刻却有点羞怯地伫立着,等待对方先开口。
殷勤总算开口了:“你就是国家女排的那个曹慧英吗?”
曹慧英心里直想笑,难道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吗?这不是明明没话找话说吗。但她还是冲他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不去苏联打比赛呀?”殷勤又问。
曹慧英没有马上回答。她打量了一下站在身边的殷勤。他穿着朴素,头上戴一顶棕色的帽子,帽檐压得很低,挡住了一半眼睛。他被曹慧英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头更低了。
曹慧英心想,这是一个老实人,我不能瞒着他,什么都得告诉他。她一股脑儿地往下说:“我的腿断过,刚做完手术。膝关节还固定着钢丝。我的肺也有病,刚从医院出来……”
殷勤被姑娘惊人的坦率感动了,他说:“你的病,好治的,心情要愉快一些。往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尽管说。”
此后,殷勤老派他妹妹去看望曹慧英。被子脏了,衣服脏了,他都叫妹妹给拿去拆洗。他们来往渐渐多起来了。在一次闲聊中,他告诉她,他小时候很爱学习,学习成绩也不错,可“文化大革命”把文化给耽误了,说着说着,他难过得掉下了眼泪。曹慧英猜到了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安慰他说:“行行出状元。只要热爱自己的工作,好好干,就对国家有贡献,就有出息。”殷勤听了这番话,心里很感动。她虽然名噪中外,但没有一点名人的架子。他喜欢她的这种性格。
不过,也有人劝过曹慧英,说像她那样的模样、名气,什么样的人找不着。那意思是,她应该不失时机地找一个门第高一些的人家。曹慧英有自己的爱情观。她认为,情人之间,不能讲金钱地位,而应讲情投意合。她不为旁人的议论所动,执着地追求着真正的爱。
那是从日本世界杯赛回来后的一天,医生告诉她,她的肺又出了毛病。回到宿舍,她拿起电话:“殷勤,我有件要紧的事,晚上跟你说。”
夜幕降临时,曹慧英和殷勤相见了。她心情沉重然而又很果决地对殷勤说:“我担心我的身体会拖累你……我看咱们的事就算了,你另选一个吧!”
没想到,殷勤不但不感激她,反而火冒三丈,气呼呼地说:“你以为,你说出这种话就有多高尚吗?”一气之下,他不辞而别了。
她后悔伤了他的心。自从认识他以后,他苦苦地等待她,日夜为她操心,而她却往往忙得、累得顾不上他。她记得,一九八一年初春,她在湖南的一个小城——郴州集训,他出差路过,给她捎了点东西来。可队里有规定,集训期间谢绝会客,尤其是谢绝男朋友的来访。她给他去过信,告诉他队里的规定,可他还是来电报,说要在郴州下车给她送一点东西。她拿着电报,胆战心惊地找袁伟民:“我叫他别来别来,可还是来了……”袁伟民谅解这位二十七岁的老队长,欣然说:“你去接他一下吧!”在车站,他将带来的东西交给她,怀着歉意说:“我不愿下车,妈非要我送来。东西给你,我不进去了,在街上转悠转悠,下午就走。”后来,他虽然到队里去了,却在场上帮着捡了整整半天球。
相见难,殷勤就寻找寄托感情的办法。夜里,他拿着绣花针,一针一线绣了一个枕头。有一次,他悄声对她说:“慧英,送你一个绣花枕头。”她笑问:“谁绣的?”小伙子说:“我!”她咯咯地朗声笑了起来,说,“真逗,男孩子还会绣花!”弄得殷勤的脸红了好半天……
第二天,殷勤自己找上门来了。他没有提头天晚上的事,只是给她送些吃的东西,安慰她说:“多注意身体。”
她和他,是一对真正的有情人!
有情人终成眷属!新房里,不知谁给挂上了一条横幅,上面写着三个字:“长相知。”字是用墨写在洁白的宣纸上的,墨色很浓很浓。曹慧英最喜欢这件礼品。她觉得,这位送礼人真是太了解自己了。
客人散尽,新房里一片静谧,新郎新娘沉浸在幸福中。
他们结婚一年来,始终相亲相爱,相互关心,相互帮助,和和睦睦。曹慧英感到自己生活得幸福,她常常感触万千地对来访记者说:“看来,在爱情上,我也走对了路。”
每当曹慧英回想起自己走过的路,总是说:“在这条路上洒满了党的阳光和雨露。我的幸福是植根于社会主义土壤中的。”
她那令人羡慕和赞叹的轰轰烈烈的运动生涯虽然已经结束,但人生之路继续在她眼前伸展着。不久前,她被任命为“八一”体工大队科研处的副处长。她还想在一个写女排的电视连续剧中扮演一个角色……她又开始举足迈步了。但愿她在白发苍苍的垂暮之年,回顾起自己走过的路时,仍然能像今天回顾运动生涯之路一样,感到充实,感到自豪,感到欣慰。
1984年初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