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鲁光文集(1—7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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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前赴后继

“一号,一号,大本营呼叫!”

“一号,一号,大本营呼叫!”

一九七五年五月六日的清晨,在珠穆朗玛广场南头的一顶棉帐篷里,彻夜放光的电灯还未熄灭,指挥员们围着报话机,用沙哑的嗓子,一声接一声急促地呼叫着第一突击队。

此刻,第一突击队的同志们在哪里呢?

看!在东北山脊北边的雪坡上,在海拔八千六百米的高程,斜挂着两顶米黄色帐篷和一顶草绿色的帐篷,二十名登山队员(其中三名女队员)就宿营在这几幢别致的“高山建筑”里。昨天晚上,他们在这里度过了一个世界上最长的夜晚。这是一个不眠之夜!确实,他们也无法舒适地躺下安睡。一顶高山帐篷,不到四平方米的地方,平时睡三四个人,现在却拥挤着七八个人。地形又陡峭,往往半个身子斜躺在雪坡上,半个身子悬挂在空中。就连一个烧水的小小煤气罐,都找不到一个安放的地方,只好架在腿上,用手扶着。这里的氧气,只有海平面的三分之一,严重的缺氧,引起了强烈的高山反应,有的同志恶心想吐,有的同志头疼心慌。呼啸的高空风,卷起岩石间又粗又硬的雪粒,猛烈地扑打着帐篷。冷空气,钻进双层的帐篷布,透过鸭绒衣被,冰冻着全身。困难呀,真是困难!但这些困难,且不去管它,我们的登山队员们心中燃烧着革命的熊熊烈火,能够抗严寒御狂风。最困难的,还是在这突击主峰战斗就要打响的重要关头,指挥员、突击队党支部书记邬宗岳同志突然不幸牺牲了,同志们沉浸在悲恸的怀念中。邬副政委的往事,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浮现在他们脑海。邬副政委坐在铺满冰雪的营地上,一字一句念着革命导师的论述,这动人的场面,还历历在目;邬副政委喘着大气,艰难攀登的高大形象,此刻又屹立在他们的眼前;邬副政委那“坚决前进,决不后退”的战斗誓言,此刻又响亮地回荡在他们的耳际。千思万绪,万绪千思,最后汇集成一个巨大的声音:“成千成万的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高举起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

五月六日的黎明,伴随着呼啸的狂风,一起降临突击营地。

门缝里刚透进朦胧的曙光,坐在帐篷门口的藏族青年队员索南罗布,就站起来,钻出了低矮的高山帐篷,他急着想观察一下今天的天气。他刚撩开帐篷门的一条缝往外钻,高空风就卷着雪粒猛冲了进来。一夜间,七八位队员呼出的热气,在篷壁和篷顶结成了白茸茸的一层厚霜,风一吹,顿时扑簌簌全散落下来,落在队员们红绿色的鸭绒衣被上,掉到队员们的脸上、脖子里,冰凉冰凉的。年轻的桑珠,也坐不住了,跟在索南罗布后面,钻出了帐篷。其他队员,也都一个劲地往外瞅,他们多么盼望,五月六日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啊!但是,他们看不见蓝天,阳光被乌云遮挡着;他们看不见珠穆朗玛峰,金字塔形的顶峰深深埋藏在云雾之中。索南罗布和年轻的战友桑珠,一前一后,顶着高山早晨刺骨的寒风,向上边一顶帐篷艰难地走去,他们去找党支部副书记、副队长米玛扎西和仁青平措。

他们钻进了副队长的帐篷,身后带进来一股冷风。米玛扎西正怀抱着小型报话机,和大本营联系。这位平时爱说爱笑的藏族老队员,今天却没有一丝笑容,昨天晚上,为了寻找邬副政委,他焦急得一夜没有合眼。长期的高山生活,使他满脸乌黑的络腮胡,长得又繁茂又杂乱,骤然一看,谁也不敢相信,他还是一个不到四十岁的人。大胡子米玛扎西一打开报话机,立即传来了大本营指挥员焦急、沙哑的声声呼叫:

“一号,一号,大本营呼叫,听清楚没有,请回答!”

“大本营,大本营,我是一号,我是一号,听到了,听到了……”米玛扎西兴奋地回答。指挥员那熟悉的声音,使他焦急的脸舒展开了,仁青平措、索南罗布、桑珠都集中注意力聆听着来自大本营的亲切声音。

“一号,一号,你们感觉现在风有多大?有多少级?”

“八九级,八九级!”

大本营的报话机里,响着从八千六百米高程传来的阵阵呼啸的风声。

“一号,一号,如果风势减弱,你们就按原定计划,上午八点钟向顶峰出发!请你们随时和大本营联系,我们的报话机一直开着,什么时候都可以联系……”

“大胡子”关上了报话机(这种报话机可作报话和心电遥测两用)。但是,仓促间,把开关拨到心电遥测上了,大本营的报话机里不停地响着一种奇特的电波声。指挥员发现开关拨错了,焦急得不行,但无法通知山上。奇特的电波声,一直响着响着,响到后来,声音变弱了、变小了……

米玛扎西、仁青平措和两位年轻的突击队员,钻出帐篷观察天气变化。帐篷外,风声震天动地。他们刚出帐篷门,一阵猛烈的高空风就吹得他们喘不过气来,连呼吸都挺困难。他们抬头看天空,天上云雾滚滚,像千万匹脱缰的野马在奔腾。看顶峰,峰顶上升腾着团团雪雾,仿佛是飞驰的火车头喷吐着浓浓的白色烟雾。往山下看,茫茫云海淹没了群峰,翻滚着巨浪。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人踉踉跄跄的,简直站不住脚。看来,队伍要在上午八点出发是不行了。索南罗布和桑珠,暂时回帐篷待命。他们互相保护着,侧着头,顶着呛人的风雪,向自己的帐篷,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去……

这支突击队在高山上生活的时间,已经超过原定计划一两天了。艰苦的高山生活,使一部分队员失去了继续攀登的能力,而且那么多人都待在这么高的营地上,食品和氧气消耗得也太快。为了保证突击顶峰的胜利,必须组织不参加突击顶峰的同志迅速下撤。午后,风势一度减弱,米玛扎西和仁青平措,到各个帐篷,集中下撤人员结组下山。

下撤的队员,怀着未完成任务的难受心情,告别战友,告别营地,往下走着。他们虽然没有说话,但仿佛每个人都对留下来的战友们说:“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了!”

现在,在中间那顶帐篷里,还住着五个队员:索南罗布、桑珠、罗则,女队员桂桑、昌措。他们静静地坐着,喘着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目光互相鼓励着。桑珠看着坐在斜对面的昌措,回想着在七千六百米营地的那个充满战友情谊的难忘夜晚。那天,他们结组冲过大风口,在七千六百米高度搭好帐篷。索南罗布闲不住,又帮助后来的结组搭帐篷去了。昌措从外面雪坡上刨来了一锅冰雪,点燃煤气炉,为战友们烧水。年轻的桑珠突然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他凑到煤气炉子跟前,问昌措:“你看,我这脸上怎么啦?”昌措一看,情不自禁地嚷出了声:“哎呀,皮肤都快变黑了,一定是过风口的时候冻伤了……”说着就坐到桑珠身边,脱下了鸭绒手套和尼龙手套,用手轻轻地为战友按摩。夜风很大,吹得帐篷呼啦呼啦地跳动着,昌措生怕锅里的水打翻,一只手扶着钢精锅,一只手不停地替桑珠按摩。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桑珠竟然困乏地进入了梦乡。在睡梦中,他感到有人轻轻地按摩着他的脸,挺舒服的,一睁眼,看见身边的煤气炉淡蓝色的火苗正在呼呼地闪动着,女战友还在不顾劳累地替他按摩……

严重的高山反应,使昌措喉头发炎,嗓子沙哑,呼吸艰难,但她一步不落地跟着结组往上攀登,终于和男队员一起征服了八千六百米的高度。到了营地,她谢绝了男队员的好心照顾,坚持和战友们一道搭帐篷,还抢着为大伙烧水做饭。同志们夸她:“昌措,你真不简单啊,头一次参加登山,就上了八千六百米高度。”昌措听了,笑着回答:“八千六百米高度算什么,我还没有上顶峰呢!”想到这里,桑珠从内心赞扬眼前这位矮小、精悍、顽强的战友,这是一位多么坚强的女战士啊!

索南罗布用他那不紧不慢,但非常坚定有力的话语,打破了帐篷里的沉默。他看看周围的战友,充满激情地说:“现在是困难时刻,我们共产党员要接受党的考验,一定要把珠峰拿下来。只要完成了任务,手脚冻掉了,耳朵冻掉了,也心甘情愿。”

桑珠紧跟上说:“不能再等了,再等,氧气、食品都要消耗光了,到拼的时候了,顶着大风也要上去!”

罗则,这位三十七岁的藏族老队员,也向战友们抒发了自己的革命情怀,他诚挚地说:“同志们,我跟你们一起上。我虽然还不是一名共产党员,但我是党培养、教育了十多年的干部,为了完成党交给的任务,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

女队员桂桑和昌措,被三位战友充满革命英雄主义的精神深深激动。桂桑是两天前在行军途中纳新的党员,此刻,那鲜红的庄严党旗,仿佛就在眼前飘动,她在心里默默诵读着自己的入党誓言:“为了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我愿献出鲜血和生命。”她想,现在,不就是实现自己入党誓言的庄严时刻吗?昌措嗓子沙哑,已经说不出话来。这两位女战友用燃烧着革命火焰的炯炯目光,用紧紧握着的拳头,向同伴们表达了自己的坚强决心:“我们女同志跟你们一道战斗,一定把珠穆朗玛峰拿下来。”

是啊,不能再待在帐篷里等了。再等下去,食品和氧气就要消耗光了。“不能再等了!”索南罗布毅然走出帐篷,穿过满天风云,又一次向上边那一顶副队长住的帐篷走去。

米玛扎西和仁青平措正在商量组织突击小组,看到索南罗布进来,高兴地说:“正要找你去呢!”

索南罗布急切地问:“大胡子,咱们突击顶峰吧,形势不允许我们再等下去了……”

“能参加突击顶峰的人不多,但上顶峰需要背的东西却那么多……”米玛扎西正在发急呢!

还不等“大胡子”把话说完,索南罗布就讲开了:“东西,我们背!刚才,我们五个人商量过了,他们派我来向党支部请战!”

两位副支书,被队员们的革命责任心和战斗豪情深深感动。有这么坚强的登山队员,不愁你珠峰不低头!是的,我们的队伍,是一支狂风吹不垮,困难压不倒的英雄队伍。

“上!明天,五月七日上午出发!”一个新的决定,就这样产生了。

“大本营,大本营,一号呼叫,一号呼叫……”米玛扎西打开报话机,准备向指挥部汇报情况。可是,电源已经耗尽了,任凭怎么呼叫,也叫不通。在这种重要时刻,与大本营失去联系,真是令人焦急万分。但有什么办法呢?离开大本营时,指挥员曾经嘱咐过,万一失去联系,就你们自己根据实际情况行动。现在,只好自己拿主意了。他们再一次交换了意见,果断地作出决定:明天,五月七日上午,向顶峰挺进!

五月七日早晨,米玛扎西、仁青平措、索南罗布、罗则、桑珠、桂桑、昌措,喝了一点糌粑汤,就开始准备行装。风还在刮着,空气还是那么奇冷,往背包里装一瓶氧气,需要喘息几十次。他们动作缓慢却又是紧张地装着背包,背上了觇标、三脚架、主绳、摄影机……开始向珠峰发起了第一次冲击!但是,桂桑刚跨出帐篷门口,缺氧、疲劳就袭击着她。才走了几步,她眼发花,身子摇摇晃晃,晕倒在冰坡上。这里的气温零下二三十摄氏度,再躺一会儿,就会冻伤。战友们呼啦一下簇拥过去,急忙把桂桑往帐篷里面抬。在平地,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把桂桑背进帐篷,但在这高山上,他们四个人抬还很吃力。抬一步,就要喘一阵气。他们一步几喘地把她抬进帐篷,给她罩上氧气面罩,给她输氧。约莫过了十来分钟,桂桑才微微睁开了双眼,她看看围在身边的战友,伸手取下脸上的氧气面罩,声音很低沉但很激动地说:“我不吸,氧气留着登顶用……”

风,好似故意与他们作对似的,又越刮越大了。队员们还是一个劲地要顶着大风往上攀登。“大胡子”冷静地考虑了一下,与仁青平措交换了意见,决定先下撤到八千二百米营地,与第二突击队会合,与大本营取得联系,然后再重新组织突击队。

第一次突击顶峰的战斗,就这样遭到了挫折。但队员们征服珠峰的信心与决心,却在困难的磨炼中,在与大自然的搏斗中,变得更加坚定。

五月七日夜,在八千二百米营地。第二突击队帐篷里的报话机,传来了好消息。

“二号,二号,根据天气预报,八号、九号天气将转好,你们两支突击队重新组成一支精悍的突击队,明天一早向顶峰发起第二次冲击!”大本营一字一句地下达了新的战斗命令。

在八千二百米营地的几位党委委员和突击队的党支部委员,连夜召开了紧急会议,分析了形势,研究了第二天的战斗部署。

当时的形势,的确是很严峻的。由于上山的路上,遇到了种种意想不到的困难,他们在高山上生活的时间已经远远超出了原定的计划。现在,食品基本上吃光了,有些队员已经两天没有食品下肚,氧气也不多了。连续的战斗,使他们疲惫不堪,有些同志抬腿都很艰难,仿佛脚下踩着厚厚的棉花似的,软弱无力。有的从这个帐篷到对门的帐篷,都走不过去,得匍匐在岩石上,慢慢地挪动着过去。第一突击队的队员,今晚下撤到这里之后,饥饿、缺氧、疲劳袭击着他们,许多队员刚进帐篷,就困乏得睡着了。有的睡得真死,叫也叫不醒。有的叫醒了,睁开眼瞧一眼,马上又沉睡过去。但是,当他们听到,大本营命令向珠峰发起第二次突击的消息时,好像在他们身上注入了一股神奇的力量,他们又来精神了。

这是五月八日的黎明。也许刮了几天大风的缘故,今天仿佛天亮得特别早。珠峰那尖锥形的顶峰,比群山的峰峦更早地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中。渐渐地,周围的雪山银岭,都涂抹上了绚丽的霞光。昨日还在狂怒的珠穆朗玛峰啊,今天却变得这么明亮,如此壮丽堂皇!新组成的突击队有六位队员:成天亮、仁青平措、索南罗布、桑珠、王洪宝和昌措,他们像六个刚刚打完一个恶仗,又马上准备迎接一场新的战斗的战士,围绕在帐篷门口的报话机旁,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从大本营传来的声音:

“现在,传达昨天晚上北京来电的精神:干革命牺牲是难免的,我们要提高士气,化悲痛为力量,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来电还指出,中央气象台、成都气象台预报,八、九日天气可能转好,无论如何要争取有利时机登上顶峰。你们已经取得了很大成绩,女队员七人登上了八千二百米以上高度,创造了奇迹。希望你们再接再厉,拿下顶峰!”停了一下,指挥员又传达了大本营的意见:“同志们,好天气一定要抓住。时间不允许往后推了。现在,我们正处在一个严重的时刻、关键的时刻,党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还记得邬副政委的一句话吧?‘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坚决前进,决不后退!’邬副政委已为祖国人民贡献了自己的最后一滴血,让我们像邬副政委那样,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挺身而出,拿下珠峰,胜利完成党中央和全国人民交给我们的光荣而艰巨的战斗任务!”指挥员激动而充满革命豪情壮志的声音,响彻了整个营地。

六位突击顶峰的队员,真好似箭在弦、弹在膛,恨不得马上向顶峰射去。

成天亮同志第一个走到报话机前表态,他说:“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坚决执行党组织的命令。党叫奔向哪里,就奔向哪里。就是爬,也要爬上顶峰去。”

索南罗布用激动得微微发颤的手,拿起报话机说:“我是索南罗布,我是索南罗布……”

还未等索南罗布表态,就传来了大本营指挥员的声音:“索南罗布同志,你是一个共产党员,你们现在的处境是很艰苦的。你们在八千六百米的高度停留了那么长时间,为党做了那么多的工作,体力上、精神上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们向你们表示亲切的慰问。现在,我们把再次突击主峰的担子交给你。要记住,革命的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是光明的……”

“坚决完成任务!以共产党员的战斗姿态前进!”索南罗布把自己激动的感情和坚强的决心,熔铸在这两句简短的话语里。

个子矮小但很有精神的女队员昌措,拿过报话机,用那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来的嗓子,说了两句话;“我是昌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指挥员听到这位二十二岁的藏族女工人沙哑的声音,听到这声音低沉但发自肺腑的表态,非常激动,他对昌措说:“我们听到你的声音了,你是代表四亿中国妇女在说话。几天来,你们战斗在八千二百米以上的高度,创造了奇迹般的成绩,为中国妇女争了气,为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争了光,我们向你们表示热烈的祝贺!桂桑和扎桑两位同志,由于种种原因,眼下处境很困难,你现在的处境也很困难,但从各方面考虑,你参加登顶还是蛮有希望的,希望你挺起胸,向前进,克服困难,完成党的任务。你听懂了没有?如果听懂了,就说懂了,不要多说话,以保存体力!”

昌措眼里噙满了热泪,竭力大声地说:“懂了!”

桑珠走到报话机前,简短而又富有朝气地说:“我是桑珠,我身体可以,不拿下珠峰誓不罢休!”

教练员王洪宝,充满战斗激情一字一句地说:“我虽然不是一个共产党员,但我一定要向共产党员学习。现在是党考验我的时候了,我一定听党的话,坚决完成党的任务。”大本营与六位突击顶峰的队员通完话后,正准备关上报话机的开关。可是,从八千二百米营地还不断地传来请战的声音。

“罗则同志叫我转告大本营,他要求跟突击队上去。他说,他要为突击顶峰作贡献。上不了顶,也可以当运输队员,把东西送到‘第二台阶’去……”不知是谁的声音。

“我是拉旺,我说两句,我有决心完成任务,我要求跟突击队一起上去。”

一声声“我是共产党员”“我是共产党员”的请战声,像声声嘹亮而庄严的冲锋号,给登山队员们增添了强大的精神力量。这时,从报话机的对面的那顶帐篷里,一个身材矮墩墩、很壮实的队员,正往这里走来。看得出来,他很着急,连高山鞋都来不及穿,脚上套着鸭绒手套就往这里来了,有时站起来走几步,有时又匍匐着爬几步,虽然他的帐篷离报话机只有十多米距离,他却喘着大气,爬得那么费劲。他,就是解放军某部的副连长洛桑坚赞。上了八千二百米高度以后,他的血压又升高了,头也晕乎乎的,有时感到帐篷、战友、山峰都在他眼前转动。十多天艰苦的高山生活,使他那稍显发胖的身体消瘦了许多,如果称一称的话,至少掉了二十来斤肉了。高山生活,确实是很艰苦呵!但洛桑坚赞并不觉得苦,因为他有自己的革命苦乐观。

在那黑夜茫茫的旧西藏,洛桑坚赞是一个卑贱的小奴隶。六七岁的时候,他就开始了悲惨的奴隶生活。每天早晚,他要给领主背水。长筒形的木桶与矮小的洛桑坚赞差不多一般高,压得他直不起腰。他背回一桶水,领主就给他脸上盖上一个黑色的标记。每一天,他那本来就黑瘦的脸上,都盖满了一个个苦难的黑印。如果背不够规定的桶数,还得挨一顿皮鞭的抽打。白天,一年四季的白天,无论春夏秋冬,他还得赶着牛羊到野外放牧。冬天,寒风凛冽,大雪纷飞,他衣不遮体,脚穿破鞋,冻得浑身打哆嗦,一双小小的脚,冻得像乌鸦似的黑,鲜血从纵横的裂口中渗出来。夜晚,他冻得受不了,只好与牛羊为伴,挤在中间取暖。十五岁那年,他再也忍受不了苦海无边的奴隶生活,趁到草原放牧的机会,丢下了领主的牛羊,逃跑了。跑呀,跑呀,他整整跑了两天,跑到日喀则,找到了“金珠玛米”(藏语:解放军)。在党的教育培养下,他从一个小奴隶成长为一名解放军的战士,又从普通战士成长为连队干部。这次,他对自己能作为一名登山队员参加征服世界最高峰的战斗,感到自豪。他想,现在吃的苦与当奴隶吃的苦有着本质区别。现在,我们是为了祖国荣誉,为了建设社会主义吃苦,这种苦再大,心里也是甜的。今天,领导上考虑到他血压高,没有批准他参加突击队。他打清早起,就靠着帐篷门口坐着,他目睹了刚才那激动人心的请战场面。特别是,当他听到“我是共产党员”“我是共产党员”的声音时,再也坐不住了,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使他一步一步艰难地向报话机走去。他边走边想,我也是共产党员,这个时候不上,更待何时啊!终于,洛桑坚赞吃力地来到报话机前,结结巴巴但非常坚定地说:

“大本营,大本营,我是共产党员洛桑坚赞,我坚决要求参加突击顶峰的战斗,上不到顶,我也要把氧气瓶背到八千六百米营地。我血压是高一点,但我体力好,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啊!”

大本营与八千二百米营地通话的时候,各个高山营地的报话机都开着,山上山下许许多多同志都听到了这场激动人心的对话,听到了这些令人永生难忘的话语,多少人感动得热泪盈眶啊!此刻,他们虽然看不到我们这些登山队员请战时的动人情景,但从这些艰难时刻的豪迈表态中,仿佛看到了那一张张在强烈紫外线照射下变得斑斑驳驳的面孔,看到了那脸上被高山的严寒和狂风冻伤的块块黑色皮肤。他们多么像一群冒着战火硝烟向敌人碉堡冲锋陷阵的英勇战士啊!

一支突击顶峰的队伍,就在这种极端困难的情况下,重新组织起来了。大本营批准了洛桑坚赞、罗则和拉旺的请求,同意他们作为运输队员,随同突击队伍向顶峰前进。

五月八日上午十一点多钟,突击队离开了八千二百米营地,向上攀登。约莫走出一百来米,队伍来到八千三百米的大雪坡脚下,昌措喉头炎严重起来,呼吸急促,快透不过气来了。突击队决定让拉旺送她下撤。昌措怎么也不肯往回走,含着热泪对战友们说:“女同志就我一个了,我要上……”但是,她再上,生命就有危险了,必须下撤。昌措为自己未能和战友们一道继续去征服珠峰而感到难受,眼泪顺着高山眼镜不停地流了出来。她艰难地把手伸进背包,摸索着,拿出她身上的唯一食品——一小块冰糖。多少天来,咳嗽得很厉害,她也舍不得吃,一直留着。此刻,她将这一小块冰糖交到了战友手里,语重心长地说;“你们捎上吃吧!”

现在,突击队伍还有七个人,沿着陡坡继续往上走。走出不多远,仁青平措又摔倒了,幸亏成天亮将冰镐插进岩石缝,将他保护住。仁青平措,是解放军的一位副排长,他言语不多,埋头苦干,同志们都亲切地称他为“小愚公”。一路行军,他默默无闻地干了一路好事。过大风口的时候,一只鸭绒手套被狂风卷走了。登山队员有一句俗语:“没有了鸭绒手套,也就没有了手。”一只鸭绒手套被风吹跑后,他仍然用那只戴尼龙手套的手,为大伙做好事,到营地就刨冰、搭帐篷……现在,他的手肿大起来了,肿得像馒头似的,鸭绒手套都套不进去,连冰镐也握不稳了。再上,就会造成更严重的伤残。突击队让他下撤,但他磨磨叽叽地还是跟着队伍往上攀登。他坚持着,硬要把氧气瓶背到八千六百米营地去。但是,战友们向大本营作了汇报,大本营的指挥员命令他下撤,并决定让罗则同志护送他下撤。

仁青平措的心情同刚才的昌措一样,他考虑到,也许再上会拖队伍,只得回过头,顺着刚才上来的路,往下走。走几步,又回头瞧瞧,看着战友们奋勇往上攀登的情景,他又停住了脚步,悄悄地回头对走在他后边的罗则说:“咱们继续跟着往上走吧!”

罗则何尝不想跟着战友们往顶峰前进呢!但他考虑到战友的安全,强忍着自己的感情,坚定地说:“现在,我们的任务是往下撤,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往下走吧!”

天擦黑时,突击队到达了八千六百米突击营地,他们总共剩下了五个人。五月九日,天还未亮,他们就点燃煤气炉烧水。烧开一锅水花了两个多钟头。食品是没有了,他们每人只是轮流喝了几口热水。早上七点钟,他们就踏着黎明的曙光向顶峰出发了。临出发前,洛桑坚赞的血压突然又升高了,头晕得厉害。党小组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决定让他留在突击营地接应。洛桑坚赞还想说些什么,但战友们诚恳地对他说:“你留在这儿吧,我们下来也需要有人接应一下嘛。”战友们还不放心,临走前又再三叮嘱,“给你规定两条:第一,你一个人不许出帐篷;第二,给你留半瓶氧,头晕得厉害时马上吸氧。”

四位战友沿着东北山脊往顶峰进发。洛桑坚赞眼望着战友们踏上新的征途,心里默默地祝愿着:“战友们,我等待你们胜利归来!”渐渐地,战友们的身影在他视线的极端消失了,洛桑坚赞这才钻进帐篷,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他觉得头不那么晕了,就又坐起来。他的手抚摸着身旁那蓝色的氧气瓶,一股暖流流遍了他的周身,这是同志爱、阶级情啊!四位战友身上只背着两瓶氧啊!他的心底升腾起一个坚强的信念:氧,我一口也不能吸,留给他们回来时用。他又想,战友们回来时,一定又饥又渴,我两手空空的,拿什么接应他们呢?他走到帐篷门口,撩开帐篷门,往外看,离他的帐篷一二十米的地方,还有两顶帐篷,也许那里还能找到一点吃的东西吧,他毅然跨出了帐篷门。这时,战友们的叮嘱又在耳边响起:“你一个人不许出帐篷!”他转身进帐篷拿出一条四十来米长的尼龙绳,把绳的一头,拴在固定帐篷绳的深深打入冰雪的冰镐上,一头拴在自己的腰上,然后往坡下的帐篷缓慢地走去。他找遍了两顶帐篷,找遍了两顶帐篷的四周,好不容易找到了五块水果糖。在平日,五块水果糖,谁也看不起眼,但在这断粮的高山上,这五块小小的水果糖可真比珍宝还要宝贵!洛桑坚赞把五块水果糖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兴致勃勃地往回走。午后,他又从外面取回一锅冰雪,点上煤气炉,为战友烧水。他一边看着锅里升腾起来的缕缕热气,心里惦念着出征的战友。他从怀里取出一块水果糖,放进热水锅里。留下四块,正好一个战友一块,而他自己,一块也舍不得吃……

成天亮、索南罗布、桑珠、王洪宝,沿着东北山脊攀登了一段,来到了一块庞大的圆鼓形的岩石跟前,这就是著名的“第一台阶”。站在这儿,往前看,灰褐色的岩石像叠瓦似的铺展开去,仿佛沿着这叠瓦似的岩石台阶往前走,就可以一直走到“第二台阶”的峭壁底下。他们抬头仰望了一下“第一台阶”,几十米的陡峭岩石高高地耸立着,心想,不费这个劲翻越它了,绕过它,沿着岩石台阶直取“第二台阶”吧!

他们走呀、走呀,开始还可以看见“第二台阶”那老虎嘴似的巉岩陡壁,可渐渐地这“老虎嘴”就在他们头顶了。这真叫“可望而不可即”,要上“老虎嘴”,必须攀登身边几十米高的像刀削一样的岩石。成天亮在战友保护下,往上爬了几次,都摔下来了。他们还不甘心,又往前走。走着,走着,连“老虎嘴”也看不见了,“第二台阶”已经跑到他们的脑后去了。这时,他们才发觉,走向偏低,走错路线了。站在这儿往前看,横在脚下的是一道巨大的岩石沟,这道岩石沟一直伸延到前面看不见底的峡谷;往左看,是几十米高的峭壁;往右看,是在阳光下闪耀着暗蓝色光泽的中绒布大冰川。这地形,仿佛是一个路标,上面写着“此路不通”四个醒目的大字。此情此景,在四位登山队员的心中铭刻上一条永生难忘的真理:路线是何等重要啊!

现在,他们只能往回走。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走不多远,成天亮突然感到头昏眼花,昏倒了。要不是三位战友保护得快,早就滑向深渊了。三位战友把成天亮放到一块较平缓的坡上,给他吸氧。王洪宝打开报话机,将情况如实向大本营作了汇报。索南罗布和桑珠对大本营讲,让王洪宝护送成天亮下撤,他们俩继续寻找通往“第二台阶”的路,打通“第二台阶”,架上金属梯,能突击就突击,突击不了也为后面的同志开辟一条通往顶峰的道路。

指挥员们被这两位藏族青年不怕失败,不顾个人安危的革命精神深深感动。但分析了突击队员的困难处境,考虑到他们的生命安全,更重要的是为了最后突击顶峰的胜利,决定全部下撤。指挥员说:“打仗有进也有退,为了最后的胜利,命令你们马上下撤。”

在艰难曲折中战斗了八九个小时的四位突击队员,一步一步往下走着。他们一边往下走,一边不停地观看上“第二台阶”的路。他们是百折不挠的英勇战士!“第二台阶”啊,暂时告别了!但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们一定要征服你,伟大祖国鲜艳的五星红旗一定要插上地球之巅。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我们的队伍,在艰难曲折中前进!我们的队伍,在失败的考验中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