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五月十六日清晨,朝霞映红了珠穆朗玛峰,大本营里到处呈现一派激战前夕的紧张、繁忙景象。
明天第五次行军就要开始,突击队员就要出发,这消息像一阵春风吹过营地。每一个部门,每一个同志都投入了紧张而有秩序的工作。
你看吧,机务员细心地在为突击队员们检查着每一部报话机。上次高山通话时送受话器的开关弹簧紧了一些,使用起来很费力,这次他们正在想法把弹簧调得松一些。作为备用的信号枪,一支支擦得蓝光闪闪。
总务组的同志们一次又一次地为突击队员们发放、调换登山服装和器材,仔细检查氧气调节器的每一个螺钉。炊事班的同志们忙了一个通宵,现在正在分装着各个结组的食品。
气象组的同志们有的冒着寒冷在施放探空气球,有的伏在天气图上分析着天气形势。
突击队员们围坐在放着珠峰照片的木箱边,对照着沙盘模型,一次又一次地分析、研究突击顶峰的路线。
各个高山营地的工作人员正在离开大本营,又一次踏上征途,他们将在不同的高度迎送突击队员们。
党委的同志们到各个单位深入细致地部署战前准备。
西藏自治区党委、革委会和军区派来的宣传队住的帐篷里传出一阵阵嘹亮动听的歌声,他们正在赶排新的节目……
热烈的战斗气息怎不叫人感动!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胸,每一个人都想使出全身的力气,为突击顶峰的战斗贡献自己的一切。
在队部旁边一间宽敞的棉帐篷里,支前队的同志们正聚精会神地听亲临现场担任指挥工作的西藏自治区一位同志给他们讲红军长征的故事。革命前辈浴血奋战,为了建立新中国付出了多大代价啊!强大的精神力量,涌入支前队员们的胸怀。他们就像当年整装待发的红军战士,个个摩拳擦掌,等待着冲锋的号角吹响。
在医务组帐篷里,医生们正在为副队长米玛扎西治疗右腿。米玛扎西在第四次行军下山时滑坠了二百米,右腿摔伤了,走起来一拐一拐的,十分艰难。就是这样,他还是再次报名参加登顶突击队。明天就要出发,今天,医生们正在给他的右腿打封闭针。这个坚强的汉子,别看他是个重伤员,精神却很抖擞,满脸的络腮胡,刮得干干净净,眼角的道道皱纹,也乐得飞跑了。一看架势,就知道这是一个充满胜利信心的勇猛战士。
不久前,他遇到一次多么意外、多么惊心动魄的滑坠啊!
那是五月十日,第四次行军的队伍从北坳下山的时候,米玛扎西、仁青平措和新队员小邸一个结组,走在最前面。他们由于长时间在八千米以上的高山上活动,体力消耗极大,即使是下山,走起来也是摇摇晃晃的。小邸更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好像两条腿已经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两条小腿像面条一样在雪坡上颤颤悠悠地挪动。下挪的速度是缓慢的,过六千八百米冰裂缝时,虽然裂缝上已架上金属梯桥,但是穿着绑有冰爪的高山靴很不容易踩稳窄窄的梯坎。仁青平措先过去了,仁青平措和米玛扎西保护小邸通过。小邸在金属梯上一晃,摔倒在冰雪坡上,迅速向下滑去,米玛扎西和仁青平措用力拉住保护绳才使他停下来。仁青平措喘着气扶他站起来,提醒他坚持住,注意安全。米玛扎西看大家累得不行,决定休息一会儿。小邸听见休息,心里一松,没在冰坡上刨台阶就坐下了,米玛扎西急忙招呼他注意,向他靠拢。刚才一滑,使小邸筋疲力尽,脑袋里还嗡嗡作响,动也不想动。他慢慢站起来,想向米玛扎西靠近点。刚迈出右腿,没想到高山靴下的冰爪插进了左腿的冰爪带里,一个踉跄,身体失去了平衡,一头向冰雪坡下栽去……
米玛扎西和仁青平措飞速将冰镐向冰坡插去……胸前的结组绳“腾”地一紧,把他俩拖离原地,从冰坡上跟着小邸滑了下去……
风,在耳边呼啸。冰雪泛着耀眼的银光在眼前飞旋。三个人风驰电掣般向下冲去。米玛扎西深知下面的地形,一条条深不见底的冰雪裂缝,一堵堵刀锋样的冰雪崖壁,一道道巨大的冰雪陡坡,无论遇上哪一种险情都将粉身碎骨。不,不,要拼命抢救伙伴的生命。米玛扎西竭力在飞速的滑落中恢复身体的平衡,他努力使自己翻过身来,面对冰雪坡,用尽全身力气将冰镐向冰坡扎去……“嘎——”冰镐尖在冰坡上拉出一道深沟,下滑的速度减慢了。“有点希望!”米玛扎西刚这么想,只听得嘣的一声,套在右手腕上的冰镐带断了,手腕上一阵钻心的疼痛。冰镐离开了冰面,下滑的速度又增快了,下巴磕在冰坡上,碰得牙齿咯咯作响。米玛扎西并未气馁,他双手紧握冰镐,用尽平生气力,再一次向冰坡扎去。但是,下冲的力量太大,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冰镐猛地折断,甩出去老远,一瞬间,便无影无踪。米玛扎西赤手空拳,仍然用他的双手企图抓住冰面,做最后的努力……
滑倒之后,仁青平措感到一阵昏眩。高山眼镜、冰镐不知何时滑掉了。眼前的景物像高山狂暴的风一样变幻莫测,分不清东西南北,身体失去了控制,像一片树叶在激流中任水冲击。冻伤的右手已经不起作用。他还奋力地用胳膊肘支在冰面上,想依靠它增加摩擦力,挽救同伴和自己脱离险境。突然,他感到自己霍地腾起,离开了冰面,仿佛腾云驾雾,紧接着向无底深渊坠落下去……轰的一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好像过了很长时间,他们三个人才苏醒过来。米玛扎西睁眼一看,他们已经坠落在北坳底部六千六百米的冰雪堆里。小邸难过地哭泣:“都是我,让你们也……”
“讲那无用的话干什么!”米玛扎西意识到三个人还活着,便挣扎着站起来说。“乖乖,下滑二百米,没有报销就是万幸。”
三个人坐在那里休息。副队长老陈领着后面的队伍赶到了,六千五百米营地的同志也赶到了。他们看见三个黑点从北坳中间滑落下来,便火速地赶来。大家都为战友没有牺牲而庆幸。老陈找了一副备用高山眼镜给仁青平措戴上。队伍又向六千五百米下撤。米玛扎西这时才感到右腿像刀扎一样疼痛,右腿也摔伤了。
回到大本营后,米玛扎西了解到队伍减员很大,重新组织的突击队只有十七个人,要保证女队员上去,争取男队员多上几个,这个力量还是显得单薄一点。他向党委坚决表示自己要再上一次。
队党委的同志讲:“你的腿摔伤了,每天打封闭,在大本营走走都困难,还能上山?”
米玛扎西说:“伤了一点怕什么?毛主席说:‘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我这点伤算不了什么。突击队员算我一个!”
加上米玛扎西,突击队是十八个人。现在,有十七个已经在大本营会集了。还有一个人没有报到,他是谁呢?这个突击队员是正在日喀则医院住院的侯生福同志。今天,他应该回到大本营,现在已是中午了,他还没有来。同志们都在做着上山的准备,心里都惦记着这位战友。
这时候,侯生福乘坐的汽车正奔驰在从日喀则到大本营的山谷之中。他恨不能马上飞到战友们身边,背上那熟悉的登山包,和战友们并肩战斗。眼前急速向车后闪去的草原、白云都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力。他把皮大衣裹紧一点,闭上眼睛,回忆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昨晚,医院的领导同志,主治大夫崔医生,护士小刘和病友们都来向他告别,祝贺他重返前线,希望他不要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一定把红旗插上最高峰。那是多么难忘的情景啊!
崔大夫,这位在朝鲜战场上抢救过伤病员的中年女医生,紧紧拉住侯生福的手,满怀深情地对他说:“小侯同志,过去我们靠毛泽东思想打败了美蒋反动派。今天,我们靠毛泽东思想反修防修,进行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希望你按毛主席的教导,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和同志们共同奋斗,登上地球之巅,为伟大领袖毛主席争光,为祖国人民争光。”她一次又一次嘱咐侯生福,“你的病情还需要控制,一定要按时吃药,对疾病也要既藐视又重视,才能彻底战胜它。”
小侯心想,是啊,对疾病首先是要敢于斗。即使旧病又发作了,只要敢于斗,哪怕忍受一些痛苦,也是可以战胜的。
那是在第三次适应性行军的时候,侯生福参加了侦察修路组。这个组一共十二个人,任务是到八千一百米侦察路线,鉴定一九六六年存放在那里的大批人造氧气的质量。十二个人上到七千六百米还剩下六个人,到七千七百米只剩下五个人,这五个人中只有他和另一名老队员边巴在一九六六年训练时到达过八千一百米的高度。很明显,他们要负责带路。从七千六百米出发时,风有八九级,坡陡路滑。小侯这时又犯了严重的“脱肛”病。疾病折磨着他,每走一步都要忍受极大的痛苦,完成这次任务要冒着生命危险。但是作为在人民解放军这所革命大熔炉里成长起来,参加过平定一九五九年西藏叛乱的一名老战士,作为共产党员,他深知党的任务就是命令,打仗冲锋,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他们在七千八百米窄而滑的冰坡上,刨出一级级台阶,拉了四五十米长的绳子,在八千一百米成功地鉴定了氧气瓶。这一切对一个身体健康的人,尚且是极艰巨的任务;可以设想对小侯这个病号,那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啊!要有多么顽强的毅力啊!只见他满头满脸汗珠滚坠,瘦削的脸变得蜡黄。可是这个倔强的共产党员一直咬牙坚持着。从犯病那天起直到返回七千六百米营地,他都没有将病情告诉自己的战友。任务胜利完成了,而侯生福再也走不动了。从七千六百米到六千五百米,完全是靠战友搀扶下来的。在六千五百米营地,医生看了他的病情,吓了一跳,肛门已经脱出半寸,肠子也出来了。一连几天,他痛得无法睡觉。四月二十二日回到大本营,二十三日经过长途汽车难以忍受的颠簸的痛苦,侯生福住进日喀则第八医院。
从住院那天起,不,应该说是从下山那一刻开始,小侯便下定决心:早日病愈,重返雪山战斗。这一决心在他内心里不断加强着。来到医院,换了一个环境。但是,对小侯来说,这只不过是换了战场。他还在作战,斗争的对象是疾病。病友们和疾病顽强奋斗的精神鼓舞着他,使他向往着和他们一样早日归队;医生、护士、院领导的精心治疗和无微不至的关怀,使他更加坚定了早日重返前线的信心。那一幕幕激动人心的情景怎么能够忘却。白衣战士那一颗颗火热的心对他的激励,又怎么能使他平静地待在病房之中。他的主治医生是一位朝鲜族女大夫,这位亲身参加过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的英雄的白衣战士,为了早日治好他的病,曾经历过多少不眠之夜。她,一九六○年为第一次登顶的王富洲、贡布治过病,这次又遇见英雄的登山队员们。战友重逢,倍感亲切。为了加强侯生福的营养,使他早日出院参加战斗,她亲自为侯生福做陕北人喜爱吃的面条,送到他床边。她就像在朝鲜战场上抢救最可爱的人那样,日日夜夜守护在小侯身旁。她,一次又一次用热情的语言鼓励小侯向疾病作顽强的斗争。
在病床上度过八天八夜不能动弹的日子,五月一日这一天,侯生福终于可以下地了。崔医生走到他身边,亲切地问他:“小侯同志,你怎么样了?……”
“崔医生,我好多了。你看,可以起床下地了。”侯生福高兴地说。
崔医生已经四十多岁了,身体虽然比较瘦,但显得很精干。神采奕奕的双眼今天格外明亮,饱含着温暖。无疑地,她也为侯生福能下地感到高兴。
“这是可喜的一步。来,咱们再打一针。”
侯生福听从医生的吩咐,挽起袖子,露出肩膀。住院以来,两个肩头上打了不少针,肩膀都肿起来了。
护士小刘熟练地打完针,劝他继续卧床休息,不要活动太多,以免病情反复。
侯生福着急得不行,说:
“崔医生,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你的病不轻呢!我搞了这些年医务工作,很少见过你这样严重的脱肛。要好得快,好得彻底,只有多休息,少走动。因为好肠也脱出一部分。现在也不能开刀,只有好了以后才能动手术。”她看小侯焦急的样子,又嘱咐道,“要好彻底,大概还要一个月时间,你不要着急嘛!”
“一个月?不行!不行!那时队伍都该下山了。”小侯更加着急。
“着急是没有用的,只有让身体恢复抵抗力,长好了才行。”崔医生耐心地给他解释。
可是,侯生福怎么养得下去啊。从这天开始,他就努力活动了,给病友们打开水,倒便盆,扫地。慢慢地,他早上开始在院子里走一走,跑跑步,帮助医生做些辅助劳动。
“小侯真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好一点就待不住了!”病友们、护士们称赞他。其实,侯生福想的是,一个战士到哪里都是为人民服务,同时,这也是为重返前线打身体基础啊!
住院的登山队伤病员们的心和山上战友们紧密相连,他们的脉搏和山上队员的脉搏一起跳动。他们每时每刻都关心着山上的消息。好消息使他们欣喜若狂,失利使他们的心情像铅一般沉重。
五月六日下午,邬宗岳副政委牺牲的消息传到医院,侯生福和病友们人人悲痛万分。尤其是侯生福,从一九六○年开始,便和老邬战斗在一起,十几年朝夕相处,彼此结下了深厚的战友情谊。邬副政委那一心为革命,一切为人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崇高思想和光辉形象,对祖国登山事业的无限热爱,对新生力量的爱护、支持,给侯生福留下了永远难忘的印象。作为这个队伍中的一员,侯生福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他向病友们讲述邬副政委的英雄事迹,决心化悲痛为力量,继续完成烈士未竟的事业。他万分激动地说:
“我离开大本营那一天,也是邬副政委上山的前一天。他的工作很多、很忙,但却很早就起床,把汽油炉生好,从炊事班要来面条和大米,关心地问我要吃什么。嘱咐我下山好好治疗,争取早日重返前线。没有想到那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啊!我一定向邬副政委学习,争取早日出院,参加战斗!”
五月九日和十二日,银鹰从首都送来的蔬菜和水果运到了日喀则,同志们也给伤病员们送来一份。大家捧着鲜红的苹果,激动得热泪盈眶,浑身增添了无穷无尽的力量。西藏自治区派慰问团到大本营去,十二日经过日喀则。自治区革委会一位同志到医院看望病号,询问了他们的病情和生活,亲切地问侯生福:“还能不能上?”侯生福坚定地表示:“能上,快让我们出院吧!”
第二次突击顶峰失利的消息传来,侯生福他们一方面为战友们惋惜,一方面更坚定了立即上山的决心。他再也忍不住了,立即去找医生,坚决要求批准他提前出院。
侯生福不知道,队党委也正在研究他出院上山的问题。这几天,一连发来两份电报询问他的病情。第四次行军队伍减员比较大,现在要重新组织队伍突击顶峰,侯生福是突击队候选人之一。医院已经开会研究了几次,但医生们都认为还需要两周才能恢复。可是时间不能等,任务又实在太重啊!医生根据山上的情况和侯生福多次表示的决心,决定给他带上一些药物,严格控制病情,同意他出院返队。
五月十六日,侯生福告别了病友,告别了为他精心治疗的白衣战士,怀着激动的心情重返前线。
他的心里憋足了一股劲。这股劲,来自毛泽东思想的哺育,来自党的培养,来自同志、战友的激励。这股劲,如滔滔的雅鲁藏布江水奔腾向前,任什么力量也阻挡不住。汽车颠簸了一阵子之后,忽然停了下来,展现在他眼前的是日夜想念的珠穆朗玛广场,广场两旁林立的帐篷。
他回到大本营,正赶上党委召集突击队员们开会,侯生福来不及卸下背包,便进了开会的帐篷。战友们热烈欢迎他的到来。指挥部的领导同志鼓励地问他:
“小侯,有决心没有?”
“有!我受党培养多年,没有为党作出什么贡献,早就等着这一天了,死也要上去!”
队长笑着说:“死了怎么上去!不能这么说。但你有一股拼命精神,这很可贵啊!”
“对,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小侯像大姑娘似的不好意思起来。
米玛扎西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询问他的病情。侯生福望着米玛扎西,心情非常激动,他选择不出用什么语言表达对米玛扎西的钦佩。憋了好一会儿,他才憋出一句话来:“老同志,干!”
两位刚刚重返前线的老战友,并肩而坐,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侯生福同志,这位坚强的共产党员,就这样挑起了最后一次突击顶峰的重担。突击顶峰的第一梯队,由索南罗布带领,十七日从大本营出发。为了让小侯多休息一天,队党委决定让他十八日随第二梯队离开大本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