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斯人寂寞
13882400000001

第1章

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4年第03期

栏目:特别推荐

编者按:《往事并不如烟》是章伯钧之女章诒和的回忆文章。作者用绵细、诚挚、隽永和富有沧桑感的笔触,由诸多片断入手,描述了共和国几位知识分子的起落沉浮。该书一经出版。即在学界、报界和读者中引起强烈反响。各媒体纷纷刊出相关介绍和评论。有人认为。《往事并不如烟》是近年最具阅读价值的图书之一。对于逝去的历史,记忆是最好的纪念。为此,我刊现选载该书的《斯人寂寞——聂绀弩晚年片断》一章。以飨读者。

作者简介:章诒和,女,1942年生,安徽桐城(夸枞阳)人。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研究员,具博士生导师资格。

聂绀弩是当代作家。许多年轻人、甚至中年人不知道他是谁。我所供职的中国艺术研究院,算是高级知识分子的一个密集点。最近和同事一起吃饭,提及聂绀弩,竞十有八不知。而知者,则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聂绀弩在小说、诗歌,杂文、散文、古典文学研究方面,取得了很高的成就。特别是他的旧体诗,形类打油,旨同庄骚,读来令人欲笑而哭,自成一格,人称“聂体”,是“异端”诗的高峰。

聂绀弩敢想、敢怒、敢骂,敢笑、敢哭。鲁迅说:“救救孩子。”聂绀弩说:“孩子救救我们。”鲁迅撰有《我们怎样做父亲》·聂绀弩写下《怎做母亲》。看过《红楼梦》的人大多不喜欢阴柔的宝钗、袭人,聂绀弩认为“不写宝钗、袭人是坏人,《红楼梦》的反封建的意义就更深。”人家学习马列,图的是政治进步·聂绀弩看《资本论》第一卷,读到少年女工自觉是女性后,常到河边偷看男工游泳的段落,能联系“王安石诗,《聊斋志异》的‘绩女’,鲁迅的文章,融会贯通,有所彻悟。”举一反三,探究“聊斋”的思想性。蹲过大牢的人,都恨监狱,聂绀弩常常怀念监狱,说。监狱是学习圣地,监狱里医疗卫生方便”,还在号子里回忆读过的旧小说,偶有所见,记在笔记簿上,居然写了一二十册。聂绀弩受胡风事件牵连数十年,数十年间不断地怀念胡风,不停地写诗赠故人:“无端狂笑无端哭,三十万言三十年(胡风因三十万言书获罪,受三十年牢狱流徙之灾)。”所有胡风分子无不憎嫌以出卖胡风为进身之阶的人,聂绀弩为其开脱,说“媚骨生成岂我侪,与时无忤有何哉?错从耶弟方犹大,何不纣廷咒恶来?”——聂绀弩种种特立独行的做派和一贯到底的反叛精神,使得自己的大半辈子在批判,撤职、监督、察看、戴帽、劳改、关押、冤屈、丧亲、疾病中度过。人生成败若以幸福快乐为标准去衡量,他是彻底的败者。

父亲不认识聂绀弩,他是母亲的朋友,而且是后期的朋友。这个后期的具体划分是在1970年前后。我因“现行反革命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服刑在四川;聂绀弩因“现行反革命罪”判处无期徒刑,关押于山西。母亲与周颖本相识,因同为“反革命罪犯家属”而骤然接近起来。相似的境遇,相近的心情,使母亲和周颖成了亲密的朋友。她们有两个固定话题。一是交换聂绀弩和我在狱中的情况,特别是在收到我二人信件的时候,要共同探究,力图解读出字里行间的全部内容。二是不断地打听消息,分析形势,寻找各种关系,商议能够营救我们出狱的良策。比如,搜集到中央近期要召开某个全国性会议的消息,两人立即分头行动,各自写出递交首长的“求情信”。然后。母亲去叩响农工中央主席季方家的大门,恳请他会见四川省省长,为我“高抬责手”。周颖则直奔民革中央副主席朱学范家中,烦劳他找到山西省负责人,能否为聂绀弩“法外施恩”。其结果,往往是石沉大海,杏无音信。

周颖的精神状态不如母亲,情绪波动,极易受到外界的影响。母亲是很理解人的,心怀悲悯的她对周颖肺肝直陈:“老聂岁数比小愚大多了,身体也不好,所以,我要先救老聂。”

感动万分的周颖老泪纵横,涕泣不止。

母亲一诺千金,有言即有行。她四处奔走,寻找机会和办法。1971年的秋季,农工党老成员、因1957年划为右派而身处困境的朱静芳,从准安乡下来到北京谋生。她下了火车,便直奔我家,希望获得母亲的帮助。住房紧窄的母亲二话不说,让朱静芳与自己食住在一起,有如家人。母亲工资一百四,她几乎每月都要拿出二三十元,偷偷塞进朱静芳的口袋,直至右派问题得到圆满解决。朱静芳1949年以前就攻读法学,划右前是山西省法院的一名陪审员,感觉敏锐的母亲觉得搭救聂绀弩的机会到了。这大概是在1971年。

母亲把朱静芳介绍给周颖。周颖看着南京来客落泊寒酸的样子,心想:连自己都要投靠别人,这样的人能管用吗?故态度很有些冷淡。但面对母亲的热忱,也碍于情面,她还是把聂绀弩的“犯罪”情况和关押情况告诉给朱静芳。朱静芳当然察觉到周颖的冷淡,但看在母亲的情分上,也看在聂绀弩的名分上,她表示愿意帮这个忙。会面的当日,周颖便向朱静芳提出去山西稷山县看守所看望聂绀弩的要求。

母亲说:“还是让老朱先探探路吧!她的盘缠由我承担。”

巧了,朱静芳从前在法院工作的一个同事的丈夫,正担任看守所所长。她表示愿意前往,并说自己必须假称是聂绀弩的亲戚才行。

三人的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茶越喝越淡,心越靠越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