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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4年第08期

栏目:中国中篇小说排行榜

我老家在四川东北部群峰簇拥的大巴山区,我们落脚的这面山名叫老君山,村子悬在山腰,海拔千余米。山下有一条浩荡的大河,河对面是杨侯山,许朝晖的家就在杨侯山的腹部,那里有一所村小,叫石船小学。她爸从部队复员回来后当了教师,但没在石船教书,而是派到我们村的鞍子寺小学当了校长。站在鞍子寺的操场上,可以望见许校长家门前那丛水竹林,也可以望见他家做饭时升起的炊烟,但要回去一趟,则须把一个“U”字形从头走到尾,这没有大半天工夫绝对不行。当地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两家相隔一条河,打情骂俏任吆喝,要想过去亲个嘴儿,哥你莫怕走断脚。”

许校长家很穷,按村民们的说法,穷得“舔脚板”。猫舔脚板是为了洗脸,人舔脚板,就是吃脚板上沾带的猪屎牛粪——这是穷得没办法的意思,也是穷得绝望的意思。但许校长似乎一点也没绝望,他从家里背到学校来的粮食,不是红薯就是南瓜,但他吃得津津有味,每次吃罢,我们都见他嘴唇湿润,鼻子里喷着热气。当时的鞍子寺小学,加许校长在内共有三个民办教师,老的姓吴,少的姓江。吴老师和江老师都不是我们村的,家境很宽裕,他们不仅把大米带到学校来,还经常吃肉,如果肉断了顿,就到我们村里去买狗。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养狗,有的还养了两三条,只要出高价,吴老师和江老师总能吃上狗肉。贫富的悬殊使三个人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个灶。许校长一灶,两个教师一灶。这里的“灶”是合伙的意思,其实学校只有一眼灶,墩墩实实的土灶,被一间破破烂烂的木屋围住。每次做饭,吴老师和江老师都率先抢占位置,许校长从不说什么,不过他也有怨气。他有怨气不是因为两个教师总是抢占厨房。而是他们炒肉时留下的香味,在灶台边久久不散,仿佛故意折磨他,让他心里怨自己太穷。

有一阵,许校长工作忙不过来。就跟两个教师达成协议,合伙开饭。既然合伙,柴米油盐就称斤论两地平均支出。这可苦了许校长,他再不能全交粗粮了,全交粗粮人家就不跟他搭伙。更让他苦恼的是。轮到他做饭时,加菜油只是有那么点意思就行了,可吴老师和江老师就要抱怨,说老许,这到底是猪草还是人食?有时甚至愤愤然地把干巴巴的菜叶倒进潲水桶,自己重新炒,随便炒份小菜都加半铁瓢菜油,满满当当的一壶油,没多久就见了底。关键是他们还要吃肉,但许校长交不起肉,他不交肉,两个教师也忍着不吃。许校长半年不吃肉也很精神。两个教师却熬不住了,忍了一段时间,就自己带肉来吃,当然不放在公菜里,而是单独做出来埋进两人的饭碗底。许校长闻到了肉香,也看到了他们从碗底下迫不及待地抠出肉片送进嘴里,但他装着没闻到,也没看到,三扒两扒把饭吃完,就走出那问木屋。他往往深深地吸一口气,他吸进了油菜花的闷香或者成熟稻谷的清香,有时还有农人烧庄稼秆的烟味。这些气味很快让他忘掉了吴老师和江老师碗里的肉,忘掉了他们吃肉时油汁从嘴角边流出来的样子。

许校长不吃肉却还是那么精干,他在部队当的是仪仗兵,身坯高大挺拔,我们从没见他把手反剪到背后,也从没见他站着或坐着时把腰塌下去。

然而,三人合伙不到一个半月,到底还是分了灶。

分开的前一天,他们去乡上领了工资,回学校后,吴老师对许校长说。老许。今天领了钱,就奢侈一回吧。许校长问怎么个奢侈法。江老师说,我从家里带来了两斤酒,可惜没肉,喝酒不吃肉,酒也就白喝了。许校长说,那怎么办呢,我也没有肉。吴老师说,我们知道你没肉,不过没关系,可以进村买嘛。许校长的脸涨得通红,他是在愧疚,对家人的愧疚。这段时间。他的脸上经常出现这种颜色,特别是当他吃着用很多菜油炒出的青菜萝卜时,这种颜色就很久不退。吴老师开导他,说老许呀,人活一世,不要把金哪银啊看得太重,该用就用,用了还会来的,不用它永远不会来。是吧?这种话许校长并不乐意昕,它的意思等于是说:你这辈子就是一副穷相,想靠节约致富,没门儿。许校长为争口气,脖子一梗就同意了。放学后,三人走进村里去买鸡。穷得舔脚板的许校长也舍得买鸡吃了,让村民感到格外新鲜。问了十余家,不是鸡太小,就是母鸡正下蛋。许校长说既然这样,就以后再说吧。这时候,不知哪个村民点拨了一句:符代珍家里有只大公鸡,四五斤重呢。

符代珍是我母亲,我们家的确有只大公鸡,但我母亲不愿意卖,说什么都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