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校长说,嫂子,我们出市面上的价钱,你为啥不卖呢,都说鸡要涨价,我看至少要等十天半月才涨得起来呢。母亲笑道,这只鸡我都喂一年多了,十天半月还等不起?两个教师听出许校长其实是在劝说我母亲不要卖鸡,非常生气。吴老师说,谁说鸡要涨价?邻近几个乡镇都发了鸡瘟,鸡瘟是跟风走的,马上就要传过来,十天半月后别说涨价,怕是送人也没人要。这消息我母亲今天上午就听说了,尽管消息明白无误,但母亲还是不卖。三人无奈,只好走了。他们刚出脚。母亲就捧出一把玉米,并把街檐下的碎石子儿混合在玉米里,给那只大公鸡吃。吃了一阵,母亲撒腿就往外追。我们家离学校有二里多地,母亲追到半道才把三个老师叫住了,母亲撩了一把额上的汗,很是委屈地说,算了算了,就卖给你们吧,谁叫你们是娃的老师呢。
回来,鸡早把那堆玉米加石子儿吃得精光。嗉子硬如卵石。江老师先把鸡提起来,见那么重,乐呵呵的,又传给吴老师,吴老师一样乐。接着许校长接了过去,许校长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摸鸡嗉子。许校长咧了咧嘴,脸又涨得通红,说,这鸡……好肥。
许校长摸鸡嗉子的时候,母亲的眼光拧成了一条绳,待许校长的话出来,她就笑逐颜开了。母亲是感念许校长没把她点破,一边给鸡过秤一边说,许校长,听说你家女子很不错呢。
许校长的脸不再红了。说到女儿,他立即忘记了自己是在奢侈,忘记了自己正遭到鸡主人的暗算。他开始以故作谦虚的口气滔滔不绝地谈起他女儿。其实他女儿我早听说过,知道她跟我读同一个年级,知道她的成绩好。我们那时候经常举行全乡统考和单科比赛,每次我都发誓拿全乡第一,但每次都有个叫许朝晖的人磐石一样压在我的头顶。我开始不知道许朝晖是谁,以为是个男生,后来才听说是许校长的女儿。我比不过一个女生,一度让我很泄气。但母亲安慰我说,人家有她爸每周回去指点,你有啥想不通的?你爸虽然识得些字,可他长年累月在外面打工。管不了你,你已经很不容易了。今天我母亲又这样说,她说许校长,要是我们家也有人给娃指点,你女子不一定考得过他呢。对此,许校长当即否认了,他说自己根本就没给许朝晖指点过。没时间啊。许校长说,砍柴的活,犁田耙地的活,都给我留着。我还没进家门,干不完的活就埋到脖子上了,哪有时间指点朝晖啊。
他这样一说,不仅我母亲不高兴,吴老师和江老师也不高兴,尤其是江老师,因为他正教我。许校长说到兴头上的时候,江老师拦住他的话头说,老许。我先把钱垫付了,回去再结账行不行?可是许校长根本没听江老师的话,他还在说他的女儿。他说我们朝晖没别的,关键是她把读书当成快乐,这让我太满意了。她才多大年纪啊,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父母让我念书,我就像喝黄连一样呢。说罢许校长嘿嘿地笑。母亲见说到许朝晖的年龄,就问你家朝晖今年多大?母亲的心思我明白,她这样问,是想让我从年龄上把许朝晖比下去,因为我在我们村里发蒙算早的,而且中途从没留过级。
当许校长说出他女儿的年龄之后,母亲顿时泄气了。
许朝晖比我小了整整两岁!虽然她跟我读一个年级,却比我小了整整两岁!
泄了气的母亲反过来指责我:你看看人家!
即使母亲不这样说,我自己也羞愧得耳根发烫。但我暗想,反正还有一年就毕业,到时候看谁能考进县里最好的学校。
江老师付了钱,他们就把鸡提走了。母亲好像是因为占了老师们的便宜,心下不安,就装了大半篓子土豆,还从屋梁上剪下一串干辣椒,让我背到学校里送给老师。母亲说,鸡肉炖土豆,再撕几个干辣椒进去,昧道特别鲜。走在野花怒放阒寂无声的山道上,我想母亲这是何苦呢,给鸡喂的东西,绝对值不了五毛钱,可这半篓土豆加一串干辣椒,几块钱都搭了进去。到学校时,见许校长蹲在灶房外杀鸡,他即使蹲着,腰板也挺得笔直,他仿佛时时刻刻都在向人们提示:我是仪仗兵出身。看见我,许校长说,天都快黑了,你来学校干啥?我把母亲的话转述了,许校长很高兴,忙把篓子从我肩上接下来。这过程中,吴老师和江老师出来了。他们已经听到了我的话,也很高兴,但他们说,既然背来了,就收下,只是不能白收,必须付钱。我当然不能收钱,手插进包里不停地往后退。江老师摸出一张五元的票子,严肃地对我说,拿着,够不够就这点儿了。吴老师过来搂住我说,听话,把钱拿回去,告诉你妈,她的心意我们领了。这时候,江老师举着票子走到我面前,我猛地挣脱吴老师的胳膊,把篓子里的东西往地上一倒,就急忙跑下了土坡。
回家后,我把经过告诉了母亲,母亲问道,他们给钱的时候,许校长怎么说?我说许校长没吭声。母亲叹了口气:许校长就是不会做人。母亲的话代表了我们村多数人的意见。尽管大家都知道许校长书教得好,也知道他最有责任心,可就是很难找到一个人喜欢他,哪怕是他正在教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