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彻底分灶,就是因为吃了那顿鸡肉,其中的原委,过了十多天我们才知道。那天江老师进村来找我邻居下棋,我也去了。棋盘还没铺开,江老师就说到了那天吃鸡肉的事,只说了半句自个儿就笑得前仰后合。他说那天鸡肉刚下锅,三个人就开始喝酒,其实就是他和吴老师劝许校长喝酒。许校长酒量不大,但他没改军人性子,劝他喝他就喝,而且是老老实实地喝。吴老师和江老师却只沾了沾嘴皮。许校长空着肚子喝了半斤左右就不行了,当即倒了下去。他倒下去不久,鸡肉也熟了,于是两个老师就着炖锅,从从容容地啃,几斤重的鸡肉啃了个精光。收拾了碗筷,许校长还没醒来,他们想把许校长搬到他房里去,但他个子太大,搬不动,也就只好不管他,关了厨房的灯,各自回屋睡觉去了。
许校长是后半夜醒来的。江老师说,他起来上厕所,看到厨房的灯亮着,就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口前张望,他看见许校长低着头,正捧着一碗土豆在吃。
讲完江老师又说,老许不把他女儿带到鞍子寺读书,说是因为他女儿放学后要做家务,其实是怕我和吴老师教不好。哼,教得好教不好,幸好不是他说了算,幸好有学生为我说话!言毕,江老师亲热地拍了拍我的头。我当时想,要是母亲不让我送土豆去,许校长醒来后吃什么?
散伙之后,许校长上街请人为他敷了个土炉。从此,他把锅碗瓢盆包括土炉都堆放在自己那间窄小的寝室里,做饭也是在寝室门外。为什么不早用这办法呢?许校长一定是这么想的。他终于能够单门独户地开伙了,为此,他觉得很幸福。
那年秋季,我进入毕业班,许校长成了我的老师。与此同时,许朝晖成了我们班的插班生。
江老师说许朝晖以前不来鞍子寺读书,是许校长怕他和吴老师教不好。现在看来像真有这么回事。
报名的前一天我就听说许朝晖来了。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说真的,我早就希望许校长教我。我曾经在教室外面听过他朗读课文,他读课文的时候,虽是挺拔着身姿,声音却起起伏伏,很有感情,不像吴老师和江老师,尽管手舞足蹈,念出的句子却干瘪瘪的——可是,他为什么要把许朝晖带来呢?许朝晖在对河的时候,就压得我窝窝囊囊的,现在跟我在同一个班,我恐怕连气也喘不过来了。我在黑暗中想像着许朝晖的样子,包括她的长相和写字的姿势,可想了大半夜也想不明白。直到鸡啼二遍,我才转而给自己打气:许朝晖算什么,我一定要把她比下去!
谁知道,见到许朝晖的第一眼,我就不想跟她比了——她太漂亮了。不想跟她比的理由是因为她漂亮,这听起来有些古怪,但当时我的确是这么想的。她虽然比我小两岁,个头却跟我差不多一样高。她的脸很圆,眼睛水汪汪的,头发松松散散地垂着。她最漂亮的地方就是她的头发。我们那地界,女孩子的头发一旦长过耳根。好坏都要弄成辫子的,但许朝晖的头发已经齐肩了,却没编辫子,风一吹来,发丝自由飘动。最招惹人的,是她的头发随风乱舞,她却并不理会,直到山风止息,她才把遮住眼睛的部分往旁边一撩,露出好看的额头。
正式上课那天,许校长就让许朝晖跟我坐一排,他的意思是让两个成绩好的互相促进,但对这种安排,许朝晖和我似乎都并不太愿意接受。从她的眼神看出,她也早就把我当成了竞争对手,我们都不希望与自己的竞争对手靠得太近。但不管怎么说,两人还是坐到了一张桌上。坐到一张书桌上我与许朝晖根本就没有交流,她对其他同学很柔婉,很亲切,在我面前却十分傲慢,似乎也不愿意正眼瞧我。有时候,许校长在黑板上写出一道题,先不讲,而是让同学们相互讨论——其实也就是让我和许朝晖讨论。班里共有十二个学生,老实说,除了我和许朝晖,其他人想考上重点中学根本无望。如果上了普通中学,想凭读书走出大山的路基本上就断了。既然如此,何必去花这个冤枉钱?我们那里的人大多是这么思考的。因此班上那十个同学和他们的家长,几乎都在算计小学毕业后到底是出门学手艺还是回家种田。对许校长的用意,我和许朝晖都一清二楚,我也曾试图跟她讨论。但她披散开来的头发总是遮住她的脸——我只好作罢。
正如许校长所说,许朝晖把学习当成一件十分快乐的事情,有好几次,我看到她演算题目的时候,竟然对着题目偷偷发笑。她好像把那些题目当成了有生命的东西,题目在跟她捉迷藏,而她的任务,就是把谜底揭穿,让题目乖乖地投降。
上了一个月的课,许校长进行了语、数两科单元测验。测验的结果是许朝晖两科成绩都比我好。她的卷面没有任何一点污迹,一步紧接一步,就像水往低处流那么自然。见到这样的卷子,就如同裁判见到美丽舒展的俄罗斯体操运动员霍尔金娜一样,第一感觉就想给她打高分,何况许朝晖的解答完美无缺。说真的,我都差不多要服输了,差不多认为自己真的不如许朝晖了。
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我很快发现了许朝晖的弱点,她之所以常常比我考得好,是因为她比我细心。跟我相比,她的反应说不上快。单元测验之后,许校长总是抽许朝晖上黑板答题,有好几次。她都用小小的手握着粉笔,老半天才写出一个字。这期间,许校长走到我旁边来,他看见我很快就把那道题明明白白地做出来了,可他女儿还没完成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