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可那天对小侯撒了谎:她匆匆离开“云梦山庄”,不想参加马上要举行的婚礼,并不是急着回去发稿,也不是总编叫她,而是来自某一位重要人物的召唤。
那召唤只用一个手机短信的形式发出,虽然短,但因其内容,因其发信人的身份,使得她不得不放下一切,心急火燎地赶去。
发信人当然不是自己而是由他的秘书代发的,那信也很短,只两行:“祁书记让你马上到‘六〇三’来,有要事。”
祁副书记的召唤虽然不令她特别惊讶,但她还是未能猜出这召唤的背后的真正内容。因为通常特殊内容的重大新闻稿,都是由宣传部审核下发,由党报H市日报编排后统一发稿,她们的快报只需据内容简要摘编,而这些文字和内容都无需她操心,她的顶头上司快报主编就包揽了。需她亲自操刀的,往往是配合重大新闻的专题和重要人物的专稿。作为市委分管政法的这位祁副书记的召唤,在宁可来说感觉非同一般,她猜想着这这那那的可能,但是,毕竟像他们行中人戏称的,她“不是H市土著”,对那些根根梢梢相缠的人事纠葛和关系,她并不熟悉。
人已经到了市委大院的电梯前,她也没有想出个头绪。
宁可在大学里就读的是新闻系,却是个业余的建筑和摄影爱好者,若不是高三分班的阴差阳错,她报考的第一志愿肯定是建筑设计。自从调到这座城市起,她就被这座海滨城市的一些新旧建筑迷恋,乃至对这座城市也有了更多的好感。
九十年代初,她在复旦毕业到京城的媒体单位实习时,大报社的一些记者站甚至中央电视台,还有母亲的南方故乡,都曾对她张开大门,要留她、愿招她、想“挖”她。她在首都的两家大报社相继工作了五年,一直顺风顺水,到H市,是自愿报名领导审批到基层锻炼的,时间是两年。这种“锻炼”可能就意味着回去后的重用和提拔。可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不但当初“挖”她去的这个H市快报不想再“放”,到H市后,她自己也不想走了。与其说是私人生活问题是她不愿回去的原因之一,不如说,是因为她对这里的迷恋。当然,一个人在H市,有时也令她深感寂寞,特别是闲下来想念父母和女儿夕夕时。每当这时候宁可觉得三十二岁的自己已经老气横秋,可奇怪的是,周围的人,甚至包括那些比她年轻许多的男子,在他们眼里,宁可不但是个出众的风采照人的年轻女子,且比许多更年轻的女孩多了许多成熟的妩媚。
就在宁可一面急着赶路,一面注意到了仅仅数日没来这地段,而今又显而易见看到了几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又有一番新姿时,她仍然不失时机地多望了几眼,那个在她心中盘桓多时的想法又一次突然而至——她觉得要实现这个愿望,今天可能是个机会。
于是,在走近“六〇三”的房门时,她就觉得等祁副书记与她谈完事后,她可以顺便向这位大领导提一提那个愿望,据她估计不是不可能的,常委们经常一起开会,起码,他可以向直接管事的另一个常委——分管新闻宣传的副书记或部长建议。
这样一想后,她就满心轻松,将适才因赶路和猜测引起的紧张丢到了脑后。
“哎,路上堵车吧?肯定是这样,从‘云梦山庄’到这儿可不近。”祁副书记在让秘书给她端上一杯茶后,又细心地推过了纸巾盒,“你赶得很急吧?不慌,先落落汗,喝口茶。”
宁可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定是汗珠涔涔的,很狼狈。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就是,我去时没开自己的车,结果……”
祁副书记好像没耐心听她的解释,径直问:“‘云梦’那里客人很多?”
“您想想,会少么?哎,祁书记您怎么不……”宁可总算将问话缩了回来,她觉得自己往往就在这种地方犯傻。一个纪委书记能随便去参加一个企业家商人的婚宴吗?在这种事上,哪怕他于津生再牛再是钻石王老大也不行。她想说:祁书记,不好意思,我忘了你与他们是不相关的……接着又想,说这些犯傻而不必要的话做什么呢?算了!
“嗯,宁可同志,本来,应当由你们的主管领导来找你谈谈,不过,现在先不说吧,我今天要问你的,还是与于津生有关的事……”
“与于津生有关的事?”
“对。你一定还保留着以前写的关于于津生的那篇报道吧?我们都知道你那篇报道写得很轰动,哦,你采访他的时候,他有没有同你说过有关他私人的或者其他方面的事?有没有那些他让你保密或者你认为需要为他保密而没有写出来的……”
“有关他私人的?没有写出来的……”宁可惊讶而失神地重复着自语。是的,猜想过种种原由,预想过她自己渴望的采访计划,她就是没有想过今天的召唤与那个——与在那边热热闹闹地举行婚礼的于津生有关。
若不是一种特殊心情特殊因由,今天,她是断断不会去云梦山庄的,更不会去参加那场婚礼,不单单是不想去凑那份热闹,关于这层意思,此前,她已经婉转地向于津生表示过了,若不是事先她接到他诚恳地要她参加婚礼的电话……可这些纯属个人交往的细节,有必要跟纪委书记说吗?
宁可的脑海旋风地卷波起浪。是的,祁副书记问的是三年前那场已经算得久远的访谈……于津生的未能尽吐的私事?他是向她吐露过吗?还是她在经意和不经意中忽略和遗忘?
“对,宁可同志,我现在可以向你透露一点,于津生与一件至关重大的案件有牵连,疑犯最近已经落网且已招供,于津生他难脱干系,至于牵连到什么程度……现在还不好下结论。当然,我们考虑到他现在的……嗯,他可能也不会马上痛快交底的,不然又何至于瞒到现在……再是,他是非党人士,新冒出来的知名企业家,社会影响又这么大,所以,我们想先从侧面对他展开调查,你今天到我这里来的事,一定要严格保密……”
宁可只觉得一颗心怦怦地跳,她惊讶得无以复加。但是,还没等她回过神来,祁副书记桌上的电话铃急骤地响起。
只半分钟,祁副书记就接完了电话,他向宁可说:
“于津生跳楼了!就在刚才……”
宁可又一次在来路上疾走如风。
人在疾走,脑海里也如飓风扫荡,只觉得昏乱、混沌,混沌、昏乱,一切都在被搅翻,一切都在被打乱,一切杂乱的画面、一切不堪入目的场景、一切她所痛恨或早就忘却的影像、甚至是难以启齿的胡思乱想的狂念,现在都像被魔法召唤,齐集一起,互相碰撞……
迷茫之中,她甚至都不知现在她要做什么,她是在做什么。幸亏中枢神经总算还起着作用。她就这样走出了林荫道、出了市委大门。
出门最初的一刹那,她甚至对着门口的警卫愣怔了好几秒钟,她不知道自己眼下是进门还是出门,如果出门是要到哪儿或者先到哪儿去。
要找几年前的那张报纸是容易的,报社的电脑资料库很容易就能检索出来。即使她现在手边没有,父亲那里肯定会有。因为,父亲是她唯一而忠实的读者,只要发表了比较有分量、她也自认还可以的报导或特写时,她会将这报纸给父亲寄去一份,有时就干脆去个电话让父亲注意一下自己去买一份或找一份。父亲那里肯定会有刊载那篇文章的报纸。但是,要来那张报纸也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宁可现在要找的,不是那已发表的轰动一时赢得许多口碑的“文章”,而是那份底稿——她清楚记得那时她还没有用电脑,而那篇底稿,她是用那种往好处说是蝇头小字而实际是只有她自己才会看得懂的“鬼画符”草就的。
那篇“鬼画符”,记录了她最初的采访。
虽然是“鬼画符”,但有着无数真实,最大的真实。包括采访对象的一举一动,包括她自己当时一闪而过的感触和心情……来不及写下就画,所以她的记录稿往往也有一些信手涂下的各种记号和符号的图画,那是只有她自己看得懂的图文并茂。
如果不是当初的激情,如果当初能预知或稍稍想象他今日的结果,她还会那样记录他吗?那么热情而恭敬地记录这个叫于津生、这个被她一门心思认为的企业界精英吗?她还会那么热血沸腾地描摹这个现在已经可耻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可能要不了多久就会被送往太平间火葬场的男人吗?
于津生果然也“犯事”了?他能“犯”多大的“事”呢?与“疑犯”有牵连,“疑犯”又是谁呢?
他怎么就突然要去寻死?一个人要是到了死都无所畏惧无所谓的地步,不管怎么说还算是个勇敢的人吧?起码,他有这份不怕死的勇气。
那么,他到底因为什么非死不可?他是陷在哪张罗网里了?
换一个角度想想吧,宁可,你就是找着了那个记事本,难道就等于揭开了于津生之死的奥秘?你为什么要对那个本子如此感兴趣?那个破本子,可能什么也没有,既然都已过去这么多年了,难道那个本子里会记着破解于津生秘密的密码?祁副书记刚才只不过是一个不经意的提示,他也没有对他下定论,你就如此惊惶失措,说穿了,还是因为这个提示,触及了你自己心中的一个隐痛,触动了你与他曾经有过的那点关系,一点鬼祟而不可对人言的隐私……
怎么搞的,出租车这么难拦?怪不得市民对交通意见最大,看来市委市政府不抓紧解决这个“行路难”,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了……看,一辆又一辆,就没有空车!刚才要是开着自己的车来就好了!
啊呀呀,怎么搞的?她真是昏了头了?她不是开着自己的车来到市委大院的么?是的,是的,今天下午她没开车到云梦山庄,后来出来,是先打的回到单位,再开了自己的车到市委,都怪自己心乱如麻,她竟然压根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市委大院的了!这么说,她还得走回去不成?先回到市委大院停车处去找自己的车子!见鬼!真见鬼!
手机再次响了。是母亲打来的!
“我是宁可。哎,妈妈,我在路上。这儿很吵,刚才我都没有听出你的声音。你说……什么,夕夕得了肺炎?连续三天高烧?我?回来,是的,是的,我应当回、回来回来,我这就……”
急得头发梢都会着火的宁可,终于看见对面闪来一辆出租车,是空车!
她疯了似的招手,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突然,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道强光猛地一闪,一辆红色的车子,像突然射来的一团火球,在尖厉地发出刺耳的声响的同时,将宁可重重地撞在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