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夏丽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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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夏丽英给罗小刚织的毛衣是全身波纹花样,织两行就交叉倒针,是那种织起来难度比较大的针法。有人问她:“丽英,你这是给谁织毛衣呀?这么好的毛线,又是这么漂亮的花样。”她头也不抬地说,是给亲戚织的。反正一年四季,她手里的活计从没断过,谁也猜不着这件毛衣是织给罗小刚的,而且还是她自己花钱买的毛线。平时连一分钱都舍不得多花的夏丽英对一个男人却如此慷慨,这还不包括她偷偷摸摸给罗小刚带饭的事情。这要是说出来,谁会相信呀?当然,罗小刚也不是没给夏丽英买过东西,他不是个小器的人,只是他这人花钱大手大脚,那点工资不够他折腾。他送过夏丽英一块玫瑰红的真丝纱巾,正宗的苏州产,捏在手里,轻飘飘,如云似雾,别提多漂亮了。夏丽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对着穿衣镜,举着纱巾左缠右绕,试来试去,但出门的时候,她就压在箱底了。她想着等他们结婚那天,可以把纱巾罩在头上。因为依照当地风俗,新娘子出嫁,头上要盖红盖头。

秋天,枝头树叶一片片凋落,大雁南飞,罗小刚的录取通知书也来了。临走,海誓山盟的话说了一大堆,他拥着夏丽英,信誓旦旦:“等我毕业了,我们就结婚,你千万要等着我。”说这话的时候,我们不要怀疑罗小刚的真诚,只是他的承诺在渺茫时空中分量轻得像一股烟、一阵风,抓不住,靠不实。我们有什么理由相信他的话呢?但是夏丽英就信了,她泪眼婆娑地望着罗小刚,叮嘱他:“你自己要注意身体,别忘了给我写信。”她坚定不移地相信罗小刚会回来娶她。她想,我们都那样了,他怎么可能不要我呢?都那样了,都那样就怎样了?现在回过头看夏丽英,她真是傻得可爱。

罗小刚穿着夏丽英织的银灰色高领毛衣外套,光光鲜鲜迎接新生活去了,留下夏丽英痴痴地惆怅。树叶落尽了,清洁工人把落叶扫成一堆,点燃,她望着那些被烧掉的叶子,感觉自己就是那堆枯枝败叶,呼呼的火焰灼痛她的心。

夏丽英为避免厂里有心术不正的同事偷拆罗小刚的来信,她让他把信直接寄到家里,这样单位的同事看不到罗小刚和她再有联系,便问:“小夏,罗小刚考研究生走了,他还回来吗?”

夏丽英说:“他回来不回来我也不清楚。”

别人出于好奇,再问:“那你们的关系怎样了?”

“我们只是相处不错的朋友。”夏丽英说这话的时候,伪装得面无表情。

大家便猜测他们分手了,背后纷纷议论:“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大学生哪那么容易和咱普通工人一心一意?夏丽英八成被那小子蹬了。”最高兴的莫过于当初没有把罗小刚追到手的那些姑娘,如今个个幸灾乐祸直等着看夏丽英的笑话。可是,她们从夏丽英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她一如既往,面容澹定,表情自然。她们不禁暗想,难道这两人真的只是相处不错的朋友,根本没有上升到谈恋爱的高度?这么一想,她们又觉得扑了空似的无趣。罗小刚从分配来东方电石厂工作到考研究生离开,掐头去尾,不到一年。没多久,这个人就在大家的心里淡漠了,渐渐的,他们甚至记不起厂里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大学生了。

罗小刚给夏丽英的信在一年之后才彻底断的,先前是一周一封,渐渐地一个月一封,再以后就越来越稀少了。夏丽英的心便在这日渐稀少的信件中缓慢地醒悟过来,罗小刚和她已经是两条路上的人了。他们是两列背向而驰的火车,越走越远,再也无法汇合。她绝望地怀揣着这些信件,就像抓着一根救命的稻草,但是她知道,她抓不住了。隔了这么远,她拿什么去抓?她甚至连一封缠绵动人的情书都不会写,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罗小刚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有一天,终于音讯全无。到了这时候,夏丽英反而平静了,失去罗小刚的过程绵延得太久,就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早在拉弓之前就断了,她的惶恐、思念、忧伤和痛苦已经在等待中消磨光了。她把那些信件一股脑儿扔到火盆,它们熊熊燃烧的火焰已经无法灼伤她的心,她望着蹿得高高的火苗,哀而不怨。她差一点连那条真丝纱巾也扔到火堆里,但是,她没有那么做。

于是,就连夏丽英也以为,她忘记罗小刚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谈及婚嫁,罗小刚就不请自来。他固执地盘旋在她的脑子里,他雪白整齐的牙齿,他风度翩翩的举止,他的微笑,他有别于普通工人的言行……这一切都使那些出现在她视线里的男人黯淡无光,他的光芒盖过了他们,他潜意识地左右着夏丽英的择偶标准。

知根知底的人只道夏丽英早些年和厂里一个小白脸搞了几天对象,再说了,谁年轻时候还没有几天风花雪月的故事呢?他们何曾知道,这段深埋的恋情却是她心上的一抹疤痕,而且这伤口经年不愈,不碰不觉得疼,一碰就鲜血淋淋,触目惊心。

夏丽英出嫁那天,依照风俗,她的大弟弟把她背到了接亲的轿车里。闹哄哄的嫁娶队伍里,没有人知道,她头上盖的红纱巾是罗小刚送给她的。纱巾遮住了她哭红的双眼,纱巾带着她结束了28年的闺阁生活,从此为人之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