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天涯》2016年第02期
栏目:小说
张方敏进弄堂也没下自行车,两条又长又结实的腿从热裤底下探出来,擦着地滑过去。她自以为车技高超,车把几乎撞进手捧饭碗在门口聊天的二号老太的怀里,老太惊得险些摔了碗,冲着张方敏的背影喊:“心急慌忙,一点不像女小偎!”
弄堂外的蝉声静了一静,又攒足了劲头似的哗然响起。
张方敏在六号门口轻盈地跳下车,一扭车把,连人带车往门内走。她已经瞥见自家门口的小饭桌上摆着四菜一汤:炒螺丝、红烧带鱼、空心菜、扁尖冬瓜汤。肚子随之咕噜噜作响。这个点大多数弄堂人家都已经吃过午饭,张家照例要等她这个独生女从暑期英文加强班回来。她穿过六号楼下幽暗的走道,把车停在楼梯底下放杂物的位置。旁边是她家和楼下合用的厨房间,奇怪的是这会儿一个人也没有。厨房没有窗,二十五瓦裸灯泡幽幽地泛着光。
她甩掉汗津津的跑鞋和袜子上楼。赤裸的脚底接触到旧而干净的木头楼板,有种惬意的清凉。张方敏走得像猫一样轻。还没等她靠近关着的房门口,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语声,是个女人的尖嗓门。
张方敏把耳朵贴到门上,听见尖嗓门嚷道:“你讲啊,我哪一点做得不够好,哪一点亏待过她!”
爸妈又吵架了。要么是奶奶又挑了什么刺,要么是妈妈莫名地心头火起。张方敏上小学的时候就知道了,吵架其实不需要理由。她现在高二升高三,长大意味着麻木,所以张方敏放弃了进门的打算,重新蹑手蹑脚地下楼。看这架势还得吵一会儿,奶奶此时多半在隔壁弄堂搬弄儿媳的不是,这一招也厉害,武侠小说上叫作“隔山打牛”,毕竟妈妈就是从隔壁弄堂嫁过来的,那边有外婆、舅舅和其他熟人,奶奶的抱怨会以光速穿过巷尾,再透过一座座破败的两层楼折射回张家所在的弄堂。
奶奶和妈妈磕磕绊绊这么多年,要说起因还在张方敏身上。她本来叫张敏,等到报户口的时候,妈妈却说应该随她姓方。奶奶当然不干了。爸爸夹在他的母亲和妻子之间左右为难,最后说好吧各取一字,就叫张方敏好了。
张方敏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每当别人知道她的名字怎么写,总是心领神会地点头:“哦,你爸爸姓张妈妈姓方对吧?”
少女张方敏每逢这时就绝望地想,我的名字真是一点内涵也没有。
她出了六号向左拐,这条只有一个开口的弄堂呈倒过来的L字形,短的一端是九号到十一号。每个门牌号基本都住着一两户人家、老中少三代,当年父母辈的人一起经历“文革”和上山下乡,有些人直接弄堂内部联姻,也有人引进外援,像张爸娶了张妈。所以如今和张方敏年纪相仿的男女有六七个之多,他们念过同一所小学,如今分道扬镳,散落到高中、职校和技校。人的未来大致由学校决定,所以张家爸妈心里是不大看得起弄堂其他小孩的,毕竟张方敏读的是区重点,明年肯定能考上一所好大学。
张方敏没有此类等级观念,她最好的玩伴是住在九号的程勉。程勉比她大三岁,因为复读过,只比她高一级,刚从职校毕业。她过了拐角来到九号门口的时候,程勉的姨婆正在楼下厨房炒菜。九号的一楼大半是别人家的,被租给饭馆,门开在后马路上。靠弄堂的程家厨房贴着饭馆的后厨,像火炉一样热,张方敏很佩服程勉姨婆不怕热地站在这里。带点儿刺激的香气钻进张方敏的鼻孔,她看见锅里翻炒的是螺蛳肉和韭菜,肚子又叫了几声。
想到自家做好的饭菜摊在那里没人吃,她有点懊恼。老太太注意到她站在门外,扬声说:“小敏啊,勉在楼上。”
老太太讲上海话,“敏”和“勉”都被她含混地发成“米”的音。自打张方敏有记忆起,老太太就管她叫“小米”,管自家孩子叫“米”。老太太比她奶奶和外婆老多了,头发一根不剩地白了,也不染。但她的皮肤却没有多少褶子,皱纹浅浅的,老人斑也是淡淡的黄,散落在白皙的脸上。张方敏觉得老太太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美女。
程勉据说是收养的孩子,也不知为什么,老太太教他管自己叫姨婆。
张方敏也跟着喊姨婆。其他同辈人都喊作“程勉姨婆”,她嫌长。
她叫了声姨婆,老太太侧转身子让出一条道,她挤过炙热的厨房,蹭蹭几步爬上程家的木头梯子。梯子又陡又窄,比张家的楼梯难走多了。七十多岁的姨婆每天在这里上上下下,简直是奇迹。
二楼的房门开着,明晃晃的天光从正对着房门的大窗照进来。夏天的正午,弄堂居民一般都会放下布帘或细竹帘遮蔽热气。程勉侧对着门,赤着上身坐在小板凳上,膝上搁着木头画板,正在那儿窸窸窣窣不知画着什么。他右手边靠窗的八仙桌上堆着各种漫画杂志和废弃的画稿,窗台外头是楼下饭店的屋顶。程家外婆在那儿摆了一堆种着花草的盆盆罐罐,是些张方敏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尤为显眼的是一丛丛茎叶挺拔的黄花,在烈日下不怕晒地昂着头。
张方敏径直走到挨着桌子的大床凉席上坐下。这是程勉姨婆的床。屋子太局促,三只叠放的樟木箱占据了八仙桌另一头的空隙,箱子旁边是五斗橱,这边的床尾有只黑漆雕花的巨大梳妆台。程勉的小床在进门的右手边。张方敏知道,他夏天不睡那儿,而是拉张竹床睡在外面屋顶上,图的是凉快。
张方敏说:“有画完的故事吗?给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