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夏日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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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程勉吃了一惊,他太专注,这才发现屋里多了个人。他抬头看向高踞大床的张方敏,她荡下来的小腿离他很近。程勉有点窘,起身拿了件白背心套上,打开落地电扇:“还没有。我在画一个新故事。”

张方敏隔着电扇呼呼的响声说:“上次那个呢?”

她还记得上次的故事是关于树精的。树变成了女孩子,或是女孩子变成了树。程勉不太有编故事的才能,也很少具有完成一件事的耐心。

果然,程勉说:“没画完……我觉得那个不够好。”

程勉最近转成正式工了。之前一年的实习和上班是一样的,只是收入少得可怜,转正意味着他可以拿出一部分工资给姨婆。用弄堂邻居的话说,姨婆算是“出头”了。程勉在浦东的一家商场站柜台,做一天休一天。他家吃饭这么晚,也是因为程勉下班回到家已经半夜了,第二天会睡到中午。四五年前,左邻右舍的大人乃至张方敏他们这些玩伴,都以为爱画画的内向男孩程勉将来肯定读艺专。他确实考了美术中专,但没考上,只好再复读一年,最终念了商职校。

程勉在第一次中考失败后告诉张方敏,他考试前问过姨婆自己能不能考上。程勉的姨婆据说有很多神神道道的地方,张爸爸告诫过女儿,和程勉玩可以,最好少和他家老太搭界。因为大人的威吓,小时候每次看到童话里的巫婆,张方敏都会想起程家姨婆。但姨婆没有巫婆的阴森氛围,不管怎么看,她不过是个干净利落的老太太。

张方敏当时感到诧异,程勉怎么说也是个现代人,竟然真的相信姨婆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你姨婆怎么说?”她问得有些漫不经心。

“姨婆写了一个字。”程勉说,“可我不认识那个字。”

张方敏后来也看过那个毛笔写的大字。左边是个“立”,右边是个“长”。不得不说,姨婆的字写得很好,一看就是练过的。不过这到底算什么呢?

直到程勉从去年七月开始实习,有一天,他对姨婆写在纸上的预言给出了解释。

意思是,我要站很久。程勉认真地说。

少女张方敏似信非信,心里莫名地闪过一丝轻寒。

程勉拿了本漫画翻看,大概不习惯被人看他画画。张方敏想起了那个所谓的预言,问程勉:“你姨婆给人算命都是写字?”

程勉停下翻漫画的手,盯着她看。他曾经比张方敏高,在她高二上半学期一阵猛长之后,他没了身高优势。一头天生的卷毛加上微黑的肤色,他走在街上总被看成新疆人,促使路人的警惕性直线飙升。被他这么一打量,张方敏发现程勉的轮廓其实蛮清秀的,就是脸太黑,头发太卷。她忍不住一百零一次地想:难道真像大人们说的,程勉是某个上海女知青插队时的私生子,被非亲非故的老太收留下来?

程勉一紧张说话就有点慢。他小时候矫正过口吃,多少算是后遗症。他用很慢的语速说:“你……找她……有事?”

“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

程勉恢复平静说:“要是你想问高考,我劝你别问了。”

“为什么?”

“别给自己找心理负担。好好考。”他说完微笑了一下。张方敏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是弄堂里唯一知道程勉秘密的人。他没考上艺专不是因为姨婆的预言——程勉画一笔好素描,但他有严重的色盲。他的跟头栽在色彩考试上。

画漫画也许还蛮适合程勉的。张方敏怔怔地想着,忘了饥饿和对父母的担忧。

弄堂的夏天向来显得很长。进入六月,家家户户开始在晚饭后把竹凳躺椅搬到路边乘凉。大人们聊天睡觉打牌,年纪相仿的孩子们同样聊天睡觉打牌。马路上的车子带着烟尘隆隆驶过,灯下飞舞着隐现的蚊虫。这样的日子填满了七月和八月,出伏后还有一茬秋老虎。一般要到九月,路边的人群才开始稀疏。

暑假还没过完的时候,乘凉的人群中多了一个骚动的话题:附近有流氓出没。先是隔着一条后马路的石库门房子那里,有家姓王的女儿在家午睡,却有人大白天的摸进王家。王家妈妈在后马路的小学当勤杂工,那天正好有事回了趟家。她开门时看到一条人影从后窗窜出去,女儿兀自睡得迷迷糊糊。再后来是某家晾在外面的女式内衣裤失踪。又有一个念中学的小姑娘去同学家玩得晚了,夜里十点多进弄堂的时候被人摸了一把。

人们先是对王家女儿的清白表示暧昧的质疑,等到内衣事件和半夜咸猪手事件陆续出现,几条弄堂的居民难免人心惶惶。谁家没有女式内衣?谁家没有女儿妻子?不管被占的是哪种便宜,总归是有便宜被人占了去。

一句话,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喽。

张爸爸在某天的晚饭桌上教育女儿:“女孩子家要注意安全,不许晚归。”

他想想又放低声音接了一句:“九号那边你也少去。”

张方敏毫不客气地瞪了做爸爸的一眼,反问:“这和九号有什么关系?”

张妈妈立即和丈夫达成统一战线,“你们早就不是初中生啦。大男大女,不要老走在一起。你将来是要读大学的。”

张方敏知道,问题不在于男女有别,重点落在最后那句话上。她将来会成为大学生,程勉不过是个营业员。她琢磨着要不要把程勉画漫画的事说给父母听,转念作罢。不是因为程勉从没画完过,而是她可以预想到父母的反应。他们会说:“画漫画能当饭吃?”

这点事,不需要什么预知能力也能猜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