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午,朱三家的老不死搬着小板凳挪出了黑屋子。她的大褂蓝得像夜晚的天,她的小脚像小黑蹄子。
她把小板凳靠在扫干净的大杏树下,坐下来。杏树顶着一脑袋的阳光,泻下一片潮湿的浓荫。朱三家的老不死看见黑土上描着高处的叶子和果子的阴影,风一吹,黑土就重新地描一遍。
天空是个大火炉,满地的阴影就是水。水浮着她,她凉凉地睡着。她垂着头,嘴角流着发亮的口水,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太阳越来越亮,爬到天的最高处时,大杏树的影子往回收缩,缩成更小的一摊黑影。朱三家的老不死后背开始亮了,一头白发被点着,烧得像一堆雪。朱三家的老不死在梦里怕雪化了,她哼哼着,吧嗒着嘴巴往树根下挪了挪小板凳。
大黑猫也睡着。它挨着朱三家的老不死的脚,睡得一塌糊涂。它身体全翻过来了,露出柔软的腹部。它的喉咙里呼噜呼噜,整个的身体像个灌满开水的暖瓶。
朱三家的老不死醒来是午后。她发现自己睡在更大的阴影里。阴影斜上了墙,不断地攀登,像暴涨的大水。老土房似乎受不了这种冲击,沾着晒干苔衣的土皮一块块地掉。房子就快变成了骨架。
朱三家的老不死觉得自己的骨架也露出来了,她叹口气,一点儿声息也没有。朱三家的老不死饿了,她张开没牙的嘴,捡地上掉下的杏子吃。
朱三家的老不死还是饿,她到园子里摘柿子吃。她被一株大柿秧子绊倒了。她挪动着小脚,一点点爬,扶着一棵李树,像一截复活的老树皮一样从地上立起来。朱三家的老不死吃了两个红柿子,又吃了两枚李子。感觉胃里满了。
早上,朱三家的老不死起得比太阳早。她在院子里坐下洗脸,看天看朱三家的大院子。她有三个月没看见朱三了,朱三的老婆也不来。隔着一道铁栅栏,朱三家的新砖房像年轻时的朱三。
天黑下来了。朱三家的老不死又吃了三只杏。她拄着木棍进屋,忘记了带小板凳。屋里湿乎乎的,有股臭味儿,黑夜全关在那里头。她喝下一碗凉水,又到碗柜里找出一块馒头,塞在嘴里一点点蠕动发瘪的嘴巴。
朱三家的老不死晚上又吃饱了。她想起猫,她说:“你自个抓耗子去吧,我昨天没力气做饭,今天也没力气做饭,明天也没力气做饭。”她爬上炕,脱下了黑布鞋。她又接着说,“你看看,这天太长了,黑天总来的这么晚,去吧,去吧,你去抓耗子去吧!”
朱三家的老不死,今年八十六了,像快要塌掉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