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夏天掉了一块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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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地主的成分也能当村长吗?”朱三的老婆切西瓜。一个大红瓤西瓜,在她的刀下啪的爆成两瓣。红色的汁液,淌在白托盘里。她继续下刀,红色的瓤分裂着,像一个个小扇面。

朱三不屑地说:“那是陈糠烂谷子的事了,我爷爷是,不等于我爸是,我爸是,不等于我是。你也一样,你家上辈子是,不等于你是,都啥年月了。”王二小抱着胳膊笑:“现在谁有钱谁能当村长,我捧谁当村长谁就能当村长,姐夫你放心,这次你当村长,包在我身上。”王二小屁股倚在窗台上,满脸的疙瘩,脖子上一条金链子在阳光下晃,一条大腿在朱三家的地上晃。

朱三盯着烟屁股看。他捏捏烟屁股,有一丝青烟从那里渗出来。朱三的两个鼻孔冒出烟来,眼睛从烟雾里看王二小。王二小在烟雾里轻飘飘的,好像在空中跳。他把烟掐在手上,王二小重新变得沉重了。

王二小的口袋里鼓鼓的,塞着朱三的一万元钱。王二小说:“找哥们儿喝酒,细商量这事。”朱三说,“你拿上这钱先去活动。”王二小接了,掂了掂。烟雾里的王小二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先让那老不死的别再参加选举。”

朱三说:“你就办吧,这几年我种地为个啥?我总共出三万元,够买一个村长了吧?”朱三给王二小递去一块红扇面,自己也拿起一块红扇面。朱三看见王二小的嘴流着红色的汁液,像血。王二小看见朱三的嘴角,粘了两个黑瓜子,像鸟屎。

村子里的黑夜,时而狗叫盖过了蛙鸣,时而蛙鸣盖过了狗叫。朱三睡不着,他听见了黑猫在窗台上叫。他下地敲窗,黑影一下子消失了。

朱三的爷爷是地主,从关里跑到关东,开了一大片的地。朱三没见过他爷爷,朱三也没见过他爹。朱三家的老不死说:“你其实见过你爹,你不满一岁时,你爹就死了。”

朱三家的老不死说:“你爹十岁时,你爷就死了。你爷死后,你爹就怕冷,夏天也怕冷,人越多你爹越怕冷,你爹说,有人追他。”少年朱三哭着问:“娘,我爹是咋死的?”

年轻的娘搂着他说:“你爹是在一个下雪的大冬天没的,那场雪好大呀,大雪盖住了村子。你爹说出去转转,结果雪下了一天一夜你爹还没回。第二天,雪晴了,就刮大烟炮,漫天都是大风,大风里夹着到处走走停停的雪末子。我出不去,我得看着不停哭闹的你。

“有人在北大河沿的沙包地里发现了你爹。你爹抄着袖,坐在大雪壳子里,硬了。你爹脸上和身上结了一层冰,胡子眉毛和鼻涕冻在了一起。我哭着搬你爹,你爹硬得像冰块刻出来的冰人。你爹屁股下露出一块沙地,是你爹用手抠的。

“我搬着你爹走,经过蒿草上你爹刮得草秆噼啪地响,你爹好像不愿意走。我在大雪壳上爬,一直把你爹搬到家。我把你爹放在院里冻,我要等他夏天自己化开,自己缓过来。后来,你爹还是入土了。你爹是地主崽子,村里没人给你爹送葬。咱娘俩埋了他。

“你爹死时张着嘴,好像在笑,我死命地给他合上,他又自己张开,不知道你爹看见了啥玩意儿,就是一个劲儿地笑。你爹的一辈子,被斗怕了,我没见他笑过。”

“冻死鬼冻死时都像在笑,你爹咋走到了那个地方?”朱三的老婆在黑夜里说,“我爹倒好,别人咋打他,他都咬着牙活着,老不死的活到了七十,可没活过你家的老不死。”村里的狗不叫了,蛙鸣又汹涌起来。

朱三的老婆用手试探了一下朱三的裆部。朱三感觉那地方还是软塌塌的,刚才在她身上就没硬起来。他说,“我只知道那个地方是我爷开的地。我爹一块地也没有,地都变成了公家的。”

年轻的朱三夜里喊着要爹。年轻的娘说:“你将来要好好改造,出息成人,当个光荣的农民。”年轻的朱三懂事地点点头,不哭了。

生产队承包时,朱三分到了他爷爷开垦出来的一块旱田地,后来朱三又出钱包下那些剩下的地,只要是他爷爷的,他都包下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朱三说,“老子又变成了地主。”

朱三家的老不死说:“三子,你别那么显摆,毛主席他老人家不让啊,你咋又成地主了?”老不死的缩成一团,轻得像脏兮兮的棉花团。“对,我就是地主,地主就是我。”长大的朱三响亮地说。

朱三的老婆起来去外屋撒尿,尿桶噼啪地响,像炒豆子。

“地主不光要当个地主。”朱三在黑夜里说。朱三的老婆好像没听见,外屋地炒豆子的声音更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