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接连下了几天的大雨骤然停止了。
吃早饭时,云翼早早在饭厅里等我,见我进来,马上迎过来,说:“何教授,听说你要走,不能再留几天么?”
“哦,不能。我这段工作基本完成,该回去整理一下资料了。”
“是吗,太遗憾了。我一直想为《国家历史地理》写一篇有关北疆古驿道的报道,可好多东西理不出头绪。这次,好不容易在考察现场遇到您,真想好好向您请教请教,可惜……”
“这……”看到云翼恳切的神情,我有些犹豫。
恰好这时,郭峰端着早饭进来。我问:“老板,班车通了吗?”
“公路正在抢修,班车怕是还得等两天才能通。”
“太好啦!”云翼高兴地拍手说道。
郭峰疑惑地看看她,我解释道:“她想让我再留几天,一块儿考察,这下不留也得留啦。也好,吃过饭,我们就上奇古力山那边去看看,这几次考察,都没能去那里。”
“我领你们去,那山离得远,没有路,很不好走。反正车不通,店里也不会再来别的客人。”郭峰自告奋勇。
离开小旅店,出了村子,我们三人沿着一条山间羊肠小路向东北山地走去。
大约走了十几里地,连羊肠小路也消失不见了。我们只好穿林拉荒,望着奇古力山那渺茫依稀的淡蓝色山影,艰难前行。
再走了十来里,山上杂树林太密,无法穿行,我们只好下到谷底,穿沟塘,蹚湿地。
小兴安岭谷地的这种沟塘湿地非常特别,宽阔的山谷中,到处是水,但都浅浅的,深不过没踝而已,而水中间均匀地分布着“塔头墩子”。这些“塔头”矮的一两尺高,高的和人腰平齐,上面生长着齐刷刷的青草,走在里面恍如迷宫一般。那塔身红褐色,全由草的细根盘绕纠缠而成,每个塔头大概都有百年的生长期。山谷沟塘,不论多么干旱的年头都不会干涸,全靠着塔头蓄水。
过了塔头湿地,我们进入了山坡上的桦树林。
在小兴安岭南端,桦树都是与榆、柳、椴等阔叶树共生,形成茂密的杂树林,而在这里,桦树林是那么纯粹单一,一色的白桦树,高高耸起,绝无杂树。树冠绿叶织成罗盖,树干雪白耀目,林间疏朗清爽,地上没有路,但前后左右任随人走,并无障碍,因此,也可以说到处都是路。与刚刚费了很大力气走过的杂树林、塔头沟相比,真是豁然开朗,别有一番天地。
“郭老板,多亏你领路,要不,刚才可很容易迷路啊。”云翼一边擦汗,一边颇为感慨地说。
“等等,停一下!”
云翼和郭峰听到我的叫声,一齐停下脚步。
“你们看——”
二人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
在看似到处都一样的白桦林中,按照一个特定的方向看去,树林竟然齐刷刷闪开,留出了三两米宽的林间空隙。而在林中别处无法长高的细草,在这道绵长无尽的空地上,却长到过膝高。朵朵白色、红色、黄色,甚至蓝色的野花,开在白桦树下的绿草带上。这条林中草带恰似一条镶满各色宝石的翡翠玉带。
我蹲下身,用手拨开密密的野草,细细察看,向前寻觅。早晨山间浓浓的露水,很快就打湿了我的上衣,但此时哪里顾得上干湿呢。
“啊——找到啦,找到啦!”我惊喜地高叫起来。
云翼、郭峰蹚着露水跑了过来。
“看这儿,这儿。”
“这儿,有什么呀?”云翼认真看看,却不解地说。
“再看,再看!”
“看不出,和别处没什么区别。”
这时,郭峰插嘴了,他犹豫不决地说:“这像是车辙……”
只见深深的野草下,在土黄、灰褐、深绿的枯叶和腐根掩盖下,隐隐显出两道平行的凹沟,虽然若断若续,但却明显地居于草带中间,沿着草带向前延伸。由于草花长势葳蕤,又密又齐,站着看去,是发现不了这辙痕的。
“这里从前有路吗?”云翼疑惑地问。
“打我记事,没听说山里有这条道,从前拉山也没走过。”
“走,再往前走走,看看。”说着,我弯着腰沿凹沟朝前走去。有趣的是,草带和凹沟始终平缓地穿行在密密的白桦林中,快要接近谷底,但又始终不下到积水的塔头沟塘中。一直沿着这条痕印穿过了两道山梁,我终于下定了决心,站住脚,直起了腰。
“何教授,发现什么了吗?”云翼也许发现我的表现有点异常,着急地问。
“当年的古驿道。”
“真的吗?!”云翼一下子兴奋起来。
“没错,这就是史上有名的北路驿道原始正路。我在这一带找了六七次,先前一直没找到。人们都认为清末民初北路修官道,就是在古驿道上改的,后来修公路、高速路,也是在官道基础上加固拓宽而已。所以,古驿道几经翻修改造,早已没有痕迹可寻了。我呢,就不太相信这些记载和说法,因为,古时候和后来取路的原则不同。现在是尽量取直,减少里程,有能力遇水架桥,遇山凿洞。可古时候,在这么边远的地方,是不可能遇水就架桥的,更不用说凿隧道了。所以,驿道必然是拉山走,还要找河的浅滩石床涉水过河。这就决定古驿道不会被官道、公路盖没,应该还默默地掩藏在林间草莽之中。这下,我终于找到它啦!”
云翼从采访包中掏出照相机,那是一台专业相机,上着长长的变焦镜头。云翼跳来跳去,从各个角度拍摄我们面前的林中草带。
我也打开只要外出就从不离身的背包,从中取出小小的数码相机,精心地拍照。很快,我就发现,云翼只顾拍林相、路径,连忙招呼她。
“云翼,拍一下这凹沟的特写。你看,这凹沟很窄,只有十几公分宽,虽然历经了数百年风雨剥蚀,仍然有二十多公分深。两道凹沟的间距比现代的车轴间距要短很多。这一切都说明,它是古代铁木车轮留下的辙痕。这一带未经开垦和采伐,也没有商道,可以肯定这车辙就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往来奔驰的驿车留下的。”
“哦,太妙啦,简直是神奇!”云翼一边“咔咔”地按动照相机快门,一边啧啧不绝。
“想不到,我以为驿道至少应该像早先的沙石公路那样,又直又平,寸草不生呢。”郭峰说:“怪不得我们在此地住了大半辈子,也没少在这山里跑,就没想到这竟是古驿道。”
云翼忙乎了一阵子,大概把要拍的都摄入了镜头,才满意地停下了手。
“咱们歇歇吧。”我说着,拣了块干爽的林间空地坐了下来。云翼、郭峰在我对面坐下来。
“何教授,这驿道是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麻烦你给详细讲讲,我记下来,回去写报道时要用。”
我点点头,也想从发现驿道的激动中平静下来,就缓缓地讲述起来。
“黑龙江流域自汉代就有车马通于中原,到北魏时期,建立了正规的朝贡驿路。唐时渤海、黑水靺鞨都有驿路通往长安。到了辽金,黑龙江北方地区所产的海东青鹰隼、雪里青宝马、林海紫貂皮按时进贡,一路由驿站接送。这时期,驿路主要是为了南行。明朝建立后,情况发生了根本改变,南行朝贡随着方国的消失,直属行政区域的设立,逐渐减少,北行递简传书成了驿道最主要的功能。那时,朝廷在黑龙江入海口庙街设立努儿干都司,黑龙江地区置有两大驿道,西路十站,东路陆路五十五站、水路二十三站,总共八十八站。”
“哦,真了不起!”云翼飞速地在本子上记录,还忍不住赞叹。
“但那时的驿道后来大多荒废了。现在我们找到的这条驿道,是清朝康熙年间开辟的。康熙二十二年,为了驱逐进犯黑龙江上游雅克萨地区的罗刹匪徒,做好战争准备,康熙下令,从黑龙江城至吉林乌喇置十九驿,这就是我们看到的古驿道的由来。”
“那上边还有三十几站,是咋回事呢?”郭峰插嘴问。
“那是后来漠河金矿开采后增设的。从康熙到光绪,二百多年间,黑龙江驿道,不断扩展,成为连接北疆与朝廷的主要通道。到光绪年间,黑龙江驿道分东西南北各路,向南直达吉林再入关进京,向西越大兴安岭到呼伦贝尔,向东经三姓到拉哈苏苏,就是现在的同江,向北经卜奎、墨尔根到瑷珲,再到漠河,其中北路是驿道主干。我们现在看到的就是北路正道。”
我站起来,向前望着林间古驿道,叹道:“现在这儿多么安静啊,可百年之前,这时候正是驿路繁忙季节,这里该是驿车辚辚,奔马嘶鸣,声声不绝于耳啊……”
“那就让我当一回站丁,沿着这驿道走走如何?”云翼兴致勃勃,没等我回答就朝前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