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四年,农历岁在戊子,公元1888年。
靠近年关,时当午夜,天气极寒。
四周一片漆黑。
黑黝黝的原木高墙,将北路驿道十七站的站舍、边房紧紧裹在当中,连一丝灯光都不肯泄露出来。仿佛一切都在这严寒冬夜中沉入了睡眠。
忽然,驿站高墙的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位身着站丁厚皮袍的年轻男人,拉着两匹马走出门外。马的身后,拖着一乘木爬犁。
紧接着,妈妈一手拉着雪儿,一手拎着个布包袱,闪出了木门。妈妈和雪儿都穿得厚厚墩墩,裹得严严实实。
“妈妈,我困,我困……”
雪儿只有六岁,半夜里被叫起来出门,实在有些迷迷糊糊。
“别说话,千万别说话。咱们不能走山间驿道,怕有人来追。”
年轻男人把雪儿抱起来,安顿在爬犁座上,回头示意让妈妈也坐上爬犁,这才挽起马缰绳,拉着马,悄悄离开驿站。直到走出老远,滑到一条封冻的河面上,男人才坐上爬犁,挥起手鞭。
鞭花在漆黑空旷的河道上空“嘎嘎”爆响了两声,两匹马放开蹄脚,奔跑起来。
马爬犁顺着河道,不断地左拐右拐,有时拐得急了,河边的细柳条就会抽在妈妈和雪儿的身上。
“妈,咱这是上哪去呀?”
“逃一条生路去。”
“那我爸呢!”
“孩子,别问那么多了……”
听得出,妈妈的声音里含着泪,雪儿不敢再追问了,只能瞪大眼睛,望着四周。开始时,四处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可过了一会儿,不知是天上变亮了,还是眼睛适应了,渐渐发现,头上有一颗颗寒星闪烁,周围有一道道山影起伏,迎面而来的是铺满白雪的河岸。而每当爬犁快要撞上坚硬的河岸,似乎再也无路可走时,马却突然拐弯,接着又是弯曲而平坦的河道冰面,左右伸展,不尽不休……
“雪儿,雪儿,醒醒,醒醒——”
雪儿被妈妈摇醒,睁开眼睛,发现周围景色全变了,弯弯曲曲的小河冰面不见了,爬犁进入了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冰封世界。
“进入黑龙江了。这里江宽风大,特别冷,下来活动活动手脚。我去弄点水,饮饮马,就要快鞭长跑了。”
妈妈拉着雪儿跳下矮矮的木爬犁,背着风向,原地踏着脚。
男人从爬犁后脚处抽出一个半粗不短、头上装着铁尖的冰镩,和一只皮桶,向外走了几步,四外查看了一番,就放下皮桶,双手擎起冰镩,向冰面镩凿起来。随着他双手的上下挥动,江面上冰花飞溅,那情景即使在这样一个充满惊恐忧惧的暗夜里,也显得神奇诱人。雪儿被飞起的冰花吸引,拔腿向刚刚凿出的冰窟跑去。
“别过来,太滑,小心掉进去!”男人喝住雪儿,把皮桶伸入冰窟,提了大半桶水,走回爬犁前,小心地饮起马来。
马饮好了,男人又从爬犁座下抽出一捆干草。那草纤细坚韧,一看就知道,是熟好的小叶樟羊草。他要干什么呢,还没等雪儿发问,男人就把草分成八绺,然后走到马腿前,用早已准备好的麻绳,把草一一捆在马蹄上。
“这下好啦。江上不像河里,有大片明冰,不捆上点儿,马会打滑摔倒。来,雪儿,坐好。”
雪儿按照男人的吩咐坐在爬犁上,妈妈的身旁。
男人又从爬犁座下抽出了一卷芦苇帘席,熟练地围在雪儿和妈妈的四周,连头顶上也遮住了。雪儿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
“等会儿跑起来,风会很大,你要常和孩子说说话,千万别让她再睡着。”
“嗯。”
“驾,驾——”
爬犁飞快地奔驰起来,再也不左拐右弯,而是笔直地滑行。雪儿觉得就像是被人狠狠地向后抛了出去,整个人在紧贴江面的低空飞翔。空荡荡的江面上一片静寂,连在小河里爬犁前不断响起的“嗒嗒嗒”的马蹄声也完全消失了,雪儿陷入了寒冷的虚空……
“雪儿——,你说话……”
“呜,啊……”
“雪儿,雪儿,你醒着吗……”
“呜,啊……”
“雪儿,雪儿,雪儿,你别睡呀……”
“呜,啊……”
“雪儿,我的雪儿……”
“……”
雪儿不知时间过去多久,也不知爬犁走了多远,只觉得两只脚、一双手,连同脸颊,都失去了知觉,到后来整个人好像都变得透明了。雪儿不疼,不怕,只是觉得好奇,很想抬起手脚看看透明的手脚是什么样,那样子一定很好玩,一定像透明的蓝水晶,如果要能用手指敲一敲,也许还会发出“咚咚咚”的响声呢。但无论雪儿怎么努力,都抬不起手脚。
忽然,雪儿觉得自己一下子赤着身体滚入了云朵中,那云朵橙黄色,厚厚的,软软的,紧紧地裹住了自己的身体。她有些惊慌,但毫无办法。想不到的是,这云朵竟然是温暖的,那柔柔的云丝雾片蒸腾翻滚,挤揉着雪儿的身体。慢慢地,一丝丝暖意透进了雪儿的脸颊、手和脚,它们渐渐地暖起来,热起来,痒起来……
“雪儿,你醒了么……”是妈妈的声音。
“嗯,嗯。”雪儿努力从胸腔深处发出声音。
“……”妈妈哽咽起来。
这时雪儿才发现,自己的脸贴着妈妈几乎敞开的胸口,双手、双脚都插在她已解开纽扣和腰带的衣裤里,脚底和手掌紧紧地贴在她腹部的皮肤上。而那好似温云热雾的暖意,就是从她的身体里传来的。
雪儿突然明白,其实自己已经冻死了,是妈妈用她的体温硬把自己焐回来了。
雪儿的眼泪顺着妈妈的乳沟流下去,一直被打湿了贴在妈妈前胸,却又不知何时挂在了自己脖颈上的一只皮囊,皮囊里硬硬的,石头般坚实的东西带着妈妈的体温。
又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有一天两夜吧,爬犁终于被赶进另一处原木高墙紧裹的驿站。
雪儿又冷又累又饿,再也无法克服自己的睡意,但在被人抱进里间屋时,恍恍惚惚看见,妈妈在驿馆的前厅正中,跪在一个人面前,抽抽噎噎地哭诉,还不断地给那人磕头。
第二天一早,雪儿被一个女人摇醒。
“雪儿,去见你妈最后一面,道个别吧……”
“妈妈,妈妈她怎么了?!”雪儿一下子惊醒,恐惧地高叫。
“她昨晚把你送来之后,没吃东西,趁人不备,穿着单衣,一个人站在大雪地里。等今早人们发现时,已经冻死了……”
“妈妈——”雪儿哭喊起来,四处寻找,不知妈妈在哪里。那个叫醒她的女人,扯着她的手,拉她到了前厅。几个人站在屋中。
雪儿看见,就在昨天妈妈跪着的地方,不知何时搭起了一个木床,床上铺着麻布,一个人直挺挺地躺在木床上,身上罩着白布单子。
“来,孩子,过来。”女人叫道。
雪儿奔了过去。
女人掀开白单一角,雪儿看见了妈妈的脸,惨白僵硬,却像带着微笑。
雪儿扑到妈妈身上,哭叫着把手伸到她的腰间,那儿昨天那么温暖,从死亡那里夺回了自己的生命,可这会儿,却一片冰冷……
“妈妈……妈妈,你说话……你醒醒,你别睡呀——”
女人抱住了哭喊的雪儿,那几个人强行把身体僵硬的妈妈抬出门外,放在了来时乘坐的马爬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