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平头自述:我的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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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4月5号上午,我爬到纪念碑的浮雕之上

来源:《西湖》2007年第03期

栏目:民间叙事

我若坐车上班,必在广场边上的南长街由1路换乘5路。从3月底至4月初,早上在广场上转一圈,下班后更是在广场的花圈丛林中且转悠呢,太好玩了。按说清明节前后的悼念,尤其是对周总理的追思,人们的表情应该肃穆端庄甚至压抑,可我发现大多人的脸上满溢着兴奋、复仇、解放甚至欢快。有的悼词或挽联写得相当工仗,不逊贾谊;有的婉转深邃,可攀嵇康。但更多的一般,义愤露骨,词法如同社论,不怎么好玩。各种各样的花圈,甚至还有成吨重的金属做的,而纪念碑四周的柏丛上也全部系满纸花绢花。广场上是花的森林、诗词的海洋。

更有不同层次的演讲。谁都可以找个高处如台阶、灯杆架爬上去,或即兴成章,或照纸喊念。卧操,虽没指名道姓,但有的话也太大胆了,但往往这样直接的、口号式的宣讲能博得大家起哄般的欢呼。我就像在一个朗诵、相声的博览会上,看看这个不好再走几步换一个小场,听听那个有劲就帮着叫好。一般下午到天黑最热闹(大多人提前下班都来此“加班”)。在这个世界最大的广场上,花圈、诗词以及有纪念碑做背景或道具,同时上演着几百台戏。差不多所有戏的表面主题都是悼念周总理,而深意则有人们对现实的极端不满、对一小撮人(当时“四人帮”一词还不流行)的愤慨。有趣的是,你以为你是来看戏的,但你看着看着听着听着也被触动(或想起这次工资妈的没给我长级或想起单位操蛋的领导或想起女朋友吹了是嫌我太穷或想起看了几本外国小说就被点名批判或想起妈的每月才供给半斤油根本不够或想起他们尽骗人外国哪像他们说的那么不好或想起老家的农村父兄越过越苦或想起……),于是也大声抱怨了几句,没想到旁边的人们让你再讲讲,于是你怒口再张,也成了这千百出戏中的一个角儿。广场上全是戏,人人连看带参与。

大部分演讲都是以周总理当个歌头儿或是由头,然后直接诉苦,婉转批骂。也不是没有人流泪,也不是没有人切齿,但我敢说这些广大的普通百姓跟周恩来或者一小撮“男鬼女妖”(女妖专指江青)的关系极远极远——对自身生活的极度不满才使绝多的人把怨愤发泄在领导层的坏人身上,把忧伤洒在对一个故人的悼念上。而我也通过个别人的演讲、少数人的诗词确实看到了民主的精英、文学的精英的潜在。大广场上,有人在玩革命,有人在玩文艺,广大老百姓都是跟着玩热闹或曰瞎玩的——这是连续几天的节日呀,最高潮的时刻是4月5号——它已不是清明节所能概括:不是清冷,而是热闹,不仅明亮,而且晃眼。

4月5日6点多我又在长安街的1路中山公园站下了车,去广场转一圈再去上班是这几天的惯例。一夜之间,广场的几万个花圈荡然无存,连柏丛上扎的小花也点滴不见,纪念碑上干净冷清,碑周围了一层工人民兵和两层士兵。人们传递消息:昨夜动用了公安和工人民兵在一线(广场)清场,运走所有花圈,驱赶所有群众并抓走一些人,军人作为二线在劳动人民文化宫和中山公园中待命后援;大部分花圈拉到郊外烧了,少部分花圈可能在人大会堂的地下室里,被抓的人关在旁边的红楼中。不少人质问警戒的军人甚至讽骂他们,对方不语,只是挽成人墙不让群众靠近纪念碑。

我决定今天上班迟到一两个小时。大约晨7点多,一队中学生(1××中,现人大附中)扛一个普通的花圈近前却被阻住。群众开始起哄、呼喊、冲挤,军人的人墙一下就破了。人们欢呼着、簇拥着那个惟一的花圈拥上了纪念碑的台阶。我看见那些士兵,整好队撤向小楼方向。

那花圈很普通,摆在浮雕前很不夺目。有一人喊:放到浮雕上面去。浮雕顶的平台距地面有两三米高,根本举不上去。我就用攀岩的动作,连钩扒带悬体援撑,爬到了浮雕顶的平台,又哈腰接住底下人递上的花圈(好像也有别人也爬到了上面)。花圈摆正后,底下一片掌声、欢乐声,此时不少相机冲着花圈以及鄙人嚓嚓直响。我当时有些“提刀四顾,踌躇满志”的感觉,但也意识到这回风头出大了,肯定被“雷子”便衣拍下来了。不过我还从没站到过纪念碑的半腰上,在这里看天安门并不那么大,而底下的人群都变小了。略愧的是,刚才攀爬时,不得已我一只脚踩在了浮雕中烈士像的肩上。

上去容易下来难,一是看不见下面的落脚点,二是有倒椎度,我手鳔着平台的沿儿,腿脚在半空打晃,自然有大家的手接住了我。

有人又开始在纪念碑的基台上演讲,口吻猛于以前,但仍没有直点人名。这时有一个便服者很强硬地干涉,大概说了:清理花圈是市委的指示;清明节是鬼节,要反迷信;你们受了坏人的骗;马上离开。这人30岁左右,面目端正,他左右还有几个人跟护着。人群中有人喊:打丫的。于是真有人揪打他,但都没有下狠手,他被随从护着撤出了纪念碑。

我觉我该去上班了。这几天工厂盯得也紧,一律不准请假,晚去一两个小时工友还能替我跟领导搪塞。再就是我刚才在纪念碑半腰上“亮相”也太过分了,多半是被人拍了照,真要被人抓起来也他妈挺讨厌的——传说这几天抓了好几十人呢——公安局里可不好玩,公安可不是吃素的。

可是我真舍不得走呵,好戏才开场,哥们刚刚进入角色,加上好胜心又敦促我:你就想当逃兵么,跌份。侥幸心理提醒我:被抓哪就那么轻易轮到你。这早我穿的是一件劳动布的干净工作服,很肥的制服裤,高腰白回力球鞋。就算他们拍照了我,但我若去换一件衣服再潜出广场并且不再出风头而纯是看热闹不就安全了吗。我决定去虎坊桥一带的工友张××家乔装一下,我有他家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