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0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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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姨死了。姨父让她在家里停了七天,摆酒设席,做水陆道场,将四万五千块钱花罄,才装进棺木,埋到了河对面的坟地里。
在渐趋没落的回龙镇,安埋个人花掉四万五,并不是小数目,因此姨父对我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多多少少带着自满的口气。
“小姨去世多久了?”
姨父说:“昨天刚烧过三七,满满当当二十一天了。”
我庆幸自己没在二十一天前来到回龙镇。
但我知道小姨一直病着。我还是个孩子时,她就是出了名的“病砣砣”,长年吃中药。那时她不住在镇上,而是住在清溪河右岸的王家坝,从河滩上去,还没进入那片宽阔的柏树林带,就能闻到从柏林深处的小姨家飘出的药香。又过若干年,我大学毕业,在省城一家报社做记者,有次去王家坝采访当年红三十三军军长王维舟的故居,顺便去看过小姨——这时她已经住在镇上了,三层小洋楼,底层是她儿子经营的饭馆,二楼小两口居住,老两口猫在三楼上。我刚上二楼,药香就扑鼻而来。这个气味儿给我很深的印象,以至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闻到药香就想起小姨,想起小姨就闻到药香。大约三个月前,我听人说,小姨已病得不行,屎尿都屙在床上。当时我沉默了半分钟,心想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她。但也只有半分钟的念头,过后就忘了。
我这次来回龙镇,也不是要来看她的,而是为写作准备些素材。我想写一条河:清溪河。
到了镇上,我故意避着小姨,生怕她看见我。那天下着毛茸茸的小雨,我在码头下了船,艰难地爬上一段湿滑的斜坡土路,到了街口。回龙镇有两条街,我大致记得小姨住在上街,便没往上街去,拖着拉杆箱,直接朝下街走。可从头走到尾,也没找到一家旅馆。我来来回回的,拉杆箱把粗糙的水泥地面刮得嘎嘎响,惹得一街的人站在檐下朝我张望。那情形,仿佛我是一个无主的浪人。经打听,才在中段通往上街的巷道里,找到一家名叫“兴辉”的旅店。
老板是一个守寡二十年的老妇,虽是五月天,头上的青帕还盘成饼。房子很宽大,也是三层,但除我之外,没有一个客人。她让我选,我选在顶楼上,这样可以免受打搅。房间干净,舒适,还有电视看,遗憾的是没有独立的卫生间;要上厕所,得出门走到二十米开外的墙角,洗澡也在里面。更麻烦的是,她这里只租房不供饭,吃饭只能去街上,而下街都是铁器店、服装店、农药和肥料铺子,以及出售锅碗瓢盆的杂货店,就是没有一家饮食店。安顿停当后,黄昏已从大地上泛起,我的肚子也饿了,磨磨蹭蹭地挨到天黑,才披着夜色去上街找吃的。
小心翼翼地走了好几家,都灰冷火熄。我心里有些清寒。这不是我居住的成都。成都没有夜晚,而这川东北河畔的小镇,在黑夜里拒绝待客。找不到吃的,饥饿的感觉便越发锐利。兴辉旅店对面本有家超市,但不到万不得已,我不喜以干粮充饥。这时候我想到了小姨。如果去她家,她会坐在那把蒙着山羊皮的椅子上,手里端着药碗,吩咐姨父:“去给三儿下两个荷包蛋。”
可我就是不愿意去。我宁愿挨饿,也不去。
街灯相隔很远才有一个,寂寞地挂在电线杆上,半闭着眼睛,有近于无。但我依然看见几米之外还有家饮食店开着,店门前,一个中年妇人在放声大笑,她旁边的矮凳上,坐着一个五短身材的小女子,一只手把嘴蒙住,打着抿笑。我走过去问:“还有吃的吗?”
一个矮胖男人走出来,说:“闭火了。”
小女子说:“还没闭熄,可以煮面。”
我说好,麻烦煮三两挂面。
男人背转身,进厨房忙碌去了。
在他转身的刹那,我后悔得直叹气。
我认出来了,这个人是我表哥,小姨的儿子。
但愿他没有认出我。
门口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继续说着我听不懂的笑话。很显然,其中一个是表嫂,一个是她女儿。女儿的脸,圆得像是用圆规画出来的,皮肤绷得很紧,与她身材很不相称的长发披散到屁股丫,脖子上挂着一串银光闪闪的塑料项链;从她矜持的笑里看出,她还没有出嫁。这一带山川的女人,出嫁前是热水袋,只会软软地烫人,一旦出嫁,就像淬了火的铁,硬撅撅的,什么活都能干,什么话都敢说。我相信表嫂和她女儿是认不出我的。但也难说,上次采访王维舟故居时来小姨家,表嫂见到了我,她叫我“大学生”;这称呼让我别扭死了。要是若干年前,“大学生”还有一股香气,后来再这么叫,就有些讽刺意味了。大学生又怎样呢,毕业之后,该受穷还受穷,该失业还失业,不像她在这风光秀美的镇上,有房产,有生意,有世世代代结成的一大帮子熟人。我知道,在表嫂的眼里,大学生的含义就是拈不得轻,负不得重,一副穷酸相。既然这样,我也没必要害怕被她认出来。
我又不是来蹭饭的。
表哥把挂面端过来了。我低下头吃。味道真不好,面都断成了截儿,还没十分煮熟,热气里飘荡着生清油的气味。他开了这么多年馆子,不知道是怎样开下来的。三泼两下,我连汤带水地吸进胃里,叫一声:“老板,付账。”
表哥那时候也加入了妻女的说笑,听到我叫,过来收钱。
“两块。”我给了,他收了。
他说:“客官下回请早。”
他用“客官”二字,是看出我不是本地人,于是尽量把话说得文雅些。
我说好的,谢谢。
钻进细雨霏霏的黑暗里,我再回过头去看。那一家三口已不再说笑话,而是朝着我消逝的方向指指点点。街道很窄,我站在巷道里,他们小声说出的话语我也听得明明白白。
表嫂说:“那好像是马家寨的大学生呢。”
表哥说:“你才认出来?”
听到这里,我就不再听了。表哥早就把我认出来了,我的担心真是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