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辉旅社的老板姓张,我没有笼而统之地称她老板,而是叫张姨。我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把一个原本素不相识的人叫得这样亲切。张姨有个三十多岁的儿子跟着她住,还有个女儿在县城教书。她女儿我只见过一回,儿子倒是天天见。那是一个傻子,老是穿着军绿色的上衣,天不亮就起床,搭张圆凳坐在旅店门口,母亲不叫他吃饭,不叫他上厕所,不叫他进屋睡觉,他就不会动一步。见到我这个一住多日的房客,他总是笑,笑得说不出的纯洁,纯洁到了无辜。我刚进这家旅店的时候,就看出他是个傻子,但说真的,我喜欢他。或许是平日里跟人相处太紧张,心机用得过重,重得让自己不堪,见了傻子,就特别地放松。街坊邻里都不理他,唯有我,出门进门,都跟他点头,有好几次还站下来,和他攀谈。他几乎说不了一句整话,对我的应答,还有对我的欢迎和喜爱,都用笑来传递。咧开嘴,无声地笑。
对此,张姨看在眼里。有天中午,我从外面回来,正打开电脑记下我的所见所闻,她上楼来了。我没关门,她直接进了我的房间,说:“这房子阴,蚊虫多,我每天多给你一盘蚊香。”说罢她把手伸到围裙底下,取出一盘蚊香来,递给我。我很不好意思,这么好的房间,每天只收二十块,还提供蚊香,而且是两盘。我收下后,她出去了。半个时辰过去,她提着一大桶热水上来,放进厕所里,叫我去洗个澡。她说:“我见你出了那么多汗,不洗洗会感冒的。”又过几天,大约下午五点左右,她上楼来,对我说:“今晚你就别出去吃饭了,跟我们一块儿吃。”我再三推辞,可她态度坚决,她说我不管你,反正饭是给你煮上的,你现在忙你的,过一会儿我再上来叫你。她离去后,我感慨了老半天。我知道张姨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对她那傻儿子很和善。傻儿子是她最深的痛。
不过她请我吃饭,还因为她女儿从县城回来了。张姨来把我请下去的时候,餐桌已经摆好,傻子也已经坐上去,但他妹妹还在厨房忙碌。几分钟后,那女子端着最后一道菜出来了。她二十四五,高挑身材,瘦,上唇有颗黑痣。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些腼腆,又在尽力克制自己的腼腆,无话找话。她大概觉得,在座的,只有她和我才知书识礼,也才有共同语言,如果她闷头闷脑,这顿饭就没法吃下去了。事实上并不如此,她母亲的话更多,都是家常话。而我喜欢听的,恰恰是家常话。多年住在省城,成天跟“知书识礼”的人接触,可在夜深人静时清算自己,发现我的灵魂不是在生长,而是在萎缩。我已经厌倦了那个圈子——不着边际,夸夸其谈,既缺乏独立思想的能力,也缺乏关注社会事务的能力,甚至丧失了爱的能力,从上到下,充满了腐朽的气息。正因此,我才来到僻静的镇上,汲取民间的力量。我之所以执意要写一条河,也是内心需要涤荡的渴求吧。
当然,这些话并不针对张姨的女儿,作为县城里的中学教师,她一定是称职的;这不需要证明,做记者之前,我也教过半年书,正如凭烙印识别骏马,我能凭一个教师的言谈举止,判断其优劣。
席间,女教师问我:“马记者,你这次来我们回龙,是采访救济粮的事吗?”
“你怎么说我是记者?”
“我妈说的。你成天背着个相机往外跑。”
我说:“我曾经是记者,现在不是了。”
不过“救济粮的事”我倒很感兴趣,探问究竟。女教师告诉我,今年春天,回龙镇管辖的卧牛山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冰雪灾害,上级给灾民发放了救济粮,但镇政府把救济粮扣下卖掉了,也不知是贪污了呢还是挪作了他用。这事被捅出去,惊动了北京的电视台农村频道的记者,两个人下来采访,镇里一个领导凶暴暴地上前抓扯,把摄像机都砸烂了。
女教师显得很激动。她似乎觉得,作为一名知识分子,理应关心这些事情。然而我,在那个圈子里呆得太久,神经已显得麻木;同时我也觉得,在皮面上挑脓疮,挑破一个又长一个。我没有跟着激动,让女教师有些失望,吃过饭,收拾了碗筷,她就出门找旧时的女伴闲聊去了。
张姨继续陪我说话。她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我老家在普光镇。她很吃惊:“既然是普光镇的,离这里只十几里水路,你来回龙镇又不是采访救济粮的事,为啥住下?”我说普光太闹,不如回龙清闲。张姨越发吃惊了,现在的人,谁不是往闹处走?她颓然地说:“那些年,回龙镇也是很闹热的,没想到风水一转,就转到你们普光镇去了。要不是赶场天,回龙街上就是那么几个现人,你看我,我看你,把眼睛看出茧子,也看不出钱来。没生意做啊!我这家旅店,只有六妹死的时候,她那些亲友来吊丧,家里安插不下,才被迫住到我店里来。此外除了你,怕有大半年没人住过了。”
她说到“六妹”的时候,我眉头一拧。我小姨的小名就叫六妹。我母亲有一个哥哥,还有六姐妹,小姨是老幺,只不过除大姨、小姨和我母亲外,另三姐妹都在幼年时得天花早夭了。
我说:“张姨,你说的六妹是不是姓符?”
她眼睛发亮:“就是姓符啊,她男人姓王,叫王天寿。你跟她相熟?”
我笑了一下。我自己都感到笑得凄然。小姨死了,也就是说,母亲和她的兄弟姐妹,全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而我,在进入回龙镇的时候,还在尽量回避她。
张姨见我神情异样,再次问我是不是跟她相熟。
我说是的,她是我小姨。
“亲小姨?”
“亲小姨。”
“她死的时候,你没来?”
我摇了摇头。我简直就没有听说过。
不过这是预料之中的,小姨家的事,不管大事小事,都不会通知我们家的人。
两天之后的傍晚,我从河边回来,故意走了上街。远远地,我看见姨父坐在街对面他儿子的店门口。姨父个高,身体清瘦,早年有一个绰号,叫“L”;现在他依然那么清瘦,口里含着拖到地上的长烟斗,低头抽烟,一副寂寥的、若有所思的样子。小姨死了,对姨父而言,究竟是失去了一个伴侣,还是卸下了一个负担,我不知道。但看到姨父抽烟的样子,我心里还是被一种东西浸润了。
不管怎么说,坐在街对面的那个人,是我的姨父。在我很小的时候,我跟母亲到小姨家去,姨父都会把我搂进怀里,然后把我高高地举起来,对我母亲说:“五姐,三儿比上次来的时候还轻了二两呢!”
回到旅店,我坐立不安。站在窗口,望着外面黄昏变浓。黄昏如受惊的马群,从远处奔腾而来,把天光踏灭。或许是来得过于猛烈,搅动了天上的雨水。这里老是下雨,我来的这些天,晴朗的时候真少。旅店对面那家名叫“九龙”的超市,灯光黄黄绿绿的,把雨水也染成了彩色。越是这样的时候,我越是觉得孤单,越是把自己当成一个流落异乡的旅人。
其实正如张姨所说,我老家普光镇离此只十几里地,坐快艇仅需半个钟头。在普光镇的马家寨上,有我年迈的父亲,只要愿意,我明天上午就可以回到他的身边。然而,我这次出行,是希望把清溪河引入我的灵魂,让它从我心底流过,可这么几天过去,它并没有信任我,当我走近它身旁,它对我充满了警惕。我还必须呆在这里,即使什么也做不成,至少也要让清溪河熟悉我的气味。
雨越下越大,屋檐水在地上摔打出有节奏的夜响。这让我忆起我的童年。这是来自我童年的雨,带着寂寞的暖意。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已是八点过,可我还没吃晚饭呢。只是一点也不饿,不吃也罢了。但我必须下楼!巷道窄窄的,我三两步穿过雨帘,进了对面的超市,让售货员只管往一个很大的塑料袋里装,不管是酒,还是老年人吃的奶粉和蜂蜜。买好之后,我回到店里。傻子还坐在门口,不见他妈,我问他妈哪去了,他朝我笑。我去厨房看,张姨果然在里面收拾。
我说:“张姨,我给我姨父买了点东西,你帮我送去好吗?”
她说好哇。随即在围裙上擦了擦湿淋淋的手,就去找雨伞。找了两把。
我说我就不去了。
她一愣:“这怎么好?你住在我这里,礼都到了,人哪能不到?”
我说没关系,麻烦你送去就是。
张姨深为不解,低下眼帘沉默片刻,迟迟疑疑地问我:“你是不是跟你小姨家有啥过节儿?”
我连忙否认。
但张姨并不相信,她说:“你小姨那人,命苦;倒不是苦在吃穿用度,苦在她那一身病。可她是个善心人,十年前就开始吃斋念佛。”
我承认,小姨的确是个苦命人,但不是张姨说的那种苦。张姨说的苦和小姨经受的苦,风马牛不相及。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大姨和舅舅,都很苦——苦得大同小异……
见我不言声,张姨提上沉重的袋子,撑开伞出门去了。
不一会儿她回来了,上三楼进了我的房间,说她把东西送去了,说她还没点出我的名字,姨父就知道肯定是我送的。
又过了半个时辰,张姨再次上楼来。这次跟她一同来的,还有姨父。
姨父先是很气愤的样子,问我为啥不去他家。接着请我去他家喝酒,我说我吃过了也喝过了,现在吃不下也喝不下了。他说那你明天早上来我家吃稀饭包子,我说不,我在一家店里订了一日三餐。他问哪家店,我装着记不清名字。这时候他才心平气和的,跟我说到小姨死后做水陆道场的事。
他说:“四万五千块钱是我的全部积蓄,都用到你小姨身上了。我想也没关系,儿子总要养我。”
姨父把我当成了店门口的傻子。
他以为我不知道那个从遥远岁月中走过来的秘密。
他接着说:“你小姨这辈子不容易,她死后给她做得排场些,也该。何况还是她自己要求的。”
我说是小姨自己要求的吗?
姨父说:“是她落气之前,把我叫到跟前,叫我去县城的大庙里请师父,做全套超度她。”
我望向窗外。我好像看见了小姨。她那张虚胖的脸,在朦胧的雨雾中浮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