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一般的理解,提出离婚的,多半是丈夫,特别是当丈夫的经济条件和手中的权力得到膨胀的时候,提出离婚的几乎全是丈夫;但他们的离婚却是菁菁先提出来的。当时,丁友刚只是觉得菁菁自强自立有个性,直到自己真正闲下来,才幡然醒悟:这是菁菁在保护他啊!彼时,丁友刚已经背负背叛专业、背叛单位、背叛导师的罪名了,实在无法承受再背叛妻子的罪名。所以,菁菁的主动姿态,其实是替丁友刚减轻罪责。
离婚之后很长时间,丁友刚仍然认为菁菁是自己的“老婆”,有时候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半夜三更也会打个电话。最后菁菁不得不提醒:你一个人在深圳也不容易,遇到合适的,就再找一个。但丁友刚没有再“找”。直到有一天,当他再次半夜三更给“老婆”打电话的时候,菁菁委婉地向他透露: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你再这样半夜三更打电话,不好。
此时,丁友刚已经把户口和人事关系落到了深圳。如总经理当初所说,这边重新为他建立了档案。不是研究所故意为难他,卡住档案不放,而是丁友刚自己不好意思回研究所办理相关手续。他无颜面对导师,无颜面对菁菁。或者,是他故意把个人档案保留在研究所,下意识里,希望自己不要与研究所完全割断血脉。
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深圳人”之后,有一段时间丁友刚疯狂工作,不用总经理布置任务,主动开发了硅凝胶、膨化剂、快速凝固剂等一系列化工产品。在为公司创造巨大经济效益的同时,获得了空前的事业成就感。或许,他需要用这种成就感,来证明自己所做的一切牺牲是值得的?
公司几乎就要成功上市,但始终只差一点点。上主板市场达不到经营规模,打算上二板。可“二板”却未能及时推出,一直拖到公司走下坡路了,才推出所谓的创业板。创业板对企业规模要求宽松,但特别强调“成长性”,而特区精细化工差不多与深圳的年龄一样长,要是“成长性”好,早就达到主板规模了,哪里用得着与处于草创阶段的新型企业争地盘?
不进则退。特区精细化工伴随着人们健康和环保意识增强,及国家知识产权保护政策的落实而日益衰落。拳头产品“贝安思”其实是一种安眠药,鱼吃了之后固然减少运输途中死亡率,但残留的药物也能传递到人体内,随着人们健康和环保意识的增强,必然禁用。“师飞雪”由于没及时进行商标注册和品牌推广,被后来居上的“潘婷”“海飞丝”“霸王”等多如牛毛的同类产品淹没。至于仿制国外的硅凝胶、膨化剂、快速凝固剂等产品,由于涉及知识产权专利保护等因素,在中国加入WTO之后,更是秋风扫落叶。如此,公司勉强维持了一段时期,最终被私营老板收购。
这一年,丁友刚53岁。本来,只要他放下架子去找找人,或许投资管理公司能另外给他安排一个单位。但丁友刚自己放弃了,他觉得“被退休”与“被安排”没有本质区别。好在他有房子,有存款,有退休金,生存不成问题,犯不着去求人。他甚至自我安慰地想,自己匆匆忙忙走过三十年,连回头看一眼都没顾上,提前退休,未必不是好事,或许退休之后,能修心养性,思考一下自己想思考的问题,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情。可是,真闲下来之后,无任何压力,反而像一下子失去了重心,整天轻飘飘的,随时被风刮走一样,连眼袋都浮出了脸面。
最大问题是没朋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发觉深圳是个大家都是陌生人的城市,生活压力大,生活节奏快,竞争激烈,人人提防,所以,没时间嚼舌根子。互相之间不说长,也不道短,不诉苦,也不哭穷,不搬弄是非,也就没必要背后说悄悄话,或者说,不需要说心里话。打工的或许还好,越是白领阶层,越如此。原本,丁友刚是喜欢这种氛围的,觉得这样是非少,人际关系简单,减少不必要的内耗,可以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工作上;这种氛围,也是丁友刚来深圳的原因之一。可现在,他忽然发现这些原本属于庸俗甚至是恶俗的所谓“民族劣根性”,其实非常符合人性。静下心来回想,自己最轻松愉快的时光,居然是在上山下乡年月在田间地头听贫下中农一边干活一边道张家长李家短。说得最多的是周广秀。说广秀听说王保国在部队当排长,就匆匆忙忙从黄梅嫁了过来,以为不久之后就能随军吃商品粮了。可入了洞房才知道,副排长不是干部,后悔了,想反悔。王保国哪里能肯,软硬兼施,折腾一夜,搞得外面听墙根的后生恨不能进去“帮忙”,才把广秀制服。还说幸亏广秀是军婚,别人不敢碰,要不然,早守不住了。可惜,现在丁友刚再也听不到这些闲话了。好不容易碰到一个熟人,刚刚说“你好”,对方就匆匆忙忙一边客气地招呼着,一边脚下抹油离开了。丁友刚清闲,人家可忙着呢。
丁友刚后悔当初的选择。与他同期的三位师兄,后来都获得了出国交流的机会,在学术上也有所建树。如今,一位当了所长,另一位成了学术带头人;还有一位支援地方经济发展,关系保留在研究所,人却在上市公司盐湖钾肥担任高管。就目前的处境看,任何一位都比他有成就,自己当初倘若没来深圳,继续留在青海,留在研究所,绝不会比他们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