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戚这篇稿子写得有点乱。我初步看了一下,大概是这么个意思,交1000元,就可以取得‘事必达’的会员资格。会员可以在清单上的这100多家商场、酒店、专卖店等各种消费场所享受相应的折扣优惠……但是看这后面,似乎会员又不能当场享受到这个折扣,而是把发票提供给‘事必达’公司的财务部门,然后由公司财务部门定期返还折扣。而且这个折扣又不是全额返还,而是返还一半的现金。另一半折算为积分,累积在会员名下,达到一定的分值再予以重奖……”
实际上,专版编辑姚释元的话刚刚说了头几句,石韬的脑子里就彻底乱了,后面的话他完全没有听明白。他觉得自己似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姚释元的嘴巴在蠕动着,嘴巴里发出的语音也不断地钻进他的耳朵,可就是无法像正常时那样迅速地在头脑里整合、分析、判断,从而形成一个完整、清晰的印象或结论。他觉得大脑和现场之间的联系似乎中断了,大脑完全沉浸在它自己的那种紧张、焦虑和莫名的烦躁之中,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现场发生的事情上。每次连续失眠几天后,他都会发生这种让人害怕的情况。他还记得上次失眠集中爆发的那段时间,有人与他打交道时曾说过的一句话:“你怎么了?有点儿恍惚。”这句话深深地刻在他的心里,此时他特别注意着,不能让别人看出他的恍惚来。他因此紧紧盯着姚释元的眼睛,显得他在认真倾听。对于发问,则一概以“嗯……啊”之类模棱两可、又偏于肯定对方的语气来应付,这样能最大限度地避免露出破绽。
“……这里面有好几处疑点,稿子都没有分析到……你再好好调查深挖一下,把真相弄清楚……”
姚释元的话,只在脑海中留下支离破碎的印象。
离开姚释元,石韬在几个办公室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好不容易找着一个相对安静些的角落。这些日子以来,稍稍一些响动都会干扰他的头脑,使之不能集中注意力,他觉得他对写东西的环境越来越苛求,从而使自己越来越被动了。他坐下来,默默地搓了几把脸,捋了捋头发,打起精神读那篇逻辑混乱、疑点丛生的稿件。然而,很快意识就顺着岔道流向了别处。姚释元那张心怀叵测的脸开始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尤其是他那副躲躲闪闪的眼神,更是引起他的怀疑。他早就觉得,姚释元对他有种防范甚至排斥的心理。在这家新创建的市民报里,前来应聘的编辑、记者都是些五大毕业生,很少有像他这样正宗的名牌大学毕业生。这里竞争激烈,机制灵活,谁屁股下面的椅子都坐不稳。他现在有些后悔,当初应聘的时候,不该把发表过的小说拿给总编看。总编常在会上拿他作标杆,刺激其他人以增强他们的危机感,挑起他们争强好胜的心理。这对总编来说当然有好处,然而,他却在无形中成了众矢之的,成了某种牺牲品。上次他的一篇稿件,姚释元先是说深度不够,让他继续挖掘。等他经过补充采访把稿件写深写透之后,他却又以时效性过了为由,拒绝上版。这次经历让他深深怀疑,或许自己早被他视作某种威胁而有意打压。此后,姚释元的眼神、表情、说话的语气,总让他觉得笑里藏刀,不得不防。
“石老师,咱们什么时候开始跑这个采访呀?”
石韬吓了一跳,转脸一看,戚培德不知什么时候悄没声地来到身后。他脸上笑着,看起来很谦恭。但石韬第一反应是,他的稿子姚释元看不上,安排给自己做深度挖掘,他对自己是不会有什么好感的。一想到自己跑采访时始终有个不怀好意(甚至想看笑话)的人跟着,石韬就觉得头皮发麻,况且以他现在的状态,更不想身旁时刻有双眼睛盯着。他本能地对戚培德采取防御的姿态:“小戚,其实这篇稿子基本框架你已经搭好了,剩下的事情我一个人够了,你忙你的吧。”
“那署名的事……你看?”戚培德的脸上现出一丝谦恭而又狡猾的笑容。
“肯定把你挂上的嘛!”石韬强压着反感,不耐烦地说。
打发走了戚培德,石韬心中却又暗自后悔,就他那篇烂稿,自己等于要另起炉灶重写,但稿分却要算给他一半。如果不给他署名,那就等于又得罪一个人,给自己树敌。或许这就是姚释元背后的意图,专门把这种替人擦屁股的活儿派给你,还让你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愿带上戚培德一块跑。不知怎么,在报社里,身边有人总让他觉得不踏实。他宁愿一个人跑单帮。
从戚培德的前期采访暴露出的疑点来看,这个所谓的“事必达”会员制消费俱乐部的运作肯定有问题。因为是揭露性的报道,石韬不得不十分小心。过去,良好的记忆力和总结归纳能力是石韬内心深处引为骄傲的。两三天内的采访内容,仅凭记忆和笔记本上简单的提示性记录就可得到准确周密的还原。但现在不行了,集中注意的困难使他经常遗漏采访对象所说的话,有时甚至归纳不出一个完整的意思。这次采访“事必达”的老总何强胜,他不得不带上录音笔。为了不打草惊蛇,录音笔不能放在明处,他把它暗藏在裤子口袋里。来到约定的茶馆,他事先悄悄地把录音笔打开。在与何强胜交谈中间,他忽然想到,录音笔在录音状态时,会有一个小指示灯不停地闪烁,这会不会让何强胜察觉。想到这一点,他感到非常紧张,似乎忍不住要瞟向裤子口袋那里。但他知道,一旦瞟向那里,只能让事情更糟糕。他一边担心着,一边又强忍着这种担心,于是感到分心得厉害,神经也紧张得很厉害。思路老是跟不上,说话也结巴起来。好在这次他做了充分准备,把想打听的内容全都事先记在了笔记本上。采访终于艰难完成。临走时,他汗湿的手被何强胜握住的一瞬间,他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狐疑。那天的采访给他非常糟糕的感受,他的现场应变能力似乎严重衰退了。很多暗藏机锋的发问和刺探,因为紧张而忘却了。
他从业记者以来好不容易积攒起的自信心一下被击垮了。
当天夜里,他所承受的已不只是前几天夜里的那种种烦躁和焦虑。后半夜的时候,他觉得一种仿佛起自骨髓里的恐慌感弥漫到了全身的器官、血液和神经之中,渗透到了身体的每个角落。因为他意识到,如果失眠的问题再不解决,他连正常的工作和生活都无法应付了,他的生存都会成问题。黑暗之中,他只觉得心口发凉,四肢虚弱无力。手心脚心冷汗涔涔。躺在床上,身体似乎有种永不停顿、令人眩晕的陷落感……就在他感到痛苦绝望、孤独无助的时候,一个人的面孔忽然进入到他的脑海之中,虽然他从来没有指望过她什么,但此时此刻,那张丰满如银盆似的脸庞上曾经对他显现过的亲切和善的笑容,忽然让他产生了一丝希望,甚至是温暖和感动。